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初秋时分,天空蔚蓝深远得如深谷幽潭,一眼望不到底。阳光分外明亮,却不再似夏天般咄咄逼人。三五朵白云被扯成了碎棉絮,缕缕地向东南飘拂过去了,衬得天色格外明丽。
走在山道上,晨风拂过肌肤,凉丝丝的特别舒服,放眼向西南俯瞰,山色匀净,青翠冷绿,在那么燥热的夏季过后,终于开始泛出一点点凉意了。
路边的茅草举着大片大片的白花在微风里招摇。野葡萄从老树根底爬上了枝丫,一簇簇的紫黑色果子,酸得难以入口,也只有山鹊蚂蚁才会碰它。再往树顶高处会是八月炸,这东西颇像后世的香蕉,但种子太多,甜度太过,而脆度又不足,熟透的早早地被小雀子给吃完了,只剩下一副副空壳子挂在树上。山里红也熟了,串串的小果子殷红炽热,零散地分布在茅草丛里,想品尝的话,就得弯下腰仔细扒开草花儿才能发现,咬一口汁液四溅,甜爽之极,口腔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蛮符合方一平和月蛾小姐此刻的情绪。
运气好的时候还会在草丛里发现鸟雀吃剩下的斗篷果子,据说后世是被叫做树莓的,这会子一篷篷的晚熟果子,也早都熟到发紫发黑了,泛着半透明的酱红,吃几粒嘴巴上就变成紫色,用来染染指甲也相当不错,染好了再戴上一顶枫树叶编织的帽子,宛如非洲酋长。
方一平看道林中深处一株老桑树奇形怪状的树根儿好玩,就去踹了几脚,却意外地在枯树根旁边找到好几篷斗篷果,赶紧拿回来献宝。月蛾也没舍得吃它,觉得好看就举着,透过小颗粒看太阳看小环儿,最后看方一平,一直看一直看,最终被方一平发现了,于是害羞地莞尔一笑,拿在手里把玩着。
小环儿大呼小叫的从草丛里跑出来,裙子都趟湿了一小截儿,手里捧着一堆儿白底儿麻点点的鸟蛋送给小姐,后面草丛里鸟妈咕咕嘎嘎地跟着示威,不肯撤退。小环儿回头做了鬼脸儿,撒腿就跑。方一平摇了摇头没奈何地笑起来,月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笑起来。
这孩子还是一般的淘气啊,身体长了,心智不肯长大,月蛾拿她都没什么办法。本来早晨想让她留在家里陪着老太太聊天儿的,最后还是没犟过她,她自己说要回镇子上去看看,想老爷和夫人了,想自己的小床小被子小箱子了。也就由她吧,倒没看出来小孩子倒是个牛脾气儿。
大嘴和老蒋他们在道边儿上坐着歇息,轿夫有抽旱烟的便点着了火绒。方一平牵着月蛾的手在树林里走来走去,遍地认野果子,月蛾寻思着要找到鸟窝,拿衣襟兜着那些蛋,准备还给它们的妈妈。这个工作比较难做,草丛太深,鸟妈比较畏惧生人,不是太敢接近它,所幸最后终于找到了它的窝,把蛋原样放回去。
太阳升得比较高了。拍拍手站起来,俩人开始往回走,方一平跟在月蛾后面,摸了摸鼻尖,终于还是没忍住,犹豫着问:“小环儿以后……”
月蛾吃吃地掩着嘴笑起来,笑了半天才止住自己,道:“小环儿的想法要实现暂时可能有点点麻烦哦……”
“她自己不同意,还是大嘴不同意?”方一平有点惊讶,平时看他俩挺亲近的,能有什么困扰。
“呃,这么说吧”,月蛾终于停住笑,盯着方一平看,“他俩都不同意,所以……”
“怎么可能?大嘴也不同意?小环儿又是什么道理?”
这是怎么说的,出了什么岔子吗?平时他俩关系多好啊,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儿,也许小环儿的身份是个障碍,不过他们从来没把小环儿当仆人看,包括方一平和月蛾,都认真把小环儿看作自己的妹妹了。
“相公啊,以前我也曾经以为他俩能成的,不过现在么,大概只剩下你一个人认为他俩会走到一起了。想知道为什么吗?嘻嘻,我就是不告诉你!”月蛾又笑起来,眼睛又笑成了两弯小月亮,嘴角抿着,脸上都晕成了桃花儿颜色。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方一平彻底不解了。
“婆母……大人也没跟你说过?你也没问问大嘴哥的想法?”月蛾说出这个称谓显然不太适应,自己折了一枝茅草花儿搁手里转着圈儿玩,悠闲自得。
方一平想了想,心里涌起了许多的愧疚,确实是自己一直忙着耽搁了。从上次剿匪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忙着总结盘点,然后就是巡查山林和交代村里的事务,再加上最近一直筹划婚事,竟然一直没来得及问问大嘴的意思。
“我早就问过小环儿了。她跟我说,觉得大嘴像自己的亲哥哥,所以在大嘴面前她可以无所顾忌,但是就没想过要嫁给他。大嘴的意思也是宁愿有这样一个小妹妹,也从来没想过要娶小环儿,俩人的性格脾性都不对路子。他们这么想,谁还好勉强她啊。再说,她跟了我这么些年,我们姐妹一般,我也不想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所以她的事情也就由着她了。原本我嫁过来了,小环儿可以留在老爷身边的,但老爷太太舍不得我,就由着她跟来了。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是这样子啊,方一平叹了口气,有点替大嘴感到遗憾。不知道小环儿以后会嫁到哪里,但无论如何,将来都得好好替她把把关防止遇人不淑;再好好地替她置办一副嫁妆,多贴补些陪嫁,给她再弄些长久的产业,等她将来再有个仨儿俩女的,后半世养老就不愁了,大家伙儿也就都安心了,他自己现在只能这么想。
现世亲人少,大嘴和她,都是自己的亲人,冷落了哪一个都会于心不安,方一平自问对他们无论如何也冷血不起来。
“相公啊,小环儿很能干的哦,你不会因为多一口人吃饭,就小气舍不得吧?”月蛾见方一平发呆,又促狭地弯起了小月亮。
方一平作势欲打,手才举起来,又轻轻地抚在月蛾如黑瀑布一般的发梢上,道:“都是自己人,怎么可能在乎多她一个,一辈子就跟着咱们过,都没什么了不得。问题是人家总得嫁人,谁能一直强留着她。”
“你要是肯留,她就会留下来!”月蛾脱口而出,自己也吓了一跳,捂住嘴巴看着方一平,似乎很吃惊自己会说出来这些话,一时愣住了。
“傻丫头你想什么呢?我们成亲才几天啊?”
“不把小环儿安顿好,我心里一刻都不得安宁。”月蛾低着头抓住了自己发梢,顺便握着方一平的食指和中指尖。
“会安顿好的,现在想这个有点太早了吧,以后慢慢再替她物色吧……我说你才和我成亲,怎么就提这个,不怕回头我就送你几坛子醋啊?”
月蛾幽幽地叹了口气:“相公啊,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是从古到今那些做大事的,上从内阁首辅大臣下到县里的老爷们,哪个从一而终了?我爹身边都还有扈姨帮着我娘维持,否则家里还不知道要出些什么乱子,幸亏扈姨和我娘亲厚,否则……与其将来被人趁了机会,倒不如我们姐妹贴心体己,都是一直相熟相好的,能有什么不妥的……尽管我也希望就一人独占着相公厮守一生,可是这天下人都如此,相公你又能躲得过多少……”
“呃……”方一平大为头痛,自己无心之问,倒给自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齐人之福大概很多人都那么想过,但是来自后世的他心理上有自己的准则,一时半会还是接受不了这种理念。不由得恼羞成怒,拢过月蛾,重重在后股上按了一巴掌,恨恨地道:“既然你们早就知道他俩成不了,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还经常跟大嘴提小环儿拿他逗趣,现在看来岂不是大不应该?”
月蛾撅起嘴巴:“相公啊,你也说了不应该,我们才成亲几天啊,自己的事情还没忙过来呢,就提她的事情合适吗?相公你这么急了吗?反正我才没想让你新婚宴尔就想着把她也拉进房里……”
方一平勃然:“哎哎,这话越说越不靠谱了啊,看我不动用家法处置你。”
家法处置确实很有效,至少方一平宣泄了怒火以后可以平静下来了,月蛾腰酸脚软的也是没什么力气再拿话去挤兑他,更不能陪着他满山地乱逛荡摘野果子了,而且由于山林里的景色实在太好看,所以俩人在林子深处耽搁的时间也有点儿太长了,大嘴都在路边开始吆喝:“大哥,嫂子你们到底跟哪儿玩去了呢?时辰不早了,歇好了咱们该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