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丰年出殡那天,正是清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晨一直下到黄昏。
金凤跟在陶清身后,披麻戴孝围着正在焚烧的纸人纸马绕圈,那上头涂了松油,虽然下着雨,却还是烧的噼啪作响。走在前头的陶大家的哭的呼天抢地,几乎站立不住,陶二家的扶着她,也哭着念叨苦命的爹爹,妯娌俩声泪俱下,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乡亲,瞧见她们如此,皆说陶丰年好造化,有这么孝顺的儿媳妇。
金凤也只好拿帕子抹泪,想想自己命苦,还真有些悲从中来,真的红了眼圈,落了几滴泪。
待棺材下了葬,一家人又围着坟头哭了一场,放了炮仗,众人便都散去了。兄弟几个人也回家,张罗着请抬棺的几个街坊来吃饭。
陶丰年没了,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陶大家的依旧是没有好脸色,说好每月半吊的月钱也没给,地里的活计除草、浇地,多半仍是陶清去干。
金凤从盈盈家拿了蚕卵,孵化了三笸箩的幼蚕,每天早早的起床,梳洗好了,提着竹篮和陶清一起出门,她去自家桑树地里采桑叶,陶清则扛着锄头去田间锄草,等日头高了便回家,陶清娘会给他们留饭。
小牧已经住进府衙里半个多月了,金凤每日忙碌,这些天,竟一针一线不曾动过,因此也没有额外的进项,陶清只干活就累个半死,哪里还有精力去揽木匠活。因而这段时日,陶清一家竟还是仰仗着陶大家的吃饭,金凤虽觉得不妥,可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劝陶清扔下地里那头不管自己寻活计去,陶清又丢不下。况且若真这么做了,恐怕下一刻他们就得被扫地出门。也只得这么将就着,等到麦收,家里有了余粮再作打算。
采桑叶也是有讲究的,幼蚕太小,那种颜色浓绿,叶片肥厚的桑叶它们吃不动,顶上的嫩芽又没有长开,没什么营养,幼蚕长的很快,若是养分跟不上,到捉绩的时候吐的丝就少,因此这个时候,只能选顶芽下面的第三四片叶子来喂,还要剪的细细的,均匀的铺到笸箩里,丝毫马虎不得。
那幼蚕更娇贵,用手碰不得,老人们说,蚕都有灵性,人的气息太杂,若用手碰了蚕,就会把蚕的灵性伤了,到时候吐出的丝也是死的,织出的布也没有光泽,所以若要挪动幼蚕,只能用柔软的毛笔轻轻的把他刷到一边去。
金凤去的早,摘下来的桑叶都还带着露水,这样也是不成的,蚕宝宝吃了会拉稀,严重的还会死掉。金凤随手带着白棉布,将竹篮挂到桑树枝桠上,右手拿着小铜剪子,左手便捏着棉布,将剪下来的桑叶擦拭干净,在轻轻铺到竹篮里,每日要摘这么满满一篮子,才够家里那一群饿死鬼儿吃的。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的溜走了,转眼便到了端午。邯郸城里放榜,小牧的名字排得很靠前,有村里去城里赶集的人回来,说是看到榜上有金牧的名字。
那天傍晚,金凤正拎着包好的粽子想去爹娘的坟上看看,因为清明的时候陶老爷子出殡,这些日子她又一直忙,都没来得及去给爹娘上坟,估计坟边都长草了。
小牧头一个月考完岁考,回家看了一遭就又回城里去了,说是酒楼里的老账房回老家了,掌柜的便正经请了他去当账房先生,每日里算算出项进项,清闲的紧。掌柜的每月给二两银子,钱不多,但好在管吃住,单在后院角门给金牧收拾出一间厢房,安安静静的,很方便他读书做功课,为秋围乡试做准备,连带着也能给掌柜的看看院子。
那家酒楼名叫“聚福楼”,在邯郸城中是头一号的有名,达官贵人,旅途客商,大都在“聚福楼”歇脚留宿。沿街有个门脸儿,装饰的古朴大气,桌子椅子都是红松木的,每桌之间用屏风隔成隔间,厅中一鼎香炉,常年焚着龙脑子香,颇有格调。
这前头的门脸不过是给路过的客商歇脚的,真要论富贵豪奢还要去后院。
过了月洞门,穿过一道长廊便到了后院的三层角楼,红柱漆门,雕梁画栋,好不气派,角楼是在后院正中的位置,共三层,越往上,客人的身份越是尊贵,顶楼上视野开阔,大半个邯郸城的风光都尽收眼底。角楼周围假山奇石,烟柳画桥,兼种了各种花草,春风一动,芳香四溢。常人只道这是个普通的花园子,不过比其他花园大些漂亮些,但有见地的都能瞧出来,这园子颇有不凡之处,单说那些假山奇石,全都是走水路从南方运来的,这山石的妙处讲究“瘦漏皱透”四个字,堆叠摆放布局,无一处不风雅。
角楼对面还搭了个戏台,有好几个戏班子轮番作镇,几百出折子戏任客人点,邯郸城的花旦、小生、青衣、老腔,大半都跟掌柜的相熟。此处,真真是个消遣风流的所在,花楼柳巷里的姑娘,都以能到“聚福楼”陪客人吃酒为荣耀。
小牧上回来时,绘声绘色的同金凤讲“聚福楼”有多热闹,金凤却听的有些犹疑,叮嘱金牧:“这些声色犬马最容易移人性情,你在那里谋差,只管埋头算账,旁的事一律不许浑玩儿,闲时多读书,为秋围做准备,可不许与那些纨绔子弟混到一处去。再一桩,我知道外头的世界热闹,品貌出色的女子也不少,何况是那汇聚富贵之人的地方,日后你定然也能遇到不少倾世红颜,也许是勾栏院的头牌,也许是戏园子里的戏子,又或者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不管是谁,你都不许招惹,莫忘了自己的初心。”
金牧郑重的点头:“姐姐安心,我心里只盈盈一个,旁人再入不得我的眼。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金凤拎着篮子往村边走,端午时节,天气已经很暖和了,金凤换了一身银红过膝比甲,里头是鹅黄色的长裙,脚上一双同样银红色绣花鞋,只在头上簪了朵白玉兰,清清爽爽娇娇俏俏的。给爹娘守孝的孝期早满了,如今她嫁了人,自然要打扮的俏丽,让爹娘见了也高兴。
在村里走的时候,金凤就发现遇到的人都看她,眼神却与平时不大一样,平日那些媳妇子见了她都是一副不屑鄙夷的模样,好像她生的好看是多么丢脸的事。但今天,人们看她的眼神,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以为然的,比往常多了一点味道。
金凤正在纳闷哪里不对,迎头就遇到了几个年轻媳妇围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做针线,也有清闲的抓了把南瓜籽磨牙唠嗑。
槐花刚开过,结了小小的绿色豆荚,仿佛还能闻到槐花的清甜,金凤远远的看见里头有她两个嫂子还有族长的闺女桂香,不愿意搭话,便想装作没看见低头过去。
经过树下的时候那桂香瞥了金凤一眼,随意吐出一个南瓜籽壳,正打在金凤衣裳下摆上,金凤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桂香却装作没看见,头一转,拧着身子换了个方向同陶大家的说话去了,拈着瓜子的小手翘着兰花指。
“哎呀,这天儿一天热似一天了!太阳都快落山了,这股子热气儿还没消,再往前可怎么过呀!”桂香故意放慢了嗓音,懒懒散散的,让人一听就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家。
郭家媳妇在一旁笑道:“就你娇贵!你愁什么呢,往前热了干你什么事,自然有你夫婿还有你老子从冰窖里凿了冰来给你避暑。哪像我们,天生的劳碌命,还得想着趁着天热,多绣几个团扇好卖钱呢!”其他几个在做绣活的媳妇子也纷纷应和。
桂香最喜欢别人奉承,听郭家媳妇这样说,便有点飘飘然了,趾高气扬道:“你们慌什么,谁和我要好,到时候我叫我爹爹送她几块冰就是,什么稀罕物儿!哎,这人啊,就得认命!命不好啊,怎么挣也是那副穷酸样子,不就是中了个秀才么,脸都扬到天上去了,有什么好炫耀的,到头来不还是在酒馆里当个小二么,有些人啊,就是伺候人的命!”
金凤听她话里有话,追问道:“你说谁中了秀才?”
姜家媳妇道:“呦,你还不知道呢,你弟弟金牧啊,岁考过了中了秀才了,今儿个城里放榜,咱们村有去赶集的,亲眼看见的!给你道喜呀~”姜家媳妇还要再说,被桂香瞪了一眼,有些害怕的住了嘴。
金凤却眼睛一亮:“小牧果然中了?”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果真应验了,还是让人高兴。金凤握了握篮子,脚步轻快的往坟地走,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娘。
陶大家的一直没说话,跟没看见金凤似的,待金凤走的只剩个背影了,才幽幽道:“你们都瞧瞧,我们陶家做了什么孽,竟娶了这么个不孝的媳妇。且不说爹爹活着的时候,金凤怎么惹他老人家生气。你们只看她现在,爹爹刚下葬没两个月,她就穿了一身大红衣裳出来招摇,真真是没把老爷子放在心上。”陶大家的说着,拿素色的绢子擦了擦眼角,满脸悲伤的样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只觉得金凤打扮的好看了,倒没注意到她的衣裳颜色犯了礼数忌讳。再看陶大家的和二河家的,皆是素白的纯色衣衫,只前襟绣了几朵雏菊,给外人看的地方,她们的功夫向来做的很足。
桂香不忿道:“我就看不惯她那轻狂样子!就凭她今日所犯的忌讳,也足够她剔除族谱,不让她下大狱已经是同族亲戚情分了,我这就去跟爹爹说,抓她个现形,看她敢狡辩,到时候你们都得去作证,谁都别想跑!”说完就风风火火的跑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