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金凤早早的起床梳妆。
上身穿了件灰白的夹袄,外面罩了青色坎肩,下身穿了条百褶石榴裙,把头发拢到脑后,编了条利落的麻花辨,发梢用一方丝帕绑了,脸上搽上昨日新做的胭脂,又敷上粉,小脸儿白里透红,正是时下流行的晚霞妆。
草草吃过了早饭,金凤将炸好的蚕蛹用纸包好,煮了十个鸡蛋,都放到小竹篮里,上面盖上手巾。又把那床蚕丝被的绣活儿用包袱包了,左手挎着竹篮儿,右肩上背着包袱便出门了。
今日邯郸城有集市,村里三三两两的就有人套了驴车进城,但论脚力,牛是赶不上驴子跑的快的,只是牛的耐性强些,干农活的时候真下的了力气,至于进城赶集就用不上了,若套了辆牛车进城,怕是走到天黑也到不了。
金凤在村口张望,想看看有没有进城的驴车,好载她一程,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正在灰心,突然看见陶清驾了辆驴车,拉了一车的家具过来,看样子是要往城里去的。
金凤大老远的就开始招手:“陶三哥,你是要进城么,稍我一程吧。”
陶清今日进城,是为了把打好的家具给雇主送去,刚走到村口就看见金凤踮着脚叫他,胸口不觉一热,拿鞭子抽了驴屁股两下,紧赶着来到金凤跟前:“你要进城?”
“是啊,去瞧瞧我弟。等了这半日,总不见人来,腿都麻了,可巧你来了,稍着我吧?”金凤笑着央告。
陶清见金凤冲自己笑,心里也甜丝丝的,心道亏了没有别人来,不然自己哪里赶得上这美差。当下赶紧在车上寻了出地方,铺上件子他的旧衣服,让金凤坐了上去,自己坐在前面赶车。一路上专捡平坦的地方走,生怕金凤受了颠簸。
金凤见他不说话,想起那日盈盈跟她学陶清砸了脚的呆样子,便探头去看他的手,却见陶清并没有带她送的手套,那手上都起了肉刺,手背上好几道小口子。
他这是嫌弃我做的手套不好了?金凤心里不快,小嘴儿也嘟了起来。陶清偷眼看她,被她一眼瞪回来,便红了脸笑笑,只觉得她娇嗔可爱,想着这一趟永远到不了邯郸城才好,于是故意悄悄勒紧了缰绳,叫驴子放缓的步子。
金凤到底没忍住:“陶清哥,我给你做的手套你怎么不戴,是嫌弃我用旧絮做的不好么?”
“啊?”陶清惊的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总是干活儿,怕给磨坏了,怪可惜的。”
金凤嗔怪道:“不过是副手套,值什么!难道你的手磨破了倒不可惜了么?你只管戴去,坏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陶清听了脸一红,哪有大姑娘家说要给人做针线的,又不是自家男人!陶清想说让金凤检点些,别落人话柄,可他又想,你陶清是人家金凤什么人么?管的着人家么?便搓着手不说话。
金凤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自己这样说倒像是对他有什么惦记似的,陶清肯定也把她当成不规矩的女子了。两人各怀了心事,都闭了嘴,一路上再没搭话,弄的气氛怪怪的,好生尴尬。
临到了城里,已经近正午了,集市上人正多,陶清把驴车赶到一棵大槐树下,金凤跟陶清说好,下午完事再在这树下等她,便提了东西下了车。
走了一段儿便拐进一个巷口,这边清净了许多,金凤来到一家朱漆的大门前,敲了几下,便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来应门:“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家姑娘,快,快进来,都正等着你带来那床蚕丝被,凑得了妆奁齐活!”说着引了金凤穿过前面的几间绣房来到□□让了金凤坐了用茶,金凤福身谢过便在下手坐了,将包袱拿下来放在桌上。
“你且坐坐,我去叫管家娘子来。”妇人说着便退了出去。一会儿先有丫头呈上茶来,随后就有个穿枣红绸缎的妇人笑着进来:“金凤妹子,你让姐姐好想,这多少天不来,那被面子可成了?”
金凤忙起身见礼:“成了,我这不怕误了事,也不敢叫别人捎带,亲自走这一遭。”妇人是这店里的管家娘子,男人叫王福,是这绣坊的大管家,因了金凤绣活好,才有这体面让管家娘子亲自接待,寻常的人来了,连门都进不了。
“坐,吃口茶歇歇!”王福家的说着便自顾打开桌上的包袱,抖落开被面子验货。金凤端起茶杯吃了口茶,由着她抚着被面左瞧右瞧,面上淡淡的。
“啧啧~我说金凤妹子,你这女红真是绝了,不但这喜字绣的好,被子四脚这祥云纹更像流水一样,层次过渡的不着痕迹,针法也多变,我真真是服了你了!”王福家的对金凤称赞不已。
金凤一笑:“好嫂子,我这点子三脚猫功夫在您面前可是献丑了,您手底下的绣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不过是个村里丫头,没见过世面,嫂子休取笑我。”
王福放下被面,亲热的拉起金凤的手:“你要是自称乡野丫头,我手下那些人,就没一个能用了!你看这小手,软若葇夷,这份灵巧岂是粗粗笨笨的妇人可比的!”金凤指了指桌上的包裹道:“那您看我这个值多少?”王福道:“咱们做生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定然不教你吃亏。按这尺寸和花样儿来讲,要让别人绣,我最多给她一两银子打发了去,可妹妹你绣的,我给你二两!”
金凤也不反驳,只拈起被面子反过来,拿给王福家的瞧:“嫂子你看这反面,我好歹亲自登门来一趟,你得报了我的路费呀。我也不漫天要价,你只给我三两银子罢了。”
王福家的探身一瞧,不觉心下一惊,这被面里头齐齐整整,一丝线头也无,跟正面的图案一模一样,因道:“金姑娘绣工又精进了!翠屏,赶紧去库房支三两银子来。”金凤忙拦道:“姑娘慢着,麻烦姑娘将银子兑了铜钱来,我们乡下小户人家,哪里用的到银子,还是给铜子儿吧。”不多时,翠屏拿了三吊钱过来,金凤也不数,仍用包被面子的包袱包了,压到篮子里,便要起身告辞。
王福家的心生爱才之意,因道:“金姑娘在那乡下可惜了,我跟老板娘提过好几回,说起你,老板娘也是个惜才的,便和我说,若你真看准了她好,就留下来,月银只管按最拔尖的给。好妹妹,不知你意下如何?”
金凤略一思量,便问:“不知咱们这的绣娘,分例是如何给的?”王福家的仍拉了金凤坐了,道:“原本这绣坊的银钱分例是机密,且姑娘现在是外人,原不该说给你。只是咱们也是五六年的老相识了,告诉你知道也无妨。咱们这绣坊里啊,通共有绣娘一百二十人整,都是吃的年薪。其中粗使的丫头婆子五十人,负责布料的裁剪分类,以及各房使唤,每年八两银子。下等绣娘三十人,只将那些布料锁边,按等级分发到各绣娘手中,另外一些寻常人家的普通衣衫,没有什么花样要求的,都是她们做,一年十两银子。中等绣娘三十人,店里小多半活计都是她们做,包括外头成衣店里卖的衣衫,也是她们供应,一年每人给十五两。剩下的十个绣娘,是优中选优的,单负责婚丧嫁娶的活计,还有大户人家里夫人小姐定做的衣裳,这些每年每人二十两。其中也有几个拔尖的,老板娘爱惜,每人生生又加了十两!在咱们邯郸城是再没有先例的。”
金凤听了点头道:“是了。如今买个丫头才二三十两,你们一年给这些钱,确实是体谅人的。”
“如何?妹妹是否愿意在我店里做活,保证三十两银子,一文都不少你的!”王福家的见金凤似有动心,便劝道。
金凤面露歉意:“嫂子,不是我清高拿乔,只是妹妹眼下确有难处,我家小弟现在城里念书,一年下来光是节礼就要十多两银子,况他又是个爱书的,平日里笔墨纸砚的花费也不少,再加上吃穿,三十两银子就搭进去了。现家中只靠着我一个,若是在家做活,一年挣上二十两银子,虽比这里少些,但好歹种着那两三亩地,吃穿用度就省下了,日子倒还好些。因此,只能拂了嫂子美意了,等再过两年,我弟弟有了出息,我也不用顾及旁人了,到那时,我头一个来您这里报到。”
王福家的听了,点头道:“很是这个理。我也不勉强你,待你日后想来了,尽管找我。天儿不早了,你且吃了饭再去!”
金凤忙推辞道:“嫂子多给我一两银子就很疼我了,不敢再讨扰,我这就家去了,还得去私塾里看看我弟。”
王福家的便挽了金凤的手,亲自送她:“这是哪里话,你原值这些。对了,我这手头上现有几桩活计,别的倒也罢了,只一件屏风棘手,是邯郸城知府家的公子定下了亲事,过两年迎娶,用在洞房里的,提前备下。屏风上用的是进贡的薄纱,本来也有几个绣娘可接,只是眼下她们都不得空,你既来了便接下吧,这会子正值农闲,想来妹妹也不忙的。”
金凤心中大喜,正愁着这个冬天如何打发呢,赚钱的机会就找上门了,忙答道:“哎呦阿弥陀佛,嫂子您真是抬举我了!”金凤心下明白,人家这里绣娘动辄上百,如何找不到人来接这活计,之所以找上她,不过是王福家的拉拢之意,她岂有推辞之理,再三的谢过。
王福家的叫她别放在心上,回头叫人把屏风连带图样子一起送了去,叫她慢慢绣,不必着急,图样金凤要是觉得不好,细节处自己改改也无不可,不必和她商量,只不要丢了大意。金凤答应着,便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