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公府小夫妻的谋算暂且不论,皇宫中的官家正因他们女儿而身陷家庭战争中。
作为皇帝,除了能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势之外,还连带着承受与权势一体双生的责任,只想享受前者,却不想承担后者的皇帝要么就是自己亡了国,要么就是给子孙埋下了亡国的引子。为了处理那些繁重政务,官家尉迟瑄每天都要忙到日入时分,才能休息。依照往常惯例,一完事,他的銮舆就往立政殿去。结果一进去,他就看到他心爱的幼子正低着头跪在塌下,而薛安则坐在榻上悠然用着晚膳。
“伽罗,阿獒做了什么……怎么回事?”尉迟瑄正准备为看起来又犯了错的儿子求情,结果一走近就看到他布满齿印的半张脸,这样一张脸说是可怜,倒更可笑,尉迟瑄默然片刻,稳住笑意,才问起缘由。
尉迟珏饱含怨念地看了自己阿耶一眼。
“你自己去问你儿子。”薛安不耐烦解释。
尉迟瑄看向尉迟珏。
尉迟珏面不改色地把自己今日做的倒霉事说了一遍,十分诚实——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以官家对他的宠溺,只要他不惹到母后头上,那么其他的一切事都不叫事。
尉迟瑄也确实没觉得今天这事有什么问题,拿条蛇去吓那小娘子是有些调皮,但毕竟那蛇无毒,也不算过分,更别说那小娘子在下一刻就利落地反击回来了。
奈何薛安不这么想。
薛安问道:“你今天错有几处?”
尉迟珏低头说道:“逃学和捉弄秦小娘子。”
薛安接着问道:“还有呢?”
尉迟珏抬头,理直气壮道:“儿不知。”
这小子真欠揍!薛安发现自己有些手痒。
尉迟瑄干咳一声,替爱子救场道:“孤身偷入上苑是为三错,上苑荒废久矣,里面既有无毒的蛇,亦可能有有毒的蛇,千金之子,岂能置己身于危堂之下。”
尉迟珏在尉迟瑄暗含威胁的眼神下,垂下头道:“儿知错。”不甘不愿几乎要从话里溢出来,生怕薛安听不处理一样。
“还有一错,迁怒于人,真乃懦弱者所为。按照规矩,四遍七经,去抄吧!”薛安放下手中银著,下榻进内寝去了,不曾多看跪着的尉迟珏一眼。
迁怒,为何而怒?迁的是谁?因生母冷落而生怒,迁于其所爱者。
尊贵的雍王殿下的生活有多完满,他就有多在意生母的冷落,只是他的骄傲令他不愿承认。现在却被始作俑者信口道破,何其难堪!
尉迟珏双手猛地紧握成拳。
尉迟瑄伸手拍拍幼子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却被他避了开来。
尉迟珏站起身,冲尉迟瑄讥嘲道:“阿耶放心,我会认罚的。”然后也转身离去了。
只剩被留下来的尉迟瑄十分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幽幽一叹。
政事已经很烦人了,怎地家事也不消停。
侧殿内间,尉迟珏正默写着武书七经,见其落笔神速,恍若经文具在胸中。薛安罚他的手段一贯都是抄武书七经,抄的多了也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这也是薛家专有的家法。说起来在抄书之外,薛家还有一项家法就是揍。可惜,面对战场厮杀都不曾变色的官家一见幼子挨揍身上就忍不住面色发白,头晕目眩。在尉迟瑄“要打他就先打死我”的逼迫下,薛安只在火气极大的时候才动用武力——鉴于雍王的惹事能力,这个次数不算少。
不过薛安在继承薛家家法之余,还在上面进行了创新。
尉迟珏眉目肖母,出于某种不好明说的心理,官家在他不晓事时没少哄他穿些小裙子。哪怕长大点的尉迟珏对此事表现出十分抗拒,官家仍是暗搓搓地给他准备了诸多颜色鲜艳,做工上乘的衣裙——每年都有新的。尉迟珏作为一个自矜身份面子的小男孩,自然是极其抗拒这些裙子的。
这一点正好给了薛安灵感。她规定每次羊奴完成被罚的抄书任务前,都必须穿着裙子——裙子由官家友情提供。
故而,尉迟珏现在就穿着一套藕色罗裙,衬着他精致得过分的眉目,看着分明就是一个美丽的小娘子,若非这个小娘子神色十分阴沉,想必这份美丽会更加耀眼。
尉迟珏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却置若罔闻地继续书写。
来人正是来给儿子送饭的尉迟瑄——尉迟珏之前跪了半天,刚能站起来,就被气走了,连晚膳都没用。
“阿獒,你阿娘她……”
“她是喜爱我的,只是不知如何表达,所以我该体谅她。”尉迟珏抢先说道。这句话他从小到大听过太多遍了,都到了耳内生茧的地步。尉迟珏把笔甩着宣纸上,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墨痕,这张已经写满半张的纸就算废了,冷笑道:“阿耶,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她根本就不在意我们。”
“阿獒!”尉迟瑄厉声喝道,神色是甚少对尉迟珏展现的威严。
尉迟珏抿着嘴,不肯低头。这份倔强的姿态实在是太像她母亲了。
尉迟瑄看软了心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阿獒,你要有耐心。”
好不容易才把儿子安抚下来,劳碌命的倒霉官家转头还要去哄妻子。
尉迟瑄进寝殿时,薛安刚才出浴,闭着眼趴在床上,微湿的长发被拨在一侧,乌鸦鸦的长发直垂而下,犹如一道黑瀑,与白玉般的长颈相衬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一个宫人坐在旁边的矮椅上,正拿着帕子给她轻轻擦拭头发。
宫人在尉迟瑄的眼神示意下,把帕子递给他,悄步无声地退出了屋子。
尉迟瑄接过帕子,做到榻子边沿,继续给薛安擦起湿发,擦拭的力道极尽轻柔,如同春风抚百花。
他的脸上一眉一眼都是标准到极点的英俊,许是标准太过,反而显得有些寡淡无趣,难以令人生出惊艳的感觉,嘴角常年噙着一抹笑意,倒有君子如玉之感。他的为人处事,跟他的容貌一样,不温不火,极得中庸精髓。这样的人在朝臣眼中,是老成持重的明君胚子,可在女性眼中,却嫌少了些锋芒。而在薛安嘴里也只落得“连头发丝都透着假”这样低的评价。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从名正言顺的长姐和受尽父亲宠爱的幼弟之间脱颖而出,登位九五,君临天下。
薛安闭着眼享受着服侍,仿佛没有发现换人一样。
尉迟瑄给薛安擦完头发,轻轻掬起一绺放在鼻间轻嗅,刚洗完的头发还没上油,并没有什么味道。可他闻着却觉得馨香动人。
薛安撑起身,那绺头发顺势从尉迟瑄手中滑落,尉迟瑄不禁暗自生出失落之感,可见到薛安正脸,又顾不上那点失落了。他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你刚刚又喝酒了?”
薛安颊飞红晕,目光迷离,显然是刚刚又喝了酒。她兀自在尉迟瑄身上找了个还算舒适的位置,靠了过去,漫不经心道:“洗浴时喝了点。”
尉迟瑄脸色微沉,以薛安的海量,能让她酒意上脸的量怎么可能会是“点”,轻斥道:“你忘了上次喝醉时出了什么事?还敢这么喝。”
两个月前,薛安出宫到一家名作第六味的酒楼吃酒。这家酒楼在长安也算鼎鼎有名,酒楼东家是个姓秋的娘子,这位秋娘子酿的一手好酒,能引天下酒中客折腰,长安人都唤这酒作秋来酒。这秋来酒因是那秋娘子的独家手艺,产量有限,从来只是随缘,暗藏在酒壶中,送给来她家酒楼吃饭的客人,至于是谁喝到那酒,就只有喝到的客人们自己知晓了。反正总有诸多的人愿意在外声称自己尝过那酒,然后把那酒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如此一来,秋来酒自是名声大噪,连身处宫中的薛安都有所耳闻。
可惜慕名而来的薛安那一日是没有随到缘。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薛安哪会让自己就这么败兴而归,派人质问掌柜‘这秋来酒是否真实存在’。毕竟没人能分辨哪些说自己喝过酒的人到底是真的客人还是只是酒楼的托。
这事关乎酒楼名声,那掌柜不敢擅专,只好请了东家秋娘子过来。
秋娘子来了之后,直接提出一坛酒来,让薛安去尝,若是不能让她口服,第六味自此关门。只是若薛安承认这酒的醇美,就要把这一坛酒都喝完——一坛酒约莫是二十斤的重量。揭了那坛酒的封口后,清香四溢,薛安舀起来一尝,果然是一等一的的美酒,独到之处,比之宫中的贡品都不输。以她的身份自然不会赖账,愣是把那坛酒给喝完了。以薛安的海量,喝完之后,也是站不稳了,只勉强撑着准备结账回宫。
秋娘子笑眯眯地跟醉醺醺的薛安说,那一坛酒作为卖品也记到了账上。
至于价格……
十分之丧心病狂,狂到薛安带出去的宫人身上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一半。
明白自己被黑了的薛安醉意之下随手解了身上系着的皇后令牌去抵债——她行止随意,不爱佩钗环这类饰物,以至于那会她能拿出来的值钱玩意居然只有那块令牌。
本朝有孝文皇后为先例,皇后权利不局限于后宫,皇后的令牌能调动京中一半的禁军,权利之大,还在朝中相公之上。那块令牌本是一块极品美玉由最顶尖的名匠雕刻而成,即便抛开政治意义,也是价值连城之物,比之玉玺也是不输的。
那位秋娘子不识得皇后令牌,十分坦然地接了过去。不过她还算识货,认得出令牌的价值,继而也猜出薛安身份不凡。收了那令牌之后,也允了薛安事后派人拿钱来赎。
虽说那块令牌最终是完璧回来,但这事还是传了出去,御史的上谏多得能把崇政殿给淹了。尉迟瑄不舍得惩罚妻子,只当自己眼瞎见不到谏书。最后还是薛太后出面罚了薛安禁足三月,御史台才安静下来。
反倒是那家第六味,自此名声更胜,客似云来,金银跟水一样涌进自家口袋,直把那位秋娘子喜得恨不得在家里财神旁边一并供起了皇后的排位,每日拜个三拜。
提到这事,薛安至今仍未消去那股被耍的郁气,语气也有些不虞,“那次我又没醉,只是被那酒家气到而已。”
尉迟瑄被她的辩解气笑了,“没醉你就敢拿皇后令牌去抵酒资,醉时是不是就该拿我的玉玺去抵了?”
薛安撇嘴道:“我才不会这么傻,你的玉玺太显眼了,哪家酒家敢收。”玉玺上面雕刻着那么显眼的一条龙,外加下面的刻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酒家是疯了才敢收这玩意。
“……你是恨不得我气死,对吧!”尉迟瑄扶着额幽声问道。
薛安仰着头,一双被酒意熏染个透的碧眸迷迷蒙蒙地看着他,生生看出了诸般多情,她忽地软下声音,说道:“瑄郎待我这般好,我哪舍得你死啊!”
物以稀为贵。越是高傲的人,放下身段来就越是令人稀罕。
尉迟瑄被这眼神一看,刚生出来的怒气不自觉地就散了大半,再被这话一哄,便是真让他奉上玉玺,供她一乐,都是肯的,最后只能笑着叹道:“明明知道你这话说的不过心,我听着却还是很欢喜啊!”
薛安眨了眨眼,好似无辜的稚儿一般。
尉迟瑄实在有些吃不住这般攻势,伸手挡住了那双碧眸。宣人倒了解酒的汤水来,一勺一勺地给薛安喂了下去。醉意正浓的薛安不算安分,可惜被尉迟瑄揽在怀里,动弹不得,最后在尉迟瑄温柔劝哄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入了睡。
尉迟瑄低头注视着薛安睡颜,乖巧而美丽。看她这时的模样,谁能想得出她白日里胡闹的模样,可见皮囊这玩意骗人不浅。他低头在这美人的眉心印下一吻。
“你只会是我的,伽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