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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四贵

    入冬,朔风凛凛。

    五只黄莺站在烧水的灶台附近“哩哩”鸣叫,模样甚欢。

    婷婷给它们喂了一把粟,笑道:“你们本该飞去南方过冬的,现却留在了我家,是舍不得我吗?”

    五只黄莺鸣叫得愈响,其中一只飞到了婷婷雪白的纤指上。

    婷婷笑着问道:“你去年就没去南方,也是在这厨房里过的冬吗?”

    那黄莺的小脑袋往下点了一点,似乎是在回答婷婷:“是!”

    婷婷“嘻”的一笑,伸手让它回到“家人”身边。

    她自己也亭亭玉立的站回到了她的丈夫身边。

    白起执起她一手,道:“你的黄莺朋友很聪明,知道靠近灶台取暖。你呢?晚上睡觉可觉得冷?若是冷,我便在卧房里添加一些火炉火盆。”

    婷婷摇摇头,道:“又不是不盖被子,不用火炉火盆啦。去年下雪时,在山岭野地我都没喊冷,此时在家更无所谓了。”

    白起深邃的双眸内漾着春水柔光,道:“去年我们是在行军打仗,没法太讲究,现在我们在家里,你如果想在卧房用火炉取暖,乃是合情合理的。”

    婷婷淡眉微颦,道:“我说了不用了,你唠唠叨叨的做甚?如我这般武艺高强的人,本来就没那么怕冷。”

    白起双臂搂住她娇躯,两眼目不转睛、脉脉的凝视她,道:“你,当真不怕冷?”

    婷婷雪白的脸颊顿时沁红。

    她猜着白起话里有话!

    思忖片刻,她扬眉瞋目,傲气十足的道:“好!我说实话!你可要听清楚了!”语音未消,她轻盈敏捷的小跳而起,一双纤臂揽住白起头颈,丹唇凑在白起耳边低声道:“和你抱在一块儿自然就不冷了。”

    白起俊朗的脸上也泛出红晕,双臂将婷婷搂得愈紧,欢声笑道:“婷婷,你说得真好啊!”

    婷婷两只小手握拢成拳,在白起颈窝“咚咚咚咚”捶打四记,嗔道:“瞧你这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你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呢是不是!”

    白起笑容不改,道:“是啊!”

    婷婷道:“你这家伙,总喜欢给我挖坑,还非要我栽进去!”

    白起温存的道:“胡说,我可舍不得坑你!”

    婷婷脸靠着白起胸膛,悠悠笑叹道:“唉,也罢,你志得意满、笑逐颜开,我看在眼里也是挺高兴的。”

    白起俯首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道:“婷婷,我这辈子能遇到你、娶你为妻,真是天大的幸事!”

    婷婷嫣然一笑,道:“我现在肚子饿,没心情陪你肉麻感慨!”

    白起笑道:“好,先吃饭。”

    这一餐,白起煮了一道笋片排骨竹荪汤,笋片切得薄如蝉翼,排骨和竹荪照旧切成小块。另有一道蒸麂腿肉,也是切成薄片,配以一碟用醯、饴、椒粉、姜末、蒜茸调制成的酱料来蘸食,美味非常。

    婷婷兴高采烈的享用佳肴,白起心里亦十分愉悦。

    下午,白起和婷婷一道在家中祭祀祖先。

    婷婷虽不晓自己的父母家族,但也认认真真的完成了礼仪。

    *

    秦王嬴稷有两个同父同母的胞弟,嬴芾、嬴悝。嬴稷登基为秦王的同年,嬴芾被封为泾阳君,嬴悝被封为高陵君。嬴稷还有一位舅父芈戎,是太后同父异母的亲弟,先被封为华阳君,秦取楚新城后,又得新城为封邑,封号改为新城君。

    泾阳君嬴芾,高陵君嬴悝,新城君芈戎,加上相国魏冉,并称为秦国四贵。

    嬴芾、嬴悝、芈戎常年在封地各自料理政务,非有要事,每年只需于孟冬之月赴咸阳朝拜国君。

    今年他们已来过咸阳一次,为的是参加慕月公主的成婚之礼。眼下正值孟冬之月,三人又率领大队的车马仪仗,隆隆重重、浩浩荡荡来到咸阳。

    三人在王宫大殿内拜见了嬴稷,献上贡品,再依次详述封地中一年的经营状况。

    退朝后,三人被引至甘泉殿。太后摆下筵席,与亲弟、亲子欢聚天伦。

    筵席罢了,嬴芾和嬴悝陪太后说了会儿话,便提出要去宫外看望小妹慕月公主。太后允准,两人遂带了数十亲兵,坐上马车出宫。

    慕月公主在午膳时又与胡伤为些琐事起了口角,胡伤虑及魏冉的劝说叮嘱,不敢大声呵斥公主,只得憋着气吃完饭菜,随后离家去到军营。

    慕月公主犹在骂骂咧咧:“这没出息的东西!本宫当初怎就选他做了夫婿!”

    是时,一名侍女趋步来报,道:“公主殿下,泾阳君和高陵君来了。”

    慕月公主大是欣喜,指示道:“快快有请!记得把府里最好的酒果糕饼也都备好了!”

    侍女依言去办。不一会儿,嬴芾和嬴悝风度倜傥的走进正殿。

    慕月公主见着两位兄长,脸上先是绽放芍药牡丹般华艳的笑色,但紧接着,她腮肉抖动、唇角颤搐、双眼通红,少顷,竟“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嬴芾和嬴悝生生的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去搀住她,争相问道:“小妹,你这是怎了?”“莫不是受到了委屈?”

    慕月公主哭得激动,一时半刻也是说不出话。嬴芾和嬴悝扶着她坐下,两人又是擦泪又是劝慰,忙活了半晌,慕月公主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嬴芾、嬴悝气红了脸,嬴芾喝道:“从小到大,我未见小妹哭得这样伤心过,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欺负了小妹!”

    嬴悝道:“是胡伤那厮犯浑吗!天下竟有这等不惜福的蠢材!他现在何处?我替小妹教训他去!”

    慕月公主抽噎道:“胡伤也就只敢和我顶两句嘴,隔天又会巴巴的来讨好我,不至于真个犯浑。然而他委实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枉我当初还指望他为秦国建立不世军功,抢过那白起的风头!”

    嬴悝和嬴芾对视一眼,都皱了皱眉。嬴悝笑着对慕月公主道:“妻子盼望夫婿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乃人之常情,可小妹也不能太强人所难呀。”

    嬴芾也道:“是了,我听冉舅父说过,咱们秦国虽良将众多,但诸如胡伤、王龁等人,仅是世间的人才,那白起却是举世独一的天才。小妹要求胡伤胜过白起,这是太难为胡伤啦!”

    慕月公主叱道:“二哥三哥为何助长白起的威风!”

    嬴芾笑道:“我俩只是劝小妹,莫要为了这件事影响了夫妻感情。胡伤好歹也是个人才,何愁他日无建功之机?”

    嬴悝打趣道:“哟,小妹,你不会是喜欢白起吧?那你早该招白起为夫婿啊!”

    慕月公主听罢这话,又低头呜呜痛哭,边哭边骂道:“那白起是天底下最不识抬举的人!当初冉舅父给他说亲,他睬也不睬我!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差点吓死我!唉,倘使他真是个无情无欲的恶煞倒还罢了,可他偏偏娶了一个小妖女!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妖女,也不晓是使着什么妖媚之术,居然能把白起迷惑得死死的!”

    嬴芾诧异:“小妖女?”

    嬴悝道:“我记得小妹成婚之日,在咸阳王宫大殿里,我远远瞧见冉舅父跟一个小美人说话,那小美人身旁的白发男子是白起,白起和小美人穿着一样颜色花纹的衣裳,难道小妹说的小妖女就是她?”

    嬴芾笑道:“哦!我也记得那小美人,她脸蛋雪白秀丽,身材娇小玉瘦,看着委实纯美柔弱,可惜她和白起早早的就退席了,我都来不及向她问声好。”

    慕月公主恼怒的瞪着两位兄长,嚷道:“二哥三哥!你俩也被那小妖女迷住心窍了吗!”

    嬴芾和嬴悝尴尬的笑了笑,立即敛容。

    嬴悝道:“小妹勿要生气。你说那小美人是妖女,我俩瞅着不像罢了。既然她已经嫁给了白起,小妹也无需再同她计较了,须知你乃堂堂秦国公主,千尊万贵,岂能自降身份的去和一个臣僚之妻怄气?”

    慕月公主叹道:“唉,两位哥哥有所不知,那小妖女仗着有白起庇护,几次三番的对我不敬,我当真吞不下这口恶气!”

    嬴芾讶道:“她胆敢对你不敬吗?白起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找王兄为你主张呀!”

    慕月公主哭呜道:“王兄也被小妖女媚惑了,处处包庇回护!不仅不帮我,还反过来骂我、罚我!”

    嬴芾、嬴悝呼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几时发生的?”

    慕月公主道:“已是我成婚前的事了。”

    嬴悝摇一摇头,唏嘘道:“只怪我和二哥,在你成婚时来去匆匆,未及细询你的生活,否则也不至于让你委屈恁久!”又问道:“王兄骂你罚你,母亲和舅父可有帮衬你?”

    慕月公主道:“母亲和舅父从中劝解过,但王兄毕竟是秦国国君,他一心要庇护小妖女,谁又敢反对他?”

    嬴芾突然着恼,道:“哼!当年若不是顾着长幼有序之则,这秦国国君哪里轮得到他嬴稷来做!我们兄妹四人之中,属他最是刻薄寡恩!如今他果真为了外人欺负亲妹!”

    嬴悝叹道:“二哥,我,还有小妹,我们三人是自小一起在秦王宫里长大的,亲情深厚,自不用说。而王兄在燕国为质多年,十八岁才回来咸阳,难免与我们生疏啊。”

    嬴芾道:“就怪那赵王雍多管闲事!否则这秦王之位本是我的!”

    慕月公主吓得花容失色,道:“我的好二哥,你千万别说这种大逆不道的昏话!万一传到王兄耳朵里,可是杀头的大罪!”

    嬴芾冷笑道:“呵呵,列国四海,人人皆知秦国四贵势大遮天,嬴稷纵是秦王,又有多少胆气底气敢来杀我泾阳君?”

    嬴悝道:“二哥休要大意,如今王兄已然帮着外人欺压亲妹,指不定下回就是整治你我了。”

    嬴芾笑道:“他敢整治咱俩,咱俩就联和母亲舅父,一齐反了他!”

    嬴悝打了个寒噤,连忙喝一口温酒压惊。

    嬴芾拍抚慕月公主的肩膀,道:“小妹放心,嬴稷昏君不为你做主,我与你三哥绝不会坐视不理、任你受气!”

    慕月公主道:“多谢两位哥哥关怀。但是,你们真要为我出气的话,便一定会与王兄针锋相对,这如何是好?”

    嬴芾哈哈一笑,道:“我何曾忌惮过嬴稷!”

    *

    傍晚,嬴芾、嬴悝回到甘泉殿,陪太后用晚膳。太后爱子心切,留兄弟二人同住于自己的宫殿中。

    晚膳后,母子围着暖炉闲话家常,魏丑夫殷勤柔媚的伏在太后跟前为其捶腿揉膝。

    嬴芾和嬴悝也不避忌甚么,直接就说起了慕月公主的委屈事。

    嬴芾道:“母亲,王兄如此包庇外人,您岂可袖手旁观?”

    太后笑道:“芾儿,你只听了慕月的片面之词,根本不晓个中细节。白起的妻子原是你王兄的救命恩人,哀家对她也颇有感恩之心。”

    嬴芾面露忧色,道:“母亲,连您也偏袒那外人了吗?”

    太后笑道:“哀家并非偏袒她,只不过她确确实实有恩于哀家和稷儿。况且她素日循规蹈矩、谨慎守礼,哀家也着实挑不出她的过错。”

    嬴悝道:“可她曾对小妹不敬,此乃轻慢王族之越矩劣行也。”

    太后笑着叹了口气,道:“慕月是什么脾气,你们两人打小就知道,她如今遇着对手,遭了挫折,说到底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嬴芾道:“纵然小妹有不是之处,王兄也不该罔顾手足亲情,一味的让小妹受气啊!哼,可别真应了那民间村话,帝王之家就爱手足相残!”

    太后蛾眉一蹙,道:“芾儿,你身为秦国公子,怎能听信这些野民妄语?”

    嬴芾道:“当年季君之乱,咱们秦国王室又不是没发生过手足相残之事!”

    太后身躯倏颤,一下子恼火非常,竖眉瞪眼的喝道:“当年被处死的公子和公主,又不是与你们同父同母的至亲手足!”

    嬴芾嘶声道:“母亲!孩儿分明能觉察到,王兄对孩儿、对三弟、对小妹,都怀有着敌意啊!”

    太后愕然,怔怔的看着嬴芾和嬴悝。嬴芾满面怒容,嬴悝低下了头。

    半晌,太后缓缓说道:“所谓兄友弟恭,为人长兄者,固然要善待弟妹,但身为弟妹者,亦要尊敬长兄,更何况,稷儿与你俩、与慕月之间,还有君臣之别。”

    嬴芾愣住。

    太后继续说道:“这些年,芾儿与悝儿在封地的所作所为,哀家绝非一无所知,稷儿更是心知肚明。你们既然也已觉察到稷儿的心思,那么你们还是先学会自守本分为好。”

    嬴芾、嬴悝听闻此言,互相对望一眼,陷入沉默。

    近亥时,魏丑夫扶着太后去寝殿。

    嬴悝推了推兄长,道:“二哥,也许母亲说得对,你我二人,是该谨慎着些。”

    嬴芾咬着牙,恶狠的道:“嬴稷何德何能,如今竟连你我封地内的私务都要横加管束!”

    嬴悝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是秦王!”

    嬴芾道:“这秦王之位本是我的!”

    嬴悝劝道:“罢了罢了,他都做了十余年秦王了,二哥今日何苦为此置气!”

    嬴芾冷笑道:“我泾阳君虽不是秦王,却也不是任人欺压的孱头!什么‘兄友弟恭’,我偏不把嬴稷放在眼里!我倒要看看,嬴稷是不是真敢整治我!”

    嬴悝紧张的道:“二哥稍安勿躁,千万别意气用事!”

    嬴芾拉住嬴悝之手,道:“三弟,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与我站在同一边?”

    嬴悝道:“二哥与我是世上最亲的亲兄弟,我自然与二哥共同进退。”

    嬴芾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很好,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加上母亲与舅父们的照拂,我们断断不用害怕那嬴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