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楚牧风死缠烂打地找当地认识的几个借了钱,终于把要买的东西补上了(楚牧风还自己买了个面具戴着玩)。他们把东西送给了宫使后,江萝开口:“我想自己散散心,你不要跟着我了。挺烦的。”
既然都这么直截了当了,楚牧风也不好再纠缠,但又担心江萝的安全,于是就遥遥地跟在后面,观察周围的情况。
嗯?街上有人丢垃圾,街市司居然不管?
回去得向父皇禀报一下。
楚牧风开始不由自主地关心起街市的百姓生活来。他看着服装各异的行人,不由皱眉,心想应该需要加强治安管理,防止外贼潜入。
突然前面出现一阵骚动。楚牧风走过去,瞳孔骤然收紧。
江萝明显正在被一个穿戴富贵的男子调戏。他一手抓着江萝的手背,一手拿着扇子勾着她的下巴,强行让江萝抬起头:
“小娘子生的倒还不错,为何半张脸却戴着面具?”
经这纨绔子弟一说,楚牧风才注意到江萝其实生的很好看,只是人们只关注了她最丑陋的胎记,却没有发现胎记之下的精致美颜。现在戴了仿真面具一遮,虽然折了几许容美,但仍能显得江萝五官清秀。
“这张少爷怎么又出来祸害良家闺女。”
“正常嘛,他要是不出来祸害祸害那才叫奇怪。”
楚牧风跑过去,站在他们前面,脸色很是难看。
“放开她。”
张少爷斜眼看了看楚牧风,没有在意。江萝浑身僵住,生怕这张少爷像楚牧风上次一样把面具扯掉。见江萝不抵抗,张少爷更加得寸进尺,在江萝耳边道:“我们不妨找个酒楼坐坐,细细谈来?”
楚牧风的脸色开始阴沉下来,连带着声音也开始冰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放开”。
张少爷这回注意到了楚牧风。他撤去了扇子,直接拿手指撩江萝的下巴:“长的倒是不错,不如你跟了小爷,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看你旁边这位公子倒也生的清秀,穿的倒是寒酸,怕是家里贫寒,本少爷也不介意给你聘个下人。”
江萝眼睛移到眼角,看着楚牧风。因为天气的缘故,楚牧风把那骚红外衣脱下来挂在胳膊上,露出浅绿衣服。在江萝看来搭配着楚牧风很是文雅适合。但这张少爷毕竟是个俗人,竟把儒雅当做贫寒,真是不知雅俗。
楚牧风勉强笑着说:“这位少爷,您缘分不够呐。她早已是在下的夫人了,请你把手放开道歉。”
张少爷兴致被楚牧风搅和完了,也没有耐心继续调戏江萝。他瞪着楚牧风:“那又如何!管她是不是是你夫人?本少爷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楚牧风额角青筋暴起。他立时拔出佩刀,上前去夺江萝回来。张少爷被眼前一闪的刀器冷光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之下竟把江萝的上衣撕下了一部分!
“你他妈的在找死!”
楚牧风赶紧把胳膊上的红外衣罩在江萝身上,抱起呆滞的她就凌空飞了起来。临走前还不忘踹了这个张少爷一脚。
“啊!张少爷不省人事啦!”
喧哗四起。楚牧风不再回头,运用轻功踏移在屋脊之上。看了看怀中以及佁然不动的江萝,不禁暗自叹息。
好像这个公主,一直就很倒霉。
每次受伤的是她,默不作声的也是她。
“别怕,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楚牧风难得好好说话,“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我是不是错了。”江萝仿佛没有听到,兀自言语,“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才会遇到这些。”
“我明明没有招惹任何人,凭什么要遇到这些。”
“是不是我活着就是个错误?”江萝突然睁大眼睛看着低下头、神色复杂的楚牧风,“是不是我死了,你们才会开心?”
“不是……”
“明明我都说了讨厌你!我让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自己一个人又不是不会买东西!”泪水从江萝眼眶里涌出来,“你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我!”
“你把我放下来!”
楚牧风的脸阴晦不明:“现在放下去……你会死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玩弄我时我的感受!”江萝嘶哑着喉咙,手脚快要挣脱开楚奕:“我都觉得死比这好受多了!我江萝和你楚牧风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凭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你别假惺惺在这装好人!真要做好事,你现在就把我放下,让我死了!一了百了!”
楚牧风知道自己做的不对。
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实证的怀疑,就这么无礼地对待江萝,这对江萝来说实在是不公平。
楚牧风想着,越发觉得抱不住怀中人。他心一横:“对不住了。”
江萝晕了过去。
正如楚牧风所说,由于两个人都戴着面具,所以他们的身份并未暴露。只是回了宫,楚牧风就将此事秘密禀报给了楚皇。
接下来,他需要道歉。
不应该再是以前对待江萝那副痞里痞气的样子。楚牧风认为自己需要做出一些改变来让江萝看到他的诚心。
他变得很安静,也很文雅。天天练琴看书,研究对弈。当苏丽玛过来跟江萝描述楚奕的时候,江萝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宫中人对此并不惊讶。因为以前的楚牧风总会这样,三天两头一种性格,搞的人们不知所云,都害怕与楚牧风搭上关系。但楚牧风再不正常,也不会太越线。然而自从江萝来到楚国以后,楚牧风突然又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打扮地花枝招展,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楚牧风变痞那才是真正奇怪的,现今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宫中上上下下对此都放了心。
……所以这些和她江萝有什么关系呢?
江萝叹了口气,然后开始看起苏丽玛离开前给她带的《庄子》。过几天楚皇后给江萝安排的课程就要开始了,因为考虑到上华国环境封闭,并不重视教育,所以楚皇后对江萝稀薄的学识功底也未起疑,只是吩咐课程要从最基本的开始。
“公主,您的信。”侍女捧着信走了进来。
谁写的?江萝好奇,对凌月轻轻点了下头:“好的,你放在这儿吧。”
等到目送凌月的身影远去,江萝这才放下书,好奇地拆开信。
天哪,这个字……
在江萝看来很好看,是标准的楷体,一笔一划中展露着江萝一直在练却没有达到的水平。
把这字赞扬了一下,江萝才开始看信。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哇,这个格式,这个文采。没得说。江萝惊喜极了,继续往下看,脸色越来越归于平淡。是死王八写给她的道歉信。
这个字虽然是楷体,但是一看就明显很呆板,没有自己的创新在里面。
还有这个信的格式,他难道不能再找找别的开头语吗?什么“见信如晤,展信舒颜”,都用烂了。
呵……
一片枫叶落下来。
江萝放下了信。
也不能说完全怪楚牧风。楚牧风一开始是因为怀疑她的身份而接近她的,却没有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到了江萝的逆鳞。他为他的子民,她为她的国家,两个人都没错。
只是……之前的楚牧风待她实在不好,态度轻薄不说,言语还不饶人。
她的字丑,如果现在一下笔,楚牧风一定又会起疑:这江国的公主,字怎写的如此难看?
“告诉他,没有回信。”
侍女接了令,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把信收起来放进书格,江萝再次拿起书看起了《逍遥游》。
楚牧风窝在书房里发呆。
已经过去一天了,江萝还是没有给他回信。
真的生气了?
楚牧风抓着头,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那天他给江萝裹在身上的红色外衫倒是被洗净送了过来。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不甘心。
楚牧风道歉的动机不只是因为他对江萝有愧,还有一部分原因便是楚皇后要求的原谅书。如果拿不到原谅书,那么他押在楚皇后那边的东西就会永远扣留在那儿了。
而且父皇也知晓了此次事故内情,以其他名义严惩了那张氏少爷及其家族。但楚牧风也有错,楚皇便罚楚牧风想办法获得江萝的原谅。什么方法都可以,就算楚国这方委屈点,只要江萝不心生芥蒂、不影响楚国与江国的交往就好。
外人不知内情,只认为楚二公子得罪了江萝公主,怕会影响两国情谊,于是放下身段道歉。但实际上并不是,他道歉大部分是出于考虑个人原因。
既然楚皇明里暗里都强调了,那么楚牧风也只能委屈点了。于是他去找了研究天文学的星象官。询问什么时候会下大雨。
星象官说:“过几天就会有一场倾盆大雨,雨量很大,可能会引发涝灾。”
“什么?”楚牧风微微有些吃惊,“可现在不是已经秋季了吗?”
“或许是返夏现象,臣只是收录结论,首席大人应该知道,可前些日子他去了南方,现今还未归。臣等观察所得结论确实如此。”
“多谢大人了。”
“哪里,只是二公子您询问这事作甚?”
楚牧风面色不惊:“前段夏日炎热的有些过了,估计地方有的干旱比较严重。于是特此来询问询问,真是多谢您了。”
客套了几句,楚牧风就又回来了。
他并不是如他所说那样关心干旱问题。
以前楚牧风特别喜欢看民间写的话本。里面经常会出现的桥段便是男主或女主为了道歉,跪在别人门前死活不起,接着便会出现一场雨量异常巨大的暴雨。道歉者为了表示决心,依然跪在地上,任冰凉的雨水拍击在脸上,奔流着,流淌着,拥有窒息一样的快感。最后受歉者总是会出来,哭着说你为什么这么傻啊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只要你好好的,然后道歉者倒在受歉者的怀里心满意足的笑了。
虽然楚牧风很不能理解这种智障想法。
但他觉得这种想法也可以试试。
很快,星象官口中所说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下午,天色阴沉。嗯,不错,这个环境渲染的氛围很好。
楚牧风真的在长信宫前跪下了。其他人看见纷纷跑去禀报江萝,唯有苏丽玛,仿佛一眼看穿了楚牧风的小算盘,跟吃了死苍蝇一样的恶心目光看着他。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江萝还是没出来。
然而尴尬的是,太阳出来了。
所以……他还要跪着吗?
楚牧风感到自己跪着的下半身已经没有知觉了。想起来也起不来了,他就干脆跪在这里,以表决心。就算江萝今天不出来,但对他的态度也会有一些转变吧?
不过……堂堂一国公子跪着,着实有些丢人。
“唰——”忽然间阴风四起,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卷起枯叶撒向空中。风里夹杂了许多沙粒尘埃,直刺得楚牧风不能睁眼。
深重的乌云缓缓移动,遮蔽了原本悬在空中的太阳。突如其来的阴沉让楚牧风又惊又喜,但突然想到如果江萝死活不出来原谅他的话,他就得在这接受酷刑一般的暴雨,心里不免有些恐惧。
那,希望雨还是下得小一点吧……
“啪嗒——”
没有给他再多的机会瞎想,雨滴霎时间争先恐后地从天空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如银针,击破长空而落地。
“啪嗒!啪嗒——”
雨越来越大了。
楚牧风依然跪在长信宫前,没有起身。
看着楚牧风如此坚定的模样,江萝却站在阁楼上纹丝不动。苏丽玛却抢先急了:“他这样下去该怎么办?这雨看着越下越大,万一把淋坏了身子怎么办……”
江萝皱了皱眉。
“听说他是来道歉的?”
“嗯,”苏丽玛怔了怔,态度突然转变,“不过阿萝你也不要勉强,楚牧风以前对你真的不好,你要是不想原谅就不要原谅他了,他也算是活该。”
江萝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只是不晓得这次他是否真心。”
雨势凶猛,从江萝这里的视角看过去,对面的屋顶仿佛有一条一条白色的水纹冲荡,仿佛悬泉瀑布从上而下,激起白色浪花。
再往下看下去,地面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水层。雨滴落上,白浪惊起,此起彼伏。
这种经历,自己好像以前有过。
楚牧风跪坐在雨地上,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他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浇透了,没有一处是干的。吸足了水分的衣裳紧贴在皮肤上,暴雨透过衣料刷过,竟有酣畅淋漓的痛快。
是的,没错。小时候,也有过一场与此相似的雨天,楚牧风也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卑微。只不过当时他已经彻底绝望了而已。
他怎么能忘记……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
怎么能忘!
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眼眶里冲出,淌到脸上与雨水交织着流下。已分不清是眼中泪还是天上雨,只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跪了很长很长时间了。
久违的暴雨唤回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他只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一片模糊。想要找到光明,却被黑暗压迫着,喘不过气来。楚牧风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却被冰冷的雨水呛住:“咳咳……咳……”
不可以退后。
他有自己要追求的东西,还没有拿到。绝对不能放弃!
闭了闭眼,楚牧风低下了头,尽量让雨顺着发丝流下不被呛着。
这么长时间,看来江萝是不会出来了。
也罢。是他咎由自取。
尽管知道没有用,但楚牧风抬手抹了一下脸。结果眼睛却发现上方有一抹红色。他怔了怔,抬着模糊不清的眼睛看上去,与来人对上眼神。
江萝撑着红伞:“你起来。”
“那你是原谅我了吗?”
一阵尴尬的沉默盘旋在两人上空,雨声很大,雨势也很猛,此时水位已经到达楚牧风小腿处。
“并没有。”
楚牧风失望地垂了垂眼帘。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话时仍然感到难过:“那我就继续跪着。”
“堂堂楚国二公子,居然会在雨天自动跪这么久。”江萝讽刺地勾了勾嘴角,“难道你就不想想你以后怎么见人吗?你怎么树立威严?”
“……”
红伞向他这里偏了偏。
“不错,楚二公子,我确实不会原谅你。不是不愿意,而是我做不到。”江萝淡淡道,眼底映出伞的鲜红,“但是你可以争取之后,不再让我为了要不要原谅你而费尽心思。”
“你还有机会。”
“所以,现在起来吧。不然我连这最后一次机会也不给你。”
楚牧风愣愣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股稚气:
“那我如果起来了,你能不能重新认识我?”
重新认识我。不是那个流里流气、不知道尊重人的我。
不是那个对你百般刁难,甚至敌对的我。
我可以在雨中为你撑伞,我可以在你被刁难时挺身而出,我还可以在你举目无援时,做你最坚强的后盾。
我愿意把最好的我,展露给你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