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园26年四月,初春,平阳城。
本是春风拂面、春花竟放的晴好天气,却突然间浓重的阴云如泼墨一般地蔓延过来,被子一样严严遮住了天空,偶尔透下的光束不是阳光,却是闪电,贯入耳中的是震天的响雷。又一场春雨么?可这春雨向来是贵如油、细如丝的,从未见得如此大阵仗的春雨。然而未见雨滴砸落,却见向来巨大却娴雅如玉镜的碧阳湖水倏地掀起巨浪,且一浪更高过一浪,那水浪中似乎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扭动,顷刻间便倾泻着朝城中灌了下来。
跑么?当然要跑。
跑得过么?当然跑不过。
于是大水过处,农田、屋舍尽毁,人、畜伤亡无数。
小狗子是小蚊子的亲哥,小蚊子是小狗子的亲妹。爹娘死的早,只剩下小狗子和小蚊子相依为命。白日里小狗子给人打零工,抗零活,小蚊子替人缝缝洗洗,黑夜中他们便在四处漏风的家里相互依偎着取暖休息。
讨生活很是艰辛,吃的好是想都不敢想的,吃的饱穿的暖也是奢望。挨人白眼、受人欺负的时候很多,但是小狗子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在小蚊子受欺负的时候,小狗子才不能忍,因为小蚊子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地牵挂。小狗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跟小蚊子平平安安一起生活。
每每春天到来,都是小狗子和小蚊子最最欢喜的时候。倒不是因为春光明媚、景色宜人,事实上他们从未有过这欣赏景色的闲心,而是因为天气渐暖,晚上不必为冻死而颤颤心惊、不敢入睡,榆钱串串、野菜出土、小兽初现,也给小狗子和小蚊子送来了额外的食物,有了偶尔吃顿饱饭的可能。小狗子更喜欢春天是因为天气暖了,水也暖了,小蚊子手上给人浆洗衣服留下的冻疮会好些了;小蚊子更喜欢春天是因为天暖了,出来的人多了,小铺的生意也活泛起来了,需要小工的也就多了,小狗子不用再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寒风中蹲守零活。
然而,这个春天注定跟过往的春天不同,大水来时,小狗子和小蚊子正在平阳山上抓小兽,占着地利的优势,堪堪躲过了一劫。但是总归没那么幸运,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平阳城中,随着大灾之后而来的便是大疫——一场大瘟疫。很多庆幸自己躲过一劫,盼望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们栽倒在了瘟疫中。街道上淹死的、砸死的、病死的还有快死的人和畜,横七竖八的堆叠着。官府中赶来赈灾的人都躲的远远的。小狗子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来救人的,只是来等着他们都死光,然后一起烧掉的。小蚊子已经高烧好几天了,皮肤上也出现了斑点。小狗子也开始发烧了,头愈发的昏沉,但是小狗子还是紧紧抱着小蚊子,他知道如果他不在身边小蚊子是会害怕的。
“哥,”小蚊子张开干裂的嘴唇,“我要死了是不是?”
“你怕吗?”
“哥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嗯,我们一起!”小狗子坚定的点头。
“那我不怕!”小蚊子虚弱的笑,坚定的说。原本无神的眼突然清亮起来,然后便缓缓的合上了。
小狗子抱紧小蚊子,低头看着她苍白、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脸颊,视线模糊,泪水如珠串断裂颗颗散落,却没有哭出声音。小狗子突然想问问老天,他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他们如此努力只是想要活着,这个要求难道很过分吗!小狗子抬头,眸光决绝。眼前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有人影在闪动,有一抹白色的身影向他这边走来。阳光躲在她的身后偷偷的倾斜下来,为她涂抹上金色的光晕。那光晕有些刺眼,他看不清。只看到她白纱遮面,风吹起她的墨发、白衣,发丝飘飘、衣袂也飘飘。那么干净、圣洁,同眼前这一片狼藉极不搭调。她却看清了他,一身的脏乱、落魄,那一双眼虽闪着泪光,却干净、明亮、坚韧、决绝……
小狗子怔了一下,是神仙么?他放下小蚊子,跪倒道:“神仙!求你,求神仙救救我妹妹!”这便是小狗子晕倒前最后的记忆了。
小狗子醒来时是在一张竹床上,床上只有他一人,头还是有些昏沉,但是却比从前好了许多。
“小蚊子!”小狗子踉跄的起来,冲下床。
“那小姑娘没死!”一个身着樱粉色纱衣的女子走进来,墨发用樱粉色簪花绾起。肤如白玉、螓首蛾眉、巧情盼兮,很是美丽。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套衣衫,一条樱粉色的手链慵懒的挂在腕上,衬得肌肤更加白皙。
“那小姑娘没死,算你们运气好,遇上了我家师傅。”那女子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道,“不过那小姑娘病的比较重,喂了药便睡过去了,你且换洗一下,我带你去远远看她一眼,待过几天她大好了,不在染人了,你们便可以相见了。”
小狗子出来时,那粉衣女子已在门外等候了。女子见他楞了一下,这少年清洗干净、换了衣、绾了发后还真是好看呢。虽然脸庞还有些稚嫩,但棱角分明,五官精致。额头饱满而光洁,眉毛狭长而浓密。长而卷的睫毛下一双大眼,水汽蒙蒙,里面好像住着星辰,点点闪亮。英挺的鼻子下,那张弧度优美的薄唇微抿着。在女子的注视下,少年原本泛着病态的苍白的脸颊染上些轻微的红晕。女子轻笑起来,“呵呵,没想到你这少年生的还真是不错呢,在过几年长开了定是个迷倒一片女孩子的偏偏佳公子!”
小狗子脸上的红晕更胜。
“不逗你了,我叫轻言,你可以叫我轻言姐姐。我引你去见那小姑娘。”
小蚊子就在不远的一处竹屋内睡着。虽只是隔着窗看着,也能看出来小蚊子睡的挺安稳。自从染病以来,
小蚊子便从未睡过安稳觉了,她总是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的说着梦话。
“轻言姐姐,我可以见一下那位救我的神仙吗?”
“神仙?”
“你是说我师傅吧!也对,我师父可是白若冰呢,自然是神仙,她就在前院,我这便引你去。”轻言笑的很骄傲,眉眼弯弯。
再次见到她时,她正站在一棵花团锦簇的樱花树下。一些墨发轻绾,用白色翎羽攒成的发圈束起;一些墨发披散开来,倾泻一肩。不似一般女子细细、弯弯的新月眉,她的眉毛略粗,眉梢略平,有着一抹英气,她此时眉头轻蹙,仿佛有些轻愁。乌黑的眼眸,波澜不惊,透出点点清冷的光辉,便是那夜空中最美的星也比之不过。一朵小小冰凌花花钿温顺的躺在她白皙的额间。纵使依然是白纱覆面,也可以想象到那白纱下面的脸庞必然是美的倾国倾城。还是一袭白衣,内里白色纱裙,外罩淡蓝色绲边的白色纱衣,同样淡蓝色散发着光晕的珠链将两边的衣襟轻轻收拢。玄色、由大小不一的圆环攒成的腰带束着不盈一握的纤腰。清风拂过,樱花飘落,本应是极美的花雨,却因为她而失了颜色。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失了神。直到旁边的轻言轻笑出声,他才反应过来,面色又一次羞红,连忙跪到在地道:“感谢神仙对我兄妹的救命之恩!我……”
“不必!”清冷的声音响起,“一时兴起而已,养上几日便离开吧!”
“神仙,我……”
“回房里去,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白若冰抬头望着天道:“她回来了,轻言,我们走。”
“是,师傅!”随即两人足尖点地、御风而起,留下惊呆的小狗子。小狗子觉的应是有事发生,心里很是不安,便也悄悄地跟了出去。竹院外便是一片绿林,小狗子只觉得这山林有些熟悉,但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白若冰和轻言早就没有了踪影,小狗子只得在林中瞎转。
碧阳湖水依然如镜面一般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轻言,你退去一旁。”白若冰吩咐,又对着湖面轻喝道:“出来吧!”声音平静,一如湖水。碧阳湖还是一片静谧。
“你知道,你躲不掉的!”
天空中阴云密布,雷声滚滚,湖水像沸腾了一样,剧烈翻涌,腾起巨大的浪花,浪花的中间一团墨黑的影子闪现。
小狗子也听到了惊雷和水的声音,暗叫不好,担心那神仙有危险,也顾不得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顺着声音便找了过去。怪不得这林子这么熟悉,不就是碧阳湖畔的树林吗,以前和小蚊子来过几次的,却从未发现这山林里有竹院。不过现在也没心思想这些,小狗子躲进草丛,被眼前的一幕惊的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墨黑的影子逐渐清晰,是一条身形巨大、通体黝黑的蛟龙。它张着血盆大口,半圆形的鳞片闪闪发光、硕大的头颅上顶着两根又粗又尖、高傲挺立的龙角,狭长的绿色眼睛闪着森冷的光芒,两条龙须桀骜不驯的飞舞着,煞是威武。
蛟龙冲天飞起,落下时化作一玄服女子。发髻盘起,只用一根墨玉发簪束着,虽脸色苍白,但长相很是可爱。眉心一枚墨色龙形妖印格外醒目。
“来吧!”玄服女子高喝,一伸手,一弯黝黑的四周布满尖刺的死神轮刃便出现在手上,朝白若冰冲了过去。
“为什么?”白若冰问。
那女子不答,还是径直朝白若冰冲过去,死神轮刃朝着白若冰的面门便扫了过来。只见白若冰足尖轻点,身体如流星一般急速后退,灵巧的躲过一击。女子一击不成,死神轮刃一抖,周身光华大盛,似有千万滴水珠在死神轮刃的顶端炸开,倏的那四周的尖刺飞离刃身,散开如浪花急转,变为无数把利刃全部朝白若冰刺去。白若冰两臂在胸前交叉而后迅捷推出,一个圆弧形光罩随即而出,将千万利刃挡在身前。
“为什么?”白若冰又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玄衣女子答道。随后一旋身,一飞冲天,幻化回蛟龙,张着血盆大口便朝白若冰冲过来。所过之处湖水澎湃,飞沙走石。白若冰仰身下腰,堪堪躲过,那蛟龙尾便又扫了过来。白若冰一伸手,闪着碧绿色寒光的幽冥剑顷刻而出,一道凌厉的剑光骤然暴射,以仿佛可以穿透天际的气势冲将开去,生生穿透龙尾而出,蛟龙恸天一声惨叫跌入湖中,溅起冲天巨浪。
“墨色!”白若冰喊道,上前查看蛟龙情况。谁知蛟龙竟再一次从水中跃起,张开巨口,向白若冰冲来。
“神仙,小心!”小狗子大喊,毫不犹豫的冲出来。
“师傅,小心!”轻言、蛟龙连同白若冰皆是一愣,她们都太专注于眼下而没注意小狗子的到来。蛟龙一撇小狗子,瞳孔倏地收缩,白若冰迅速反应,收势提剑相迎,却心下一惊,这蛟龙竟朝小狗子的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