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金凤家都已经是半夜了,金凤收拾了小牧住的东厢房安顿陶清娘睡下,又转到西厢来收拾铺盖。
待被褥准备停当了,见陶清还在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便叫住他:“明儿再搬吧,这一时半会的哪搬的完,你也累了一天了,早歇着吧。”
陶清答应一声,将牛车卸了,把牛牵到庭院一角栓好了,打水洗了把脸便回屋来睡觉。
两人躺在床上,墙角的木架子上,已经白白胖胖的小蚕宝宝正在啃食桑叶,传来沙沙的声音。金凤这一天,又是喜又是忧,又是急又是累,欢喜的是小牧中了秀才,往前再中了乡试,就算是有了功名了,忧伤的是父母离世早,诸般世事全要她亲自磕磕绊绊的经过一遭,也没有长辈能给做主,更没机会在爹娘面前尽孝了。气急者,陶家嫂子和村里陶氏族人实在欺人太甚,这样青天白日的就把她和陶清赶出陶家,实在也是叫人寒心,世态炎凉,她总算也咂出其中一些滋味。至于劳累,倒是打小就累惯了的,早起采桑,午间包了粽子,过午又哭了一场,兼晚上搬家,金凤今儿比往日更疲惫了些,因此窝在陶清怀里,一会儿就睡着了。
黎明十分,金凤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搭向枕边却摸了个空,睁眼一看,陶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那褥子都是凉的。
透过窗子看了看外边,天已经微亮了,便也起身,依旧穿了昨日的银红比甲,只惯了件杏黄的底衫,梳了头,搽了胭脂,比昨日更鲜艳几分,陶家不是说她打扮的艳丽坏了规矩吗,如今她离了陶家,就是要穿红挂绿的让他们瞧瞧,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笸箩里的桑叶已经被吃的只剩了杆,小蚕们饿的伸长了脖子挺起上半身一圈圈晃悠,金凤看了失笑,那毛笔将小蚕扫到一边,小心的除了残叶和蚕沙,便提了竹篮拿了剪子出门。
厨房里冒出炊烟,金凤过去一瞧,陶清娘正在做饭,便问道:“娘,昨儿闹腾到半夜,怎么不多睡会子?清哥呢,我一睁眼就没瞧见她,院儿里也没有,他出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陶清娘正在往灶里添柴,见是金凤,便道:“清哥儿早起拿了斧头出去了,应该是去后山砍柴了吧。我年纪大了,觉少,干躺着也是闷的慌,我见厨房里还有些豆子面,便掺了野菜蒸了笼窝窝,还煮了米粥,你略吃些再去采桑叶吧。”
金凤走到陶清娘面前仔细瞅了瞅,见她眼里都是血丝,便起身从灶台上抱起一个坛子:“娘,这里头有几十个鸡蛋,前儿玉泷过满月,攒的那些都送了人,现只有这么多,您自己窝两个吃,每天吃两个,什么病也养好了。可别乱想,凡事有清哥和我呢,你就保重身子要紧。饭我回来再吃,屋里的蚕儿饿的都抻脖儿了!”金凤说着提着篮子匆匆出门。
刚拉开门就见陶清一身露水的回来了,拉着破牛车,上头拉着好几棵大柳树,金凤讶然:“咱家哪儿用得了这么多柴禾呀,这一大车不得烧到猴年马月啊!”
陶清温和笑了笑:“我做个牛棚。”
金凤恍然:“我说呢!那我先出门了,你先吃了饭,慢慢做。”说着迈过门口就要走。
“凤儿”陶清突然叫住她。
金凤回头:“怎么了,还有什么事?”陶清盯着她,憋红了脸,半晌才道:“你穿这个,很好看!”
金凤失笑,扭身走了,留给陶清一个窈窕的背影。
村里人让地里的农活催着,都起得早,金凤走在路上,就有好多人看见,便背地里指指点点。
“你听说了么,昨儿陶家闹的那样凶,我隐约听见陶氏族长要打金凤呢,可今儿看她走路杨柳依依的模样,不像是挨了打的啊?到底怎么个缘故,陶氏族长为什么要打她?”田家媳妇约了几个妇人去河边洗衣裳,看见金凤走过去,便想起昨儿的事儿来。
一个媳妇子道:“嫂子不知道么?昨儿我们在老槐树底下乘凉,瞧见金凤穿了银红衣裳,喏,就是刚才那一身。你想啊,陶老爷子刚走了两个月,正在孝期里呢,她敢穿艳色衣裳,不是坏了族规?偏有那素日与金凤不和又爱嚼舌的,便告到了族长那里,这才引出这场官司~”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人喝道:“哪个小蹄子背地里说人?”桂香也端着盆衣裳赶上来就推了那媳妇一下:“就你见多识广么,什么都知道,你说谁爱嚼舌,我看你才是最爱挑拨的那一个!”
那媳妇子生性懦弱,被推了也不敢说什么,喏喏道:“我没说谁~”
田家媳妇忙劝道:“呦原来是王家妹子,几日不见,越发白嫩水灵了,咱们大夏天的,都晒黑了,独你一个比原来还白,快说,用了什么好方了?她不懂事,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
桂香哼了一声,端着盆沿河去上游找好地段去了。
田家媳妇见桂香走远了,便看了说话的那媳妇子一眼:“你呀,她说你你也不知道辩白辩白,就那么怕她?快告诉我们,后来到底怎样?”
那媳妇不放心的看了看桂香的背影,确定她听不见了,才压低了声音道:“后来族长带着全族的人都去兴师问罪,说要打金凤,她男人便不肯,说要打打他。金凤真是个有骨气的,宁可被逐出族,愣是不低这个头,也不肯认这个打。最后啊,真的就卷铺盖走人了,听说搬回娘家去了。”
大家听了都唏嘘,田家媳妇道:“哎呦那可苦了陶清了,金凤回了娘家,他可往哪儿再寻这么个标致媳妇去。”
“你不知道,陶清也跟着搬走了,连带着他老娘,一块儿搬到金凤家去了。临走只要了一头老牛一辆破得要散架的拉车,一分田产都没分到。”
“那不成了入赘了?陶清就忍得?”
“忍不得又怎样,媳妇还是田产,要你选,你要哪个,更何况,只要跟了去,那媳妇还是你的,就算你留在陶家,田产八成也没你的份儿。”
“这话倒是真的,看陶大家的那做派就知道。”
金凤不知道她们在背后议论的这些浑话,却有人到陶清面前去说些不中听的话了。
陶清要做牛棚,一车的木头自然是不够,便又牵了牛车往后山砍树去了。正碰见同村的几个男人也来砍树,有陶氏一族的也有外姓的,便一起搭伙砍得还快些。
一块儿干活,难免说些闲话,说着说着便聊到陶清家的事来。外姓的几个人都觉得陶清可怜:“清哥儿啊,你这事做的太冲动了,没有氏族庇护,在这村子里根本没法过,冬天烧炭没你的份,夏天分冰也没你的份,何苦为了口气做傻事呢?”
陶清道:“金凤是我女人,我护不得她周全本就对不住她了,又怎么能让她独自受苦。”
“你也是个实心眼的,当时认个错,陶氏族长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怎么会为难你们呢?”一个年轻后生帮着陶清把木头抬上车。
旁边一个年长的道:“你不晓得里头的缘故,这守孝是大事,岂由得小辈们胡闹,再者,前几天金凤那一场大闹,落了陶氏族长的脸面,这回她犯了错,族长自然不会留情。”
有陶氏的男人在旁边听不下去,插嘴道:“我们族长别说在陶家,就是在村里,那也是德高望重的,您老人家年岁大了也不能倚老卖老,编排起人来了!要说这事,谁也怨不得,只怪陶清媳妇打扮的太艳丽了,实在不像话。且说今日,她都被赶出陶家了还不思悔改,仍旧穿着大红衣裳出门,也怨不得族长和陶家嫂子容不下她。”
陶清阴沉了脸:“我家的事,你们莫要议论了!金凤好不好,自然我说了算,还不需要你们来说嘴。”
金凤回到家,就看见陶清满头大汗吭哧吭哧的在院子里锯木头,那树木独有的苦涩辛辣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多闻两下。陶清见金凤回来了,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去屋里歇着吧,吃点东西。地里也没什么活了,麦子都泛黄了,只等着过个十天半月的就能收割了,这几天你且歇歇,往前有忙的时候呢。”
金凤进屋给陶清拿了块汗巾子,出来递给他:“你也歇会子,这么急做什么?”
陶清接过来胡乱擦了一把,又把上衣脱了光着臂膀,精壮的身子出了一层汗,阳光下闪着光:“凤儿,你把大门关了,莫让人来了瞧见。往前芒种过了,暴雨就开始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一场,这老牛跟了我十来年了,不能让它受这罪。趁着这两天没事儿,我赶着做出来,省的事到临头了再忙乱。”
金凤点点头:“娘呢?怎么回来没瞧见她?”
“在屋里歪着呢,说是身上没力气,懒怠动,我刚摸了她的头,也不烫,倒不像是伤风感冒,要不你去看看?”
金凤答应道:“只怕是心病吧,我去陪她说会子话,兴许就好了呢。”
金凤进屋洗了手,就着咸菜吃了两个窝窝,喝了碗粥,陶清娘还给她留了个鸡蛋。吃过饭,金凤喂过了蚕,便抱着针线篮子来东厢找陶清娘。
一掀门帘,便见陶清娘正靠在床头出神。
金凤便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几凳上,笑道:“娘,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陶清娘回过神,见是金凤来了,往床里挪了挪:“哪儿有想什么,不过想着这个抹额上绣个什么花样子好呢!你坐在那硬板凳上做什么,来,坐到床边来。”
金凤笑道:“我哪有那么娇气,原来就是整日坐着绣花、读书、打鞋样子也是有的,并不觉得怎样。”金凤站起来将窗子打开,复又回来坐下,外头的风一吹,屋子里凉爽了许多。
“哎,你们小年轻的不懂事,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正后悔年轻的时候不晓得保养,才落了一身的病。”陶清娘嗔怪道。
“不说这个,我身子好着呢!娘,给我瞧瞧你的抹额,看看绣什么好。”金凤接过陶清娘手里的抹额布面,左右翻看,深青色的厚棉布,里头夹了一层薄薄的兽毛,刚缝制好了外形,还没有绣上花样儿:“这棉布织的细密,是上等的,咱们这边少有这种好布,倒像是岭南那边的。”
陶清娘道:“你真是好眼力,这还是清哥儿他爹早年去闽南跑买卖捎回来的一匹布,那时我年轻,嫌这颜色老气,便一直压箱底了,这会子想起来,拿出来做件子衣裳,给清哥做两双鞋,下脚料就裁了几个抹额。还有一匹靛蓝的,给你做两件罗裙,既凉快有吸汗,不像麻布那样扎人,也不像丝绸那样闷热。”
“这抹额颜色庄重,用鱼骨绣绣上两条长寿藤,中间缀个寿桃,图个好兆头。我许久没动针线了,都有些手生,娘说的布料子呢,我给清哥做鞋吧。”金凤比量了一下道。
陶清娘心情终于好了些,从自己的嫁妆箱子里翻出那两匹布,娘儿俩做着伴开始裁衣裳。
几日下来,陶清娘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金凤有时做针线,有时捧了书来读些通俗故事给陶清娘听,一家人到也和乐。
这一晚,吃过晚饭,陶清和金凤点了灯笼,搬了脚凳,坐在院子里乘凉,金凤拿了个罗扇扇风,陶清拿了个篆刀,雕刻一个笔筒摆件,正面雕了几朵莲花,反面用小楷写了两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笔筒是老竹子根雕的,中间有一段弯曲,造型古朴。
“前儿去城里,看见有货商运来了两车大毛竹,说是走的大运河,从南边运过来的,原想给邯郸城的富贵人家盖房子用,结果人家稀罕红松木的,这大毛竹就没人要了,便宜到市上贱卖,我去的时候,就剩了这一根,因为弯弯扭扭的当不了房梁,才剩下的。我花了十文钱买来的,往常都要一百文。”陶清有也得意道:“我做几个笔筒出去卖,也能卖个一两银子,真是赚到了。”
金凤笑道:“你是见识浅,难道你的手艺就不值钱,熬了两晚上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陶清呵呵一笑:“哪里就累着我了?厨房里的米面都见了底,鸡蛋也快没有了,地里新麦下来,再磨面,怎么也得好几天功夫,不能让你和娘挨饿。赶明儿我就进城,卖了这几只笔筒,换些米面油盐来,你还想吃什么?城门口那家酥饼不错,我给你捎些来。天儿热,你就别去了。”
金凤听陶清说明日要进城,便回屋收拾出一个包裹,叮嘱陶清道:“里头是我和娘这几天绣的几方帕子和团扇面子,你拿了去绣坊找门上的李嫂子,交给她,帕子每个要十文,一共是六个,团扇面子两个,每个要二十文,这样凑个整,人家也好给你钱。还有一件夏衣娘给的那靛蓝布颜色稍暗些,不衬我,我便做了件外衣给给小牧,你也一并帮捎去。”
陶清接过包袱,假装不悦道:“都说你疼爱弟弟,果然不假,做衣裳连我都没份儿。”
“呸!”金凤笑着啐了他一口:“没良心的,你脚上穿的鞋不是我做的?”
陶清握住金凤打过来的小拳头:“好凤儿,我错了还不行嘛?说正经的,我看娘这几天精神好了许多,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金凤想了想道:“娘她是心里窝了火气,一直散发不出来,如今天儿又热,人也就燥得慌。明儿你进城,买些冰糖、银耳、莲子,清热下火的,回来煮了粥,教她吃上几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