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华来了邺城时间不短，却是第一次来看冯道……不是他不想见老师，而是怕！他怕看到冯道衰老病痛，风烛残年的凄惨样子。 </p>
所以叶华挑了一个很喜庆的时候过来，但是他依旧落泪了，真的，只是看到师父躺在罗汉床，老眼昏花，手足溃烂，叶华的眼泪忍不住流淌下来。</p>
半点都没有作假。</p>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冯道浑浊的老眼，居然能看到一丝朦胧的身影，是两个人……听声音不像是儿子，应该是学生了！</p>
冯道让人扶着自己坐起来。</p>
“哭什么，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夫都快八十了，死了又能怎么样！”</p>
老太师嘴这么说，可自己的眼睛先湿润了，他伸出青紫肿胀的双手，叶华和李肆急忙过来，握住师父。</p>
冯道叹口气，“师父真的是不成了，你们两个是师父最记挂的人了。叶华聪慧机敏，李肆沉稳干练……按理说你们都是师父会做官，会做事的人，日后的成也远在为师之，我这个当师父的不用担心什么。可你们俩的心太高，志气太大，做的事情又太大，太危险，我真是担心你们……”</p>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冯道停下来，喘息了半天，才继续道：“平儿和吉儿去参加县试了，情况怎么样？”</p>
叶华忙道：“两位世兄顺利通过考试，还当了案首和第二名。”</p>
冯道的寿眉挑了挑，终于露出笑容，“总算没有给冯家丢人，没给老夫抹黑！”</p>
李肆忍不住笑道：“师父，世兄用的可是化名，他们一个叫马华明，一个叫马华贞！”</p>
冯道一听，气得频频摇头，“两个忤逆子！用冯家人的名头考试很丢人吗？”</p>
李肆解释道：“师父，是这样的，两位世兄已经有了恩荫官职，这次拟定的考试规矩，应试者有亲戚在本州为官，或为主试官，或因随亲在外不能回乡应试的，由所在地的官员主试，十取三，也叫别头试。又进士试也有避亲另考的办法，叫做别头场。”</p>
冯道听完，直指核心道：“你们俩到底还是向士人官吏低头了。寻常人参加科举，十不取一，这些官吏子弟居然能十取其三，实在是大开方便之门啊！”</p>
叶华笑道：“所以两位世兄觉得参加别头试太丢人，他们主动请旨，希望陛下准许他们使用化名，像寻常考生一样，参加县试，陛下觉得两位世兄很有志气，所以答应了。”</p>
冯道若有所思，儿子能争气要强，这是好事情。所谓男儿无志，寸铁无钢，总算没有给自己丢人。</p>
冯道满意地点头，李肆在一旁笑出了声音。老太师迟愣一下，终于反应了过来，顿时更加怒不可遏！</p>
“这两个蠢才，他们的举动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哩！”</p>
叶华很开心笑了。</p>
不愧是老师，病成这个样子，脑筋依旧不慢。</p>
原本他是参考宋代的别头试，想要给在职官吏一些方便，减轻阻力。可冯平和冯吉两个主动要求，要更名参与考试。</p>
柴荣想了想，也答应了。</p>
而且他还顺势把别头试提议给取消了。</p>
以后凡是官僚子弟，考官的亲属，在参与考试之前，需要申请更换姓名，用新身份参加考试，如果父辈是主考，则要避嫌到邻近州县参加考试……另外会试和府试，需要采用糊名法，所写章，要重新誊录……避免有徇私舞弊的情况出现。</p>
当然，坦白讲，任何考试，都不可能绝对公平，如果你觉得无从作弊，只是说明你的权势还不够大而已。</p>
一项制度，只能尽量公平，把钻漏洞的机会限制到最小。</p>
没有了别头试，显然会拉低官僚子弟的录取例，对寒门更加有利。</p>
冯平和冯吉因为一时意气，得罪了那么多当官的这不是自己找死吗？</p>
还以为俩儿子长大了呢！</p>
没想到，他们还是这么不成熟！</p>
让老夫如何能放心得下啊？</p>
冯道气得浑身哆嗦，叶华却笑道：“两位世兄的作法也没什么不妥，至少陛下认为他们很不错。一个人是迂腐还是正直，全在别人的眼光角度，欣赏了，是刚直不阿，讨厌了，是迂腐不堪……所以从目前来看，两位世兄在圣人眼里，已经大为改观，简在帝心，这可是好事情。”</p>
叶华语重心长道：“师父，这做人做事，不可能谁也不得罪，更不可能刀切豆腐两面光，凡是有本事的人，都是头角峥嵘的，是不是？”</p>
冯道才不会被叶华的迷魂汤灌醉了，更何况他也不希望两个儿子变得多优秀。</p>
“老夫有两个头角峥嵘，能干大事的子弟够了，至于冯平和冯吉，老夫只希望他们不要太蠢，能撑得起冯家的门户，别给你们添乱好！这段时间，他们和世家搅在一起，还想把冯家也变成世家，实在是愚蠢透顶，无药可救……”</p>
……</p>
冯平和冯吉两兄弟通过县试，知县留下他们，还有其他生员摆酒庆贺，俩个人也算是见过大场面，哪里会在乎县衙的酒席，更何况他们要急着向老爹报喜，因此只喝了两杯，匆匆赶回来。</p>
结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老爹如是说!</p>
他们俩的尴尬，简直无法形容！</p>
原来在老爹的心里，他们是这么不堪的货儿！</p>
爹啊，你到底是谁的亲爹？</p>
不带这么坑人的。</p>
刚刚考了第一第二，满腹的好心情，这下子全都无影无踪了。冯平和冯吉傻傻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p>
叶华注意到了他们，尴尬的模样，还真惹人同情。</p>
“案首和第二名回来了，还不备酒，替两位世兄庆贺？”</p>
听到叶华的吆喝，冯家人全都动了起来，不多时，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甚至有人在院子里准备了鞭炮。</p>
“侯爷，要不要听个响动？”管家谄媚问道，全然忘了，叶华只是客人，冯平和冯吉才是真正的主人，这俩兄弟更加尴尬了。</p>
叶华全然没有喧宾夺主的自觉，他摆手让管家去放鞭炮。</p>
噼里啪啦，热热闹闹，跟过年了似的。</p>
冯道也换了一身暗红色的衣服，里里外外，透着喜庆，两个得意门生搀扶着，坐在了宽大的太师椅，这把椅子还是当初叶华送给他的，老太师从京城搬到了邺城，也没舍得丢下。</p>
一屁股坐好，冯道收敛了笑容，板起面孔。</p>
“冯平，冯吉，别以为过了县试，万事大吉！后面还有府试，还有会试，还有殿试……你们俩要是能考个状元回来，才算对得起你爹！”</p>
冯吉尴尬万分，小声道：“爹，状元一个，我们兄弟俩呢！榜眼成不？”</p>
“呸！”</p>
冯道啐骂道：“说你胖还喘了？你们俩要是能考状元和榜眼，我大周才是真没人了！你们记着，以后入仕为官，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贪不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别跟任何人掺和，世家大族不可结交，对了，连他们俩……”冯道指了指叶华和李肆，“也离得远一点，他们干的事情，不是你们能掺和的！”老太师缓了缓，才低声道：“你们能没病没灾，做几年太平官，然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我知足了！”</p>
冯平和冯吉的泪水唰得一下子流了出来，不是装蒜，是真的哭了……“行了，都一把胡子了，别学小儿女之态！来，咱们父子师徒，一起喝两杯！”</p>
叶华拿起了酒壶，毅然给老师倒满了。</p>
他拜在冯道门下时间不长，接受老太师的教导也不多……但是叶华清楚，眼前的老者，已经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划痕，再也无法抹去。</p>
为人师表，冯道给叶华做了什么表率吗？</p>
没有！</p>
真的没有！</p>
老太师一生侍奉了那么多的皇帝，甚至给契丹屈膝，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污点。好容易等到了郭威登基，天下有了起色，他年纪又大了，没有做几件事情，更是在新旧交替的时候，选择退隐……立功，立言，立德，这三不朽，似乎冯道一样都不沾边。</p>
可此老却像是一面镜子，通过他，叶华只看到了两个血淋淋的字……无奈！</p>
“师父，弟子会竭尽全力，改变这个世道，让更多的人，不必无奈！”叶华在心里发誓，他完全想清楚了，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p>
一场欢饮，三天之后，冯道在府含笑而死，终年七十六岁！</p>
五代第一臣，这样结束了自己传的一生。</p>
冯道的死讯传到行宫，柴荣亲自前来祭奠，追赠冯道瀛王爵位，按亲王之礼安葬……在冯太师死去的时候，一首诗也快速流传开……亡国降臣固位难，痴顽老子几朝官。朝梁暮晋浑闲事，更舍残骸与契丹。</p>
这首诗以闪电一般的速度，传遍整个邺城，并且快速传到开封、洛阳，几乎无人不知，那个愚顽的老头子终于死了！享受了一辈子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的冯道死了！不惜向契丹屈膝投降，认贼作父的老贼死了！</p>
有人为民请命，撞死在行宫，有人替夫殉节，悬梁自尽，有人却享尽荣华富贵，寿终正寝！</p>
这天下还有公道二字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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