朝鲜共分八道,其中面积最广阔、也最荒凉的,当属朝鲜东北部的咸镜道。这咸镜道不仅地理位置差、交通不便,北部还与女真蛮族接壤,时常受到骚扰,加之朝鲜君臣对此地也刻薄寡恩,非但赋以苛捐重税,还把这咸镜道作为******、重罪犯的流放之所。所有这些独特而“优越”的自然与人文条件,共同培育出这片地广人稀的苦寒之地。要说这咸镜道有什么好处嘛,倒也有一点:那就是即便时值盛夏,这里的气候也依然较为凉爽。
如今,就正是盛夏时节,一场豪雨刚刚停歇,连绵的青山中,一支庞大的队伍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在曲折的山路上蜿蜒推进着。
偶尔有附近村落的樵夫或者猎户在山头上远远望见了,不禁都有些吃惊。这支军队的装扮与当地人平素常见的朝鲜官军完全不同,而且气势上也给人以沉重的压抑感,虽然看起来由于连续长途的行军,以及刚刚被大雨浇湿的缘故,军士们多有疲惫,但是看士气,依然十分的旺盛。
不愿意多惹是非的樵夫与猎户们,只是好奇地远远张望着。当地百姓平时也不太常去县城,对于最近势如破竹、一路横扫朝鲜的倭国日本大军入寇之事,大多也不十分清楚。咸镜道自古荒凉,当年的倭寇、海盗们对这里也懒得理睬,因此,对于从未出过咸镜道的大多数当地百姓而言,山下这支倭军的装束令人感到相当的陌生。
这时,一个骑着马、身着鲜亮黑甲的年轻武士似乎发现了山头上正在小心翼翼张望着的朝鲜百姓,随即独自拨马离开了大队,准备向这边奔来,一边奔驰着,还一边朝当地百姓招着手。而当地百姓明显不愿多惹是非,见有人要过来,立刻四散逃开,隐入了深山密林中。
见到那几个百姓已经散开、消失在茫茫山林中,本来打算上去打个招呼、问一问路的长谷川秀久也只得勒住马,悻悻地又返回到队伍中,继续跟着大队快速前进。
在长谷川秀久的旁边,还有几个骑着马的年轻武士,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来自于九州肥后国的武士家族。看到长谷川秀久失落地返回队伍中,一旁的松仓重正开始揶揄道:“长谷川君总是这么天真,有主动投靠的朝鲜人带路,谁还稀罕那些山野村夫?”
“长谷川君应该是想不失礼节地向这些朝鲜人鞠躬致敬,然后嘘寒问暖一番,再请教当地的风土人情吧。哈哈,何必这么客气,一顿严刑拷打,还怕他们不说?”在一旁帮腔的是松仓重正的弟弟松仓胜正。
长谷川秀久吐了口气,不想去搭理身后松仓家的这两兄弟。
“主是仁慈的,作恶的人迟早会在死后下地狱的。”说话的是年纪最轻的天草雄一,正一边摸着胸前的十字架,一边闭着眼睛默念道。
“我呸!”松仓重正的气势更加嚣张,“什么上帝、天主?!当今的天下,还不是谁兵强马壮、谁的刀快,谁就是掌握一切的天下人吗?”松仓家因为与天草家向来不太和睦,加上天草家家族成员多笃信洋教,这天草雄一又武艺不精,自釜山登陆朝鲜以来,虽然一起跟着大家冲锋,但是几乎就没见他的刀沾过血,因此松仓重正特别看不上此人。
“就是!咱们第二军团的军团长大人也是信奉日莲宗佛教的虔诚信徒,让他老人家听见你在这里又瞎嚷嚷什么天主,小心你的脑袋!”弟弟松仓胜正也不依不饶。
长谷川秀久、天草雄一、还有松仓重正、松仓胜正两兄弟,一共四个人,如今都担当着这支倭军里中低级军官的职务,每个人手下都带领着各自家族领地内征募来的近百个足轻步卒。按说等级相同,又都是九州肥后的同乡,应该相互照应,不过,因为各家族之间曾经的恩怨,以及各自信仰、理念的不同,从釜山一直打到咸镜道的这一路上,松仓家两兄弟对长谷川秀久与天草雄一的挑剔和牢骚几乎就没停过。
长谷川秀久虽然作战勇敢,在攻打庆州、永川、新宁等城池时,也是身先士卒,不顾箭矢,奋勇冲锋,还亲手擒获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朝鲜官员,得到了第二军团主将加藤清正的嘉奖。
不过,松仓两兄弟也没少得到嘉奖,不仅因为二人加起来手下的人马众多,更由于这两兄弟的刀刃从来不分对象,无论是敌军还是当地百姓,乃至老弱妇孺,只要是看着不顺眼的朝鲜人,一概都不放过。长谷川秀久对这些行径向来嗤之以鼻,攻城冲锋时总是跑的慢半步,等到击溃敌军后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施暴,算什么武士?只是,第二军团的主将加藤清正对于手下人的这些暴行一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似乎有意放纵,松仓两兄弟便更是变本加厉、不知收敛。长谷川秀久也无可奈何,自己却从不参与这些在他看来玷污武士荣誉的暴行。
大家的战功,最后是按照斩获的首级数目来评价的,由于加藤清正的纵容,管他是敌军士卒的首级还是老百姓的,一律算数,更是使得第二军团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惨象、尸骨如山。
最年轻的天草雄一,对于冲锋和抢功的热情远远比不上他对天主投入的热情,甚至在无数的无头尸首前,还在握着十字架默默念叨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在帮助这些死去的亡灵早日升入他所信仰的天国。
因为以上各种原因,一路远征而来,虽然信仰不同,长谷川秀久和天草雄一的关系倒是更近了一步,面对松仓兄弟的各种揶揄,也经常相互扶持一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以沉默相应对。
自打进入这荒凉的咸镜道开始,战事变得更加的顺利。朝鲜咸镜南道兵使李浑,作为咸镜道南部的最高军事将领,竟打算不战而逃,却反被气愤不过的几个部下给抓了,直接送到了第二军团的军营内。不战而胜,第二军团主将加藤清正大喜过望,干脆直接留下第二军团一半的兵力留守咸镜道南部,而自己亲率麾下的八千多精锐,继续直扑咸镜道北部,打算如秋风扫落叶般一举荡平咸镜道内的朝鲜官军。因此,连日来长谷川秀久等人也是马不停蹄地跟着加藤清正紧赶慢赶,偶尔碰到些朝鲜的散兵游勇、敌人也都是望风而逃,整支大军的推进简直就是所向披靡。
眼前,就是吉州地界了,按照地图上的标注,离朝鲜北部边境只余不到四百里了。众将士也是快马加鞭,比赛着往前冲,看谁能先赶到目的地,抢先接手朝鲜人的献城、好争得功劳。只有长谷川秀久,一路上总还惦记着和当地人打听些当地的风物与咸镜道北部驻军的布防情况,因此也总被松仓兄弟讥笑。
正在松仓重正和松仓胜正两兄弟琢磨着该怎么继续调侃长谷川秀久与天草雄一二人时,忽然,有个骑着马的传令兵,由队伍前方奔驰而来,一边骑着马,一边在马背上用倭语兴奋地喊着:“前方发现敌军!前方发现敌军!”
听到遇敌的警报,按理说,大队人马应该立即停止前进,原地列阵、警戒,等待主将的命令再行进攻、坚守或撤退。不过,听到前方遇敌的消息后,众倭军如同吃了大力丸一样,本来还气喘吁吁、有些疲惫的众人,都憋足了劲儿,根本不等加藤清正的将令,就兴奋不已地一窝蜂乱哄哄叫嚷着往前冲,个个面泛红光,双眼里还带着痴迷的眼神。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自打釜山登陆以来,大家所遇到的朝鲜官军,除了攻打城池的攻坚战外,只要是在野战中双方正面硬碰硬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朝鲜官军一触即溃的结果。即便遇到个别抵抗比较激烈的,最多也扛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本来大家还遵照将令、按部就班地先列阵、再依战局情况而选择进退。到了后来,渐渐地,早已经打顺手的众倭军哪里还有什么闲心等啥将令?冲晚了,首级、战马、武器、盔甲早都让人家抢光了,谁还肯傻等?因此,一听说遇到朝鲜官军,直接一个赛一个争前恐后地、上前去采摘胜利的果实。
……
加藤清正对于这种情况似乎也是相当满意,虽然队伍乱了些,但朝鲜官军也实在是不堪一击,有没有阵型还不是一个样?既然士气可用,就让大家直接上吧。间接上,也默许了这种“自由冲锋”的行为。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松仓两兄弟再也顾不上长谷川秀久和天草雄一,狠抽着胯下的坐骑,就带着本队人马直冲上去了。即便是最不积极的天草雄一所部,也被后队的人马推搡着,不断向前涌去。
长谷川秀久本来想拉住众人,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算了,即便想阻止,也不会有人听的。不过,回想起在进入咸镜道时,从当地百姓处打听到的消息,咸镜道北部应该还驻扎着一支精锐骑兵,是朝鲜专门用来防备北面凶悍的蛮族——女真人的。既然是常年与蛮族鏖战的边塞骑兵,战斗力必定远远高于路上交手过的那些养尊处优、久疏战阵的普通朝鲜官军。因此,长谷川秀久一路上才不断地想打听更多的消息,以防敌人的埋伏或者突袭。
看样子,前方所发现的部队,很可能就是那支精锐骑兵。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上去,会不会……
尽管心存顾虑,但是长谷川秀久所部也已被大部队所裹挟着,跟着一同向前方赶去。
大家正火急火燎地往前冲,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较为松软的湿地。想必是此地排水不畅,加之刚才连续的暴雨,才导致这里的土地十分的松软,虽然不至于像沼泽一样,但也是能没过膝盖的深度。
不过,正兴奋着前去抢攻的众倭军谁还顾得上这个?一个个歪歪扭扭地准备立刻淌过这片湿地,赶紧跟上前锋部队,继续往前冲。
突然,前方远处传来一阵惨叫声!
众人皆是一惊,不少人都立在湿地中,暂时停住了脚步。向前望去,居然出现了一些慌慌张张向着回跑的倭军,由于慌不择路,和个别仍然在不明就里往前冲的自家人马撞在了一处,顿时一团混乱。
骑在马上、提前看到前方事态变化的长谷川秀久首先感到不太对劲:不对啊,原来都是追着敌人跑的,这次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人倒着往回跑?再举目眺望,在阳光的照射下,远处的山路上居然映出了一片甲光,看样子竟像是大批的骑兵,不仅已经冲破了己方前锋的阵线,直接插进了倭军的阵中,而且正冲着自己所在的纵深方向奔来!
一路上所向披靡的倭军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么大的落差,大多数只是放慢了脚步,相互拥挤着观望前方的情况。
一片喊杀声中,敌军阵中有一面军旗十分的显眼,长谷川秀久在马上挺直了腰,终于看得清了,不由得心里一惊:那迎风翻滚的军旗上面写的,正是一个“韩”字!
回忆起在咸镜道南部自己向当地百姓打探到的消息,长谷川秀久基本上已经确信,这支完全不同于之前那些朝鲜官军的部队,应该就是驻守在咸镜道北部边境的朝鲜精锐骑兵!而这支骑兵部队的主将,正是咸镜北道兵使——韩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