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黄山市。
人来人往的街面上,有家美容养生馆,叫山桂斋。
这街面并不繁华,很市井化,也颇接地气,打眼溜过去,有卖酱菜榨菜的、有卖螺丝开关的、有支着油锅炸油条的,还有不讲究的店家端了盆脏水出来往地上一泼,路过的行人忙不迭跳脚叫骂的。
但这山桂斋却很高大上,和整条街格格不入。
店面很大,装修得异常高档,古色古香别致典雅,正对着街面的玻璃屏后头,摆了尊一人来高的铜像,塑的是个赤脚套金环铃、披纱衣的妖娆美人,侧身骑在一头摆尾的凶悍猎豹之上,下方的价签表明,这铜像是摆设,亦是商品,有人中意的话,可以买了摆回家去。
标价一百八十万,和正对面那家洗头房打出的“洗头一次十五元”的广告牌隔街对峙,很形象地演绎出了什么叫云泥之别。
这店面的气派格调,本身就已经摆出了一张闲人免进的晚娘脸,这价签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附近的人,以及日日路过的人,从不走近这店一步,却也习惯了它的存在,当它是日日高挂的太阳,然后在背地里揣测着它必定是高官的后花园、富商的销金窟,开在这儿,只为偏远低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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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即便你刚好是个有钱人,有着千金一掷的底气,能够潇洒推门而入,也只能止步前台,上不了旁侧那道檀木的、通往二楼、精雕细镂的楼梯。
因为前台妆容得当的接待小姐会带着抱歉的微笑跟你说:“对不起,本店只招待会员。”
如果你表示“无所谓,不差钱,办一张”的时候,她们会继续抱歉,回答你,不好意思,会员已经满了,如有人退出,可以把您加进来,但需要排队。
而排在你前头的人,据她们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如果你是个二愣子,脸红脖子粗地吼什么“爷有钱,有钱就是要消费”、“不然去工商部门投诉”,接待小姐通常会怯懦服软,改口说可以接待。
接下来,你就会被带进一楼的按摩小房间,按摩床上的垫布是那么的脏,上头有菜渍、香水味、狐臭味、烟头烫下的黑圈,总之,还没按上摩,你就已经相当**了。
然后,会有一位身材粗壮、酒糟鼻、浑身散发着油盐酱醋味的大妈走进来,边走边往手上挤两三块钱一管的那种无牌护手霜,美其名曰方便按摩,最后按得你嗷嗷乱叫,蹬腿挠臂,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
你气得大声叫骂说这是什么狗屁按摩,大妈会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山桂斋的按摩就是这样的,特色手法。”
然后给你看账单,一般不会低于四位数,你质疑这价不合理,大妈会浓眉倒竖,反过来吼你:“你看看我们这高档装修,这价钱很便宜了!”
……
综上,不管你是谁,非会员的话,基本没指望上二楼。
当然,那些主管部门、稽查部门除外,山桂斋是守法商户,接受一切譬如消防、安全、卫生检查。
***
不过吧,其实二楼也没什么特殊的。
除了色调阴暗、冷清岑寂,走廊一路进去,两侧零落摆着各种铜制凶兽,塑得凶横狰狞,再加上个个兼做点香用:有的直接嘴巴就是香插,衔着根香,远看像点了烟,正吞云吐雾;有的挖空了脑袋做香炉,头盖一掀,往里头添加香炭,一瞅像练功走火入魔,脑顶蹭蹭冒白雾;还有的分明兽形,却学着人的姿势持着大烟袋,烟斗里香气缭绕而上……
置身其中,看久了精神恍惚,恍惚间觉得一切似假还真,止不住脊背生凉。
走廊两边,每一扇门进去,都是按摩包间,最大的一间在尽头处,里头一张红木雕花架子床,三面垂着轻薄透纱,空调机送风的关系,透纱欲卷还扬,正对着床的大墙上画了幅水墨大国画,画上一个风姿绰约、半遮半露,以藤萝枝叶为衣的女人斜坐在一头黑豹身上,旁侧两竖行毛笔题书,端的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里头的句子来自屈原《楚辞.九歌》中的《山鬼》篇。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孟千姿正趴伏在这张架子床上,半做按摩。
说是半做按摩,是因为她另一半心思在抽水烟上,这水烟壶是正儿八经从中东淘来的稀罕物件,通身鎏金嵌宝,窈窕精致到灼人的眼,撩人的心。
她噙着烟管,听水烟壶里咕噜的泛泡声,这烟叶里混了蜂蜜和柳橙,所以没什么烟味,反有股果香。
边上戴着口罩的女按摩师手法精练,力度得当,更合人心意的是目不斜视,咳嗽都不咳一声,宛如透明。
抽了会之后,孟千姿半欠起身子,看坐在斜对面黄花梨官帽椅上的孟劲松:“你真不试试?尝着玩玩呗,不是烟。”
她这一欠身,一头墨样的长发滑落肩侧,连带着把身上半披的亚麻衫子给带了下来,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加小半幅的后背,孟劲松迅速别过脸去,还拿手挡在脸侧,语气里嫌弃非常:“哎呦我天,我的天,你也不说端庄点。”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我在自己的地头按摩,还得端庄?你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婚都结了两次了,看我的肩膀应该跟看卤鸡翅一个反应,装什么害羞?”
孟劲松依然挡着脸:“那怎么能一样,你是老板,我得避个嫌。”
孟千姿懒得跟他啰嗦,换了仰躺的姿势,按摩师很周到地送上靠垫。
她理了理衣服,半支起腿,腿型极美,纤瘦合宜,脚踝上有个带铃铛的金环,发出叮铃的细碎清音。
“说到哪了?”
孟劲松光顾着避嫌了,这才想起孟千姿要图新鲜抽那水烟之前,两人是在聊事情的。
他清了清嗓子:“咱们广西的兄弟……”
“转过来吧,我端庄着呢。”
孟劲松这才转向她:“咱们广西的兄弟,前一阵子无意间发现,八万大山已经荒了。”
孟千姿抬了抬眼皮:“八万大山?我好像有点印象,是那个什么……”
孟劲松知道她素来不喜动脑子记东西,不然也不需要他这个大秘时刻提点:“山谱里做了标记的,是我们的不探山,盛家的。”
孟千姿有印象了:“对,是姓盛,好几代之前的事了吧,她们圈了山,我们不探,怎么就荒了啊?山里过不下去了?都进城打工了?”
孟劲松哭笑不得,还得忍着:“不知道,兄弟们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后来一打听,好像说荒了都四五年了,人去山空,所以我合计着,咱们是不是可以去探一下……”
“探啊,为什么不探,放手去探。”
很好,孟劲松在工作本的那一项上打了个“√”,有领导指示就好办事了。
正要进下一项,门上忽然传来敲门声。
孟千姿脸一沉,大声说了句:“敲什么敲,不知道我按摩的时候需要安静吗?”
敲门声立止,但过不到三秒,又敲起来了。
看来是有要事,不然也不会被吼了还不知趣,孟千姿朝孟劲松使了个眼色:“你出去看看。”
***
孟劲松去得挺久的,久到孟千姿有点纳闷。
一般的事,咬几句耳朵也就算了,何至于唠叨这么久?
她有点无心按摩了,水烟嘴也扔到了一边。
过了会,孟劲松进来了,先朝按摩师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哎呦,还真有事啊,孟千姿心里咯噔一声。
孟劲松目送着按摩师离开,伸手把门关好:“水鬼三姓来人了。”
孟千姿“咦”了一声,不觉坐了起来,顺势掩了掩衣襟,省得孟劲松又嘴碎说她不端庄:“水鬼三姓,山水不相逢,我们跟他们很多年不来往了。”
孟劲松点头:“是这话没错,但不是也说,有要紧事的时候,山水有相逢吗。”
孟千姿纤长手指挑弄着身上宽松衣袍的系带:“来的是谁啊?”
孟劲松显然在外头已经做了功课,答得很快:“都是水鬼,资历最老的一个,姜太月,还带了一个,说是接班人,叫丁玉蝶。”
孟千姿手上一顿:“这阵容可真大啊,知道是为什么事来的吗?”
孟劲松摇了摇头:“不知道,很多年不联系了,只隐约听说,这一两年,三姓有不少白事。”
“不少”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闻弦歌而知雅意,孟千姿点头,笑眯眯长身站起,手指在腰带间翻了个漂亮的结扣:“那是得见见,看来是有麻烦了,要不然,也不会求到咱们山鬼门上啊。”
她抬脚朝外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把枕边一个黄金镶玉、金链上还缀了老南红珠子的镯子套到腕上。
说:“我多戴点贵重的首饰,显示我对这个会面很重视。”
孟劲松瞥了眼她揉皱的亚麻衣和脚上的拖鞋,想说点什么,到底忍了。
***
接待室里,姜太月坐在沙发上,双手拄立着拐杖,阖目不语。
丁玉蝶转着手中待客用的水晶杯:“姜婆婆,你以前从来没提过什么山鬼。”
姜太月没睁眼:“林深万千户,山鬼四五家。不过一个地上,一个水下,山水不相逢,来往很少,关系也……泛泛吧。”
有说山鬼瞧不起水鬼的,也有说水鬼看不上山鬼的。
丁玉蝶嗯了一声:“咱们叫水葡萄,他们叫什么?”
“穿山甲。”
这姜婆婆,到了这还真是惜字如金,不抽不走,不问不答。
丁玉蝶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布置:“山鬼……好像也不穷啊。”
姜太月差点气笑了:“你怎么能想到用‘穷’这个字来形容他们?我问你,山里有什么?”
“……狼?”
姜太月没好气:“怪不得飒飒一直说你是蛾子脑袋,山里有矿,懂吗?”
我靠,有矿!煤老板一样的存在,真是土富土富的!
“那他们山鬼,也有掌事会、中枢会什么的?”
姜太月睁开眼睛,顿了会才摇头:“他们跟我们又不同,我也说不大清楚,按说水阴柔,山阳刚,但能当山鬼的,都是女人,而且山鬼里,必然有一个能力最强的。”
“古代那些占山的人,都会选个山大王,所以山鬼里的第一把交椅,叫山鬼王座。”
“听说前两年,新人上位了,现在坐山鬼王座的,叫孟千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