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秋风始吹。
洞庭湖畔,一名身着青袍的文士,面朝远山,翘首眺望。
他的眉眼颇是俊雅,年轻之时,想必是楚国境内最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但他如今已四十余岁,不仅脸上有了皱纹,头发与肤色亦均不似从前那般光鲜昳丽。
然而他高贵的风骨、优雅的风度,却丝毫不减当年。
只是他灵慧的目光中,积存了越来越多的凄愁,他单薄的身形,也日益消瘦。
他是楚国芈姓屈氏的贵族子弟,名平,曾任三闾大夫、左徒之职。
不过今时今日,他仅是一介草民。
“屈先生,郢都传来消息,秦国的魏冉来了,向大王索要数以万计的金帛珠宝,他威胁大王说,若大王不答应,秦国便要联合列国伐楚!”智筘愤愤不平的道,“朝中大臣争执了两天,大王竟同意用财帛讨好暴秦!”
屈平望着远山,目光中的凄愁之色更浓郁、更昏暗,长长一叹,道:“皆我错也!至于大楚一再为暴秦摆布!”
智筘道:“秦贼狡诈,我们楚国朝中奸佞当道,这才令大王犯了糊涂,岂是屈先生之错!”
屈平愁眉深锁,道:“昔日,我若能向先王死谏,坚持劝着先王联齐抗秦,先王许可避过灾祸。这一次,我若能阻止智姑娘你去刺杀秦王,秦人断断找不到这个由头向大王问罪。多年来,我于楚国不见寸功,更无能为楚国避除祸患,当真枉为芈姓子孙!”
智筘鼻子一酸,水杏美眸内泪光涌泛,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刺杀秦王之事,果真要论罪,也全是我的罪过!您并非未有警醒我,是我一意孤行,给楚国招得此祸!”
屈平道:“智姑娘侠胆仁心,为楚除暴,便是行事有所差错,也情有可原。”
智筘心头生暖,用衣袖抹掉眼泪,道:“其实,我刺杀秦王本可以成功,我万万没有料到,我那师妹竟用发簪挡住了我的飞镖!那小丫头,以前在华山上除了练轻功尚算勤快,我并不见她花费多少心思力气研习其他武学,现今怎生扔飞镖扔得这么迅准,难不成她以前一直瞒着我?”
屈平道:“每一个敌手,都不容小觑。我当年便是小觑了先王身边的奸臣小人,使得先王与我生分疏远……”言至此处,他眉峰一颤,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智筘道:“与其说不容小觑我师妹,不如说是不可姑息了她!她明知白起为人残忍狠毒,却还嫁给了白起,言语行事处处护着白起,诚然助桀为虐!”
屈平唇角隐隐挂出一丝淡笑,道:“这倒不奇,令师妹心爱着白起而已。”
智筘黛眉顿竖,道:“她就是个好吃懒做、不懂是非的小米虫!白起烧饭洗衣讨好她,她就嘻嘻哈哈的从了白起!哼,但凡是个心地明白的好女子,岂会对白起那屠夫心生爱意?”
屈平的双眉又愁锁起来,道:“令师妹如何想法,实不妨事。我反而忧心,白起待令师妹宠爱有加,许会对我楚国大大的不利。”
智筘惑道:“屈先生此话怎讲?”
屈平道:“智姑娘从秦国回来时曾说过,你行刺秦王失败,逃跑之际便把令师妹拽入了湖水中,致其溺水。”
智筘道:“没错,我那样做,一是要教训一下我师妹,二则是让白起、嬴稷、魏冉他们焦急难过一番。”
屈平唏嘘道:“令师妹安然无恙也就罢了,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白起一定会教楚国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届时免不了一番生灵涂炭、尸骨遍野。”
智筘想到白起当日说过的那席话,她不由得手脚发抖、胸闷如窒!
屈平道:“智姑娘,不管我们抱有如何忠诚贞烈的情怀,我们做每一件事,当须斟酌利弊,小心谨慎。”
智筘缓过神,莞尔道:“谨诺,我会牢记屈先生的教诲。”
*
魏冉从楚国带回的财物里,除了数不尽的金珠丝帛,还有诸多楚地名产。
魏冉到了咸阳,进宫向嬴稷复命,然后和嬴稷一道挑选珍玩宝贝、绫罗锦缎,装了两辆马车,再连同一整车鲜活的大江螃蟹,共三辆马车,一并驶至白起家门外。
白起在厨房架了口釜,生火烹煮十只江蟹,每只蟹的份量都有半斤重。
“这些螃蟹真大个!”婷婷惊奇的呼道,“比我在华山吃到的大多啦!”
白起笑道:“楚国的这些螃蟹是生长在大江里的,自然比山泉山溪中的螃蟹个头大。”
婷婷欣然道:“魏相国也是有心了,竟问楚王要来如许美味,比珠宝什么的强过百倍!”
白起问道:“婷婷你很喜欢吃螃蟹?”
婷婷明媚的一笑:“当然!”但立刻又蹙起细眉,道:“不过螃蟹吃起来好生麻烦,剥壳剥得我手指又累又疼,我每次顶多吃两个,就没耐心了。”
白起闻言微笑,柔声道:“这螃蟹还得烧一会儿,我且盯着火,你先歇息歇息,待烧熟了,我喊你吃。”
婷婷道:“好。”
她不回卧房,也不找褥垫就坐,只是立于白起身后,双臂环抱住白起的腰,脸贴在白起后背上,闭眸浅眠。
白起温和的笑着,强韧的大手轻轻抚摸她白嫩的小手。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白起叫醒婷婷。婷婷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坐到食案边。
白起把螃蟹端到案上。婷婷双眼忽闪星光,道:“咦?螃蟹怎这样了?”
原来她面前的那十只螃蟹,每只的蟹肉与膏黄均已被取出,整齐的装盛在各自红彤彤的蟹盖里,并且淋了醯、饴,撒了姜末。
“这样吃起来就不麻烦了,累不着、疼不着你的手指。”白起微笑道,“你可以一口气吃好几只。”
婷婷注视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白丝丝的蟹肉、黄澄澄的蟹黄、油亮亮的蟹膏,小声问道:“老白,你何时剥的蟹?”
白起答道:“在你抱着我,歇息的时候。”
婷婷淡淡的一笑,秀雅恬静。
“快趁热吃。”白起用小匙舀了一匙蟹肉蟹黄蟹膏,凑到婷婷唇前,轻轻送入婷婷口中。
婷婷细细咀嚼、慢慢咽下,灵动的乌眸内,渐渐涌出泪水。
“婷婷你怎哭了!”白起惶恐的道,“是螃蟹不好吃?还是胃疼?又或是身子不适?”
他两手剥过蟹壳,手指和袖口留有蟹腥味,所以不便直接触碰婷婷的脸庞。他取来一方干净的帛巾,小心翼翼的给婷婷擦拭眼泪。
婷婷颤声道:“螃蟹很好吃,我没有胃疼,也没有身子不适……我只是……从没吃过这么肥美的螃蟹,也从没这么痛快的吃螃蟹……”
白起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道:“你又为这等小事而哭。”
婷婷娇气的嗔道:“哼,这你可管不了!”小手也拿起小匙,舀了一匙蟹肉蟹黄蟹膏,送到白起口前。
白起笑着接下。
“婷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白起说道,“你平时哭的时候为何常常憋着哭声,只流眼泪?”
婷婷道:“哭泣显得软弱,我虽屏不住眼泪,却至少得努力屏住声音。”
白起深情的笑,嘴唇凑近婷婷耳边,低声道:“你一边流泪一边□□喘喊的样子真美极了,声音也好听极了!”
婷婷诧异的问道:“我什么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喘喊了?”
白起反诘道:“你说呢?”
婷婷霎时脸红如霞,道:“那是极特殊的时候,我平常断断不会那样子!”
白起笑着道:“对!所以那样子的你,唯有我知晓!”
婷婷羞涩的道:“别多言了!快吃螃蟹!”
两人吃完十只蟹,用菊花汤漱口洗手。白起洗净餐具厨具,与婷婷到卧房换了身衣服,准备外出。
咸阳城郊有片桂树林,桂花开得正盛。
临出门前,婷婷捧着一个鞠丸,与家仆侍女们道:“厨房里有螃蟹,你们得空也烧些吃吧。”
家仆侍女们低着头不敢答应,年龄最长的家仆道:“小的们多谢白将军与夫人好意,然这楚国螃蟹乃稀世珍馐,绝非小的们有资格尝鲜。”
婷婷笑道:“我和老白两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螃蟹?你们就别客气了。”这句话说完,白起已抱着她骑上墨宇马背。
众家仆侍女感恩戴德,拜送两人离开。
这大半年光景里,嬴稷和魏冉隔三差五的就往白起家中送来各种好物。婷婷觉着东西太多,时常挑选一些合适的物件,分给家仆侍女,也分给军营将士。白起本也不在意财帛,是以从未对此加以过问,他心里只要婷婷高兴就好。
夫妻两人都很随意、随性。
但众人心底的感激爱戴,与日俱增。
*
咸阳城西,琼楼玉宇。
胡伤自军营回到居所,两脚刚迈进正殿,慕月公主怒气冲天的抢到他跟前,尖声嚷道:“胡伤!你这个没头没脑的蠢货,那日你与本宫说护卫王兄,本宫只当你去做个卫军统领,而你却是假扮王兄去蒙骗刺客!你不要命了吗!”
胡伤洒然道:“围剿刺客之事,大王和魏相国早有布局,断不会教我送命。也请殿下宽心,莫再牵挂此事。”
慕月公主道:“朝中能人猛士多如繁星,偏要你出头吗!本宫倒要去问问王兄和舅父,怎就选你冒这个死!”
胡伤笑道:“殿下切勿埋怨大王和魏相国,这件事原是我向大王自荐在先。殿下平日总鼓舞我争强立功,这不正好是个机会么?大王也确实表彰了我的功劳,给了我丰厚赏赐,这些殿下也都瞧见了。”
慕月公主啐道:“呸!王兄给你的那点赏赐算什么?你竟已沾沾自喜如斯?今日舅父归来,带回无数楚地珍宝奇物,可有你的份?本宫可听说,王兄光是给白起家送去的大江螃蟹,就有足足一马车!你却连一只蟹足都弄不回来!”
胡伤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润喉,笑道:“白将军的官位和功绩本就远胜于我。何况当日刺客滋事,也全靠白将军和小仙女英勇机敏,大家才都有惊无险。因此这回楚国的赔礼,大王理应赏给白将军夫妻。”
慕月公主脸色发青,嚷道:“旁人喊那小丫头‘小仙女’倒还罢了!怎么连你也一口一个‘小仙女’喊得这么来劲!”
胡伤呆得一呆,道:“正是恁多的人都喊她‘小仙女’,我却喊不得了?”
慕月公主道:“她就是个勾引男人的小狐媚子!本宫不许你喊她‘小仙女’!”
听了这话,胡伤勃然大怒,高声喝道:“殿下!小仙女是我的救命恩人!您休要恶语中伤她!”
慕月公主又惊又恼,吼道:“胡伤!你居然敢这样子凶本宫!你眼里可有尊卑!可有礼法!”
胡伤昂首挺胸的道:“分明是殿下您在寻衅撒泼,却和我谈什么尊卑礼法!罢了,您自个儿在家冷静冷静,我回去军营!”
话音一落,胡伤大步流星的走出华殿,跨上一匹骏马,疾驰而去。
“胡伤你这没出息的黑心王八蛋!”慕月公主气得直跺脚。
*
这日,嬴稷在蒹葭殿用了午膳,希儿服侍他休憩半个时辰,便有两名博士寻来。
嬴稷命寺人召博士进正殿,博士道:“大王,臣等已将我国的篆字整理完罢,请大王过目。”
寺人们把数十卷帛书捧到漆案上,嬴稷随手打开一卷查看,蓦的双眼一亮。
他朝希儿招招手,道:“希儿,你过来看看!”
希儿款款走到嬴稷身边,款款坐下。
嬴稷的手指正指着帛书上的一个“婷”字,道:“这可是小仙女的名讳?”
希儿莞尔道:“是了,正是这个字。”
嬴稷哈哈一笑,用朱砂在“婷”字周边画了个圈,随后与那两名博士道:“这个‘婷’字,寡人收着了,除了小仙女本人,朝中、民间,旁人皆不许传用。”
两名博士面面相觑了片刻,拜道:“谨遵大王圣命!”
嬴稷道:“好。你俩退下吧。”
博士前脚退出正殿,魏冉后脚走进来,礼道:“大王,赵国有位贵重人物,将要来咸阳拜访您。”
嬴稷眉头稍皱,道:“赵国的人?谁?”
魏冉道:“赵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