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勤记挂着做生意的事情,从镇上回来就坐不住了,当晚在东屋里收拾些衣物盘缠,准备启程去岭南。郎老爷赠的六十六两银是大宗钱,眼下做生意是摸着石头过河,万事没个定准,夫妻俩便商定先不动这笔钱,只用旧年的积蓄试试深浅。
之前田氏去智榆认尸,把跑史的一句八/九不离十听在耳里,从梨花酒坛里启出一半的积蓄防备着收尸要用,又把另一半交婆婆魏氏收着。幸而何勤无事,一切都好,便把这些积蓄都拢了来,一并交与何勤,说道:“ 自古穷家富路,这是这几年来积攒的,你带了去,要做些什么的也便宜……”
何勤不肯,只要了一半:“我只是先去看看,若好就先进一些茶来,用不得这许多。留一些家里花费,再有回头租镇上任婆铺子,也是要钱的,哪里就能把全部都拿了去。”
田氏想起来,因问卖船的事情。
何勤道:“原先托了燕三哥帮我寻摸个买主,如今他的意思是,干脆他自己接手了这船,省了许多麻烦……”
田氏道也好,又把一个先前求来的平安符与他绣在衣内暗袋上,絮絮叨叨切切嘱咐了他一晚。
岭南离沙锦村,至少也要三四日的脚程。何勤一去,田氏就安安心心在家坐月子,因魏氏严令,不许她出门纺了风,也不许洗身子怕寒气沁了骨节,每日闲来无事便琢磨针线,一来二去倒攒了许多活计。给何勤纳了双鞋,给魏氏做了两个抹额,又打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绦子,搁在笸箩里放得满满的。
且说八日后,何勤风风火火地从岭南回来了,担了两担茶回来放在屋里,洗完一身风尘后兴致勃勃地同田氏道:“此番去着实是好运道,结识了一个种茶人家。他家产茶种类虽丰,数量却不多,大茶商不要他的,只能自己担着茶到集上卖,价钱既低又麻烦。这却正合了咱们的生意,我先买了两担回来,明儿过去交了押金把任婆那铺子租了,伙计不着急雇,我先开了张试试水深水浅……”
田氏说好,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微微叹气:“这样很好,只是家中人口简单,轻易离不开手。不然我还能跟了你去,烧个水洗个壶,擦擦桌椅板凳的,免你许多辛苦。”
何勤狼吞虎咽,扒拉了半碗糙米饭下肚,方道:“这有什么,万事开头难,初做生意,自然是摸着石头过河,既无把握也艰辛的。你不要担心,在家里好生照料着娘跟喜姐儿,也省得我分出心神来牵挂……”
何勤只在家住了一晚,抱着喜姐儿逗了半天,不停道:“爹爹挣钱去,给你攒十八抬嫁妆!”
徐氏嗔他:“这才几岁,就说些嫁妆的事。还十八抬呢,你要能凑出十抬来,就是半虚不实的,也要叫我仔细佩服你了!”
“你瞧着罢,”何勤道,十分诧异,“咱们喜姐儿性子倒沉稳,逗了半天,终究不过一笑而已。”
襁褓中的喜姐儿似乎听得乏了,乌浓的眼睛懒懒地看她爹一眼,缩了缩,转眼就闭着眼睡得香喷喷的。
第二日,何勤又马不蹄停地运了茶到镇上小瓦街去,任婆见他来租铺子,算是个进项,自然喜笑颜开。收了他押金并第一月租钱后,指点他道:“晚上你合了门板,两块桌子拼凑起来,铺了被褥就能睡,也不用到别处去多花银钱。写水牌一事也不用急,后街儿有个老乞丐,喏,就是拐过街尾,角落里那团烂铺盖里埋着的那个。给他备了笔墨,打一葫芦酒买只烧鸡送去,他就能写。我老婆子不懂这些,也有人家铺子里去请街上卜半仙写的。在我瞧来都差不多么,老乞丐写得还要好些的样子,还不用许多钱。”
何勤一一听了,果然便买了笔墨、一葫芦酒和烧鸡去请那老乞丐写字。那老乞丐像死在烂铺盖里似的半日也不动,待何勤刚把烧鸡提出来。包纸都未撕开呢,烂铺盖就拱了一拱,拱出个蓬头乱发的人头来,跟地里杂草似的头发,看得何勤忍不住想要拿锄头锄上一锄,
老乞丐也不看他,只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低声道:“拿来!”
何勤赶紧把笔墨奉上,老乞丐摇头,指了指他左手拎着的烧鸡和酒:“是那个,不是这个。”
何勤连忙把酒和烧鸡给他,看他大吃大嚼,连鸡骨头里的点儿髓都嘬得有声有色,吃完了把油手往铺盖上一拭,珍惜地把还未喝完的半葫芦酒往烂铺盖深处藏了藏,又低声道一句拿来。
何勤知道,这会儿要的是笔墨了。老乞丐盘腿儿坐在烂铺盖上,面前的街面上放着笔墨,他仿佛十分鄙夷似的,颇不在心地左手提笔,运笔如飞。听着何勤报茶名,不过几瞬的功夫就写好了全部的字,写完把笔一丢,道一声拿去,就继续窝在烂铺盖里了,埋得严严实实。何勤看他一眼,心想倒肖似林子里常见的蛹来着,自己想得好笑,边笑边捧着那堆水牌,拿脚走开了。
何勤准备完毕,就从街上买了两串炮仗来,用竹竿挑了高高点了,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算是庆贺铺子开张。顺哥儿捂着耳朵眼儿在他身后看,又怕又笑的。待放完了飘得满铺子前的红纸,他又蹦蹦跳跳地从何勤身后出来,低着脑袋半蹲着屁股往街面上使力,看能不能找出个哑掉未放开的炮花儿来。
因没雇伙计,样样都须自己动手。何勤在炉子上搁着大锅时时滚着热水,又备了两个大的长嘴茶壶,一壶里装着热水备着客人要现用着沏茶,一壶里灌了早起沏的,晾凉了的冷茶。正好天气逐渐热了,十分消暑。
如任婆所说,这铺子地段确实好,早起生意便有许多,行脚的商人、赶集的农夫、港上扛包的石伙计等等都打这小瓦街过脚,或有坐在椅子上聊两句喝几盏茶再走的,或有急急要碗凉茶解了口渴就去的。倒茶、擦桌、收钱、招呼客人,把何勤忙成一个自转的陀螺,连汗都顾不上擦,搭块巾子跑进跑出的,真比下地种田还累。
顺哥儿好玩,真叫他捡了两个未开的炮花儿,攥在手里跟宝贝似的,他心里高兴,就站在铺子前,客来了就笑声:“坐哈!”
引得客人们发笑,有人伸手捏捏他的胖脸蛋赞他一句听话,他却嫌疼,扭开脸瘪着嘴,气呼呼地跑去正在沏茶的何勤身边,眼巴巴将他瞧着:“什么时候再开张?我还想捡炮花儿!”
“快了快了!”何勤无暇理他,只是敷衍了两句。
忙活了一天,到傍晚上收了街面上摆的桌椅板凳,合了门板。何勤也没功夫关心几乎累断的脚,就着一盏小油灯,把一天的散钱在桌子上摊开了细细数着,默默计算了下进茶的本钱,发现净赚的居然不少。
这样不休不停地忙了快两个月,钱囊渐鼓,心里筹算着要请个伙计跑堂,任婆荐了一个叫王端的来。恰好沙锦村家中田氏遣人捎了口信,说喜姐儿百岁,好歹要他回家一趟。
何勤扳着指头数了数,发现自己也有二个月未曾返家,便把这铺子生意托与伙计王端,自己盘点了两月来的收入,把下月的租钱交了任婆。又到街上银铺里,与田氏打了双耳环并一根梅花簪子,走路上看小孩玩物看得动心,又给喜姐儿买了个拨浪鼓儿,布团狮子,并一个竹编的铛球。还记得量了两匹布,一匹鲜活一匹老成的抱在怀里,包袱满满地回了家去。
回去把银钱和东西统统都交给了田氏,田氏点过两遭,发现除开本钱,还剩出许多来,弯着嘴笑:“现可好了,踏踏实实安心做这门生意罢。”
第二日就是办百日礼。田氏早已从各家讨得块布料,颜色形状各各不一,拼拼凑凑制出一件百家衣来给喜姐儿穿上了。喜姐儿穿着那五颜六色的百家衣,过了百日,眉眼比甫落地时长得更清楚些,众人皆叹,难得难得,农家里也出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何勤拿着那猫眼儿石的长命锁欲给她戴,谁知喜姐儿看一眼,脸一扭,别到田氏怀里,咿咿呀呀地只要哭。
田氏纳罕,轻轻在怀里摇了摇她,拉着小手让她看那锁儿:“你今儿是怎么了?往常你可是最不兴哭的?”
旁边有人笑道:“喜姐儿哭什么?这个锁儿一看就名贵,就要好多银钱,你小人家还不乐意么?”
田氏为人低调,不喜宣发,只淡淡看那人一眼,拍了拍喜姐儿的背安抚她,又道:“不值什么,看着贵重,里头是空心的,论起来也不比足银的锁儿贵去多少。这石头也是他爹贪新奇,在滩子上捡了觉着好看,巴巴地送铺子里叫嵌上了。咱们小门小户,哪里说得上什么名贵呢……”
何勤还是伸手把那长命锁给喜姐儿戴上了,喜姐儿哭了半天无果,眨着眼睛,扑着沾满泪水的长长睫毛,因皮肤雪白,显得额间一点鲜红欲滴似的。小手抓了抓那锁儿,同猫眼上的一线活光对看了一眼,又丢开,渐渐地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