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露出一线鱼肚白,何勤便睁开了眼睛。他是打小苦日子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癖好。推门出去,深秋时节,风里寒浸浸的,一口气吸进肺腑里,冰凉醒人,连原本发木的脑袋都清楚了三分。
风里隐隐约约掺杂了药味,他下意识往药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楼木梯拐角开窗的地方,垂下来的吊子上吊了个深灰的小药壶,底下支了个炉子。旁边矮凳上坍着个老婆子熊氏,一面哈欠连天,一面拿把蒲扇,不时摇两下。
许是听见声响,熊氏转过头,见是他,脸上尴尬地笑了下,毕竟昨日让他看见自家丑事,此刻再厚的面皮也着实有些松弛不开。
熊氏咳了咳,客气道:“早哇,吃了么?”
何勤亦客气回道:“没呢,这就吃去。”
如果不是昨夜那场事,两人是连点头之交也谈不上的。往日里熊氏在角楼中见着他便寡着一张脸无声无息,而他何勤,也自认铁骨铮铮,虽谈不上饱读诗书,但好歹识得几个字在肚子里,些许知道礼义廉耻如何笔画。在他看来,这种女子不安于室贩肉为生的勾当是十分可耻的,究竟连点头也毫无必要。但昨夜事过,先不谈对这熊氏如何看法,对那柔娘,他却是略微改观。
此刻脑中浮起昨夜那柔娘半死场景,何勤摇摇头,大步往外走,心中暗叹,行走人间,万事艰难啊。
一只脚将将迈过门槛,却听得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嘶哑难听的:“且慢。”
他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转头一看,奔到眼前的是那柔娘。早起的角楼里阴阴的,只有熊氏那侧点了盏豆灯。这样的光线里,倘若一张肥头大耳的脸一猛子扎进眼帘里,何勤保不准一巴掌把人扇出十里地去。但眼前这张脸不一样,眉是淡的,脸是尖的,因则屋中的狭暗,格外衬得那面庞莹莹若有光。不点脂粉,弱水横波,究何勤半生,也未曾见过这样孱弱又隐隐风情的扮相。
他心内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一个想法吉光片羽地从脑海里跃过:冬日里檐下倒悬的冰凌子,也是这样玲珑剔透,一摧就折般。
见他退了一步,柔娘垂头,咬了咬唇,再不说话,抬手丢了个物件过来,转身便走。
那纤长身影转瞬消失在木梯后面,留得一个何勤愣在原地,与接在怀中仍带热意的油纸包面面相觑,真是丈八的和尚摸秃了头。
还是熊氏开口:“我这不孝女,自来做得一手好小食。昨夜心窄想岔了,亏得郎君救她一命。估摸着今日想开了,知道为人不易不该如此轻生。如此做些吃食表些心意,郎子若瞧得上,带着用用吧。”
不好驳她面子,何勤道:“早起肚中正闹饥荒,如此便多谢了。”
他揣着油纸包走到了茶铺跟前,只见伙计王端并点心师傅刘一味已经到了,正在那里下门板。见了他,俩人连忙道早,何勤亦含笑点头。
茶铺的早间和傍晚最忙,中午倒还好,等闲还能歇个午觉。下了门板,王端忙着搬弄桌椅板凳,何勤自己起了火,在大茶炊上滚滚地煮起水来。刘一味人胖,大冷天热出一头汗,敦实的身形堪称远看成岭侧成锋,即使这样,他那便便大肚却灵活,伸缩自如地在还未摆开的桌椅间来去。
半明天光里,何勤看他,注意到他脸上几道血痕交错,当即问道:“你那脸怎了?”
刘一味埋了头,闷声道:“没怎,不当心,让猫挠了。”
说着提溜了面粉,径直往临时搭就的后厨去了。
王端抹桌子,嘴角一吊,吊出了十成十的幸灾乐祸:“他那婆娘属猫的,撒娇不成就上爪。哎,大刘,下回春祥班里开堂会,要不要请你串个大花脸的场呀?小老弟我再不济,也一定凑人头捧场子去。”
刘一味老实巴交成了习惯,在后厨里嘟囔了两声,然而声音太小,也没人听到。
还是何勤看不过眼,出声道:“得了你,嘴皮溜得能跑马,句句往人心头子扎。然而嘴皮厉害有个甚用,人大刘好歹头脸上能有女人挠痕,你呢?单身汉子,脸上一道疤一点印,追根溯源,没有别处,都是得的母蚊子厚爱。”
这一下,也是技艺精湛,同样扎得正中红心。
王端瘪嘴:“哎,掌柜的,您这嘴,我才叫自愧不如呢。既这么说,您瞧我镇日被母蚊子疼着,有没有觉得可怜,好歹说个姑娘家的与我认识。”
“有哇,”何勤道,“我家就有一个。”
“真的?”王端一把将抹布甩上肩膀,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美么?”
“美啊,”何勤微微含笑,“仙女也似。”
“这姑娘,芳龄几何了?”王端两眼放光。
何勤动了动手指,一本正经数算:“长到如今,正好的芳龄九个月了。”
“噫!不带这样式的,”王端愁眉苦脸,攥着抹布狂揉两下,“原想说个媳妇的,这倒好,辈儿都不对,成个侄女了。丑话撂前头了,下回您带侄女上镇里来,我一个孤身汉子,每日心内头凄风苦雨的捱着,可决想不起给买零嘴玩器。”
何勤亦被逗乐,摇头笑个不住。
这时恰好有客人进铺子叫了茶,王端三步两跳地窜过去,油嘴滑舌:“我的亲大爷,早哇,还是老样?片青,给您撇了沫儿沏得酽酽的上来?”
那张老说好:“再来一碟那什么酥,长个蝴蝶样的那款。我老人家牙不好,吃那个倒还受用些。”
“好嘞!”王端高唱一声,“大刘!先上碟软酥,要热热的来!”
又过一会儿,客渐渐多起来,二人也没心情打趣了。王端穿里穿外地端茶递水抹桌子,何勤站柜前打算盘收银钱。
天渐渐亮起来,街上人音车马,络绎来去。
东边山寺上晨钟一响,先紧后缓,声音清越激荡,远远漾来,击走些朝之乱梦。
整条小瓦街像是伸了个懒腰,终于从沉沉的秋夜里苏醒过来了。
几个石伙计凑了一桌,七嘴八舌地在那里侃山。
“哎,你们见了没?昨夜那大船泊进港来,真真的气派!”
“好大热闹!哪能不见!我混乱中听了一耳朵,说是船上货没点完,点完后就卸货。我看咱们赶早吃了去,就在码头上守着,大爷手里三瓜俩枣地漏点,也够咱们半月吃喝了不是?”
“是这道理,只是不知道这大船又是谁家的?兄弟我初来乍到,不怕各位兄弟笑话,确实还未见过这阵仗。”
剩下几个也连连摇头说不知。
张老在旁桌坐着,笑道:“你们不是本地生人,哪里知道这个?”
“哎,老人家知晓?来,不嫌弃的话,请您同坐,同坐撒。”
张老凑过去,叽里咕噜说了起来:“你们不知,这船啊,是大沽里郑家,郑大官人府上的。”
“那又是什么人家?”
“呵,说起他家来,就有些典故了。”张老捻捻胡子,“郑老太公当初贩米发的家,传到如今三代了。到郑太公那辈上,生了三个儿子,于是现分了三房子孙出来。其中呢,最出息的当数这最小的三老爷,正经地读书考试光宗耀祖,如今崖州任上的知府。再来呢,爷们三个中最富的是这二老爷,当初少年猖狂,弃了祖业自去北边闯荡,哪成想竟叫他混出名堂来。每至年关,郑二爷南下派礼的岁船就泊进来,我小老儿这些年也看了几回,上头皮子肉牲,金银细巧,流水价地抬,数不胜数。”
“这二爷三爷如此出息,这郑大爷呢?”
“哎。这位郑大爷,”张老叹口气,“却是比不得另两位了,文不成武不就,也没生个好儿子,到了四十岁上头,才得了个女儿,自此视若珍宝。喏,就连这新近泊来的郑家大船,想必也与这位郑氏掌珠有关。”
“怎么说?”
“这郑大爷虽然不成气候,靠着祖宗本钱吃喝,但托赖有两位好兄弟助力。于是这郑小姐的亲事,不说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却也是相当热门的。前儿听说,仿佛是订给了本地乔府,那可也是一门豪奢人家。依我小老儿看,这泊来的大船,奇货满载,想必都是为这位姐儿添妆的。毕竟郑大爷仅此一女,必定珍之重之。”
“人比人,气死人。他娘的,下辈子俺也要投生个大府小姐,每日绣楼里坐着吃喝耍乐,临了嫁妆一抬,又到别处让人喊奶奶去。”其中一个石伙计愤愤道。
“可不是,到时候洞房盖头一掀,众人惊叹,哇,这奶奶生的好秀气模样,盆大的脸舟大的脚,艳绝尘寰了。”
众人一笑,哄然散了。
何勤冷眼看着,无可奈何。这张老,以他舌灿莲花的功夫,倒像是个张媪。然而自这铺子开了点心项,因着样式新鲜滋味尚可,那郑大爷家也时不时来买,若是不凑巧叫听见了这一桌闲话,可不大好。
幸而到闲话说完,也无事发生。忙活了一天,到了晚上,依旧合了门板关了铺子。
因见那刘一味闷头出铺,脸上实在难看,边劝道:“你一个男人家,叫挠得花脸猫一般,着实不好看相。等闲得要立点夫纲起来,才不至于成日这样灰头土脸的。”
刘一味喏喏应了。
何勤也不好多说,叹口气,自往角楼来了。
走近了,隐隐看见那门旁边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秋夜如水,素色裙角微微一荡,随即隐没在斑驳的旧门中了。
仿佛有什么人,专意等在那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