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由孝宗妻子孝文皇后取名,有莅临政事之意,自孝文皇后入主之后就一直是皇后居所。周太.祖以女子之身逐得天下之鹿,许了天下女子为官做宰行商等等与男子对等之权,废了妾婢一流,彻底把女子从那狭窄的内院中解放出来。周太.祖是巾帼英豪,险些被她立为皇太女的外甥女孝文皇后也不差。这位孝文皇后入主立政殿后,凭借着超常的政治手腕以及姨母留下的政治遗产,使这宫殿与皇帝所居的崇政殿分庭礼抗,成为周朝政治中心之一,人称双圣临朝。
可惜在孝文皇后之后,这个宫殿换过两个新主人,可愣是没一人能让它重现孝宗一朝的风光,任由这所金砌玉雕的华丽宫殿冷清寥落。
“多年未见,夫人神色安然如旧,殿下见了,定会开怀的。”身着黄色宫装的女子一边引路一边说道。
这话不是恭维,柳秀成年方三十,但清丽的容颜却是一如未经风霜的少女,尤其是那一双妙目,如潋滟水光,洁净清淩,动人之处,尤胜往昔。若非怀中还抱着个黏黏腻腻的小人,几乎让人怀疑那过去的岁月与她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柳秀成含笑的目光在黄衣身上转了一圈,“我亦不曾想,数年之后竟还能见着黄衣你。”
薛安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人,远在进宫之前,就是个孤高特立的家伙。一双美眸朝着天长,看不见世间几人,身边伺候的仆人来来去去,与她不过流云散聚,不曾费心半分。她甚至连近侍的名字都懒得记,叫黄衣的以后就穿黄衣,叫红衣的也脱不得红衣。等得近侍年满嫁人,抑或因犯错被逐,再换人上来穿上被换的那人的衣服,简洁明了背后,足见薛安此人薄凉性情,由小到大几番近侍更替,于她竟无一人能进其心。
故而柳秀成颇为惊讶,时隔九年,竟能在薛安的近侍里见着一张认得的面孔。
黄衣已微露风霜的脸上显出一丝苦笑,“殿下自九年前起就换了规矩,新来的近侍具是以衣纹起名,婢子几个是最后一批以衣色命名的了。”
柳秀成不由轻叹一声。
二人叙话戛然而止,此后未再出声。及至立政殿前,走在白玉铺成的一条行道,道上刻着栩栩如生的莲花。
柳秀成怀中的小人侧了侧头,突然出声说道:“是芙蓉。”
柳秀成驻足,看了过去,摇摇头,“那不是芙蓉,是莲花。”
羊奴摇摇头,坚持道:“芙蓉。”随后又添道:“水芙蓉。”
柳秀成目光怜爱地看着羊奴,左手轻拍其背,柔声道:“长安也有芙蓉,不输成都多少,羊奴你会喜欢的。”
羊奴目光黯淡了下来,她把头埋在母亲颈间,低低地应了一声。
益州成都府里最多的便是芙蓉,每年入秋,便开得满城花色。刺史府中的芙蓉更是品相绝佳,每每花开,颜色灼目。小娘子看着莲花就想到了芙蓉,这想的不只是那芙蓉,分明还有那座她生长于斯的成都府。
柳秀成抱着情绪有些低落的羊奴继续朝殿内走去,红檀梁,琉璃瓦,金碧辉,十尺软纨悬作帐,堂皇如往昔。掀开花生米大小的碧玉珠子串成的珠帘,就见一个金丝楠木做成的五尺宽、七尺长的榻子,榻中央摆着梨花木案,案上摆着琉璃盘子,盘中放着若干瓜果,瓜果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盘子边是几个三足金樽,可惜因肚量小而输给了榻上人手中提着的错金白玉双翅玉瓶。
闻得脚步声,支着腿以一种十分粗放的姿势坐着的女子回头,她身上穿着简单的玄色红边斜襟宽袖深衣,上面只缀着简单的水纹,披头散发,纵使如此随意,她的美貌也没有被减损半分,反平添了疏狂的气度。薛安的母亲镇国公夫人是回纥人,她继承了母亲的碧眸和雪肤,盈盈一笑间,一双碧眸如湖面映光,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满殿富贵堆出的光亮也被比成了萤火微光。
岁月似乎格外青睐美人,不止柳秀成,这位年过三十的皇后亦是如此。由时光沉淀下来的风姿,初初一看即能令人心生恍惚之感。
倘若是颜色差点的人,站在这位薛皇后的身边,少不得被她极富攻击力的美貌逼得黯淡无光。所幸柳秀成却不在此列,两人对案而坐之时,却如明珠玉璧,交相辉映,不分轩轾。
两人年轻时,是长安城鼎鼎有名的双姝,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楚西平曾叹:“美有十分,日月山川四分,花草鸟兽三分,长安薛柳两分,余者一分。”话中薛柳指的正是此间二人。
尽管此话一出,这位大才子就从平康坊的坊间座上客沦落为坊外孤身只影人,但自始至终都没一人敢去反驳这话。足见这二人风华。
坐上了榻,柳秀成轻手轻脚地把羊奴放到身旁。
薛安见状轻笑不已。
“笑什么?”
“我笑当初连个弓都拉不开的人居然能抱这么久孩子。”
柳秀成不以为忤,反问道:“这么浓的酒气,喝多少了?”
薛安懒懒道:“两壶了吧!蕙姬可要同饮?”蕙姬正是柳秀成的字,时人互称表字正是亲昵的表示。
柳秀成摇摇头,感慨道:“莫怪我远在益州都能听到你曲皇后的名号,可真没屈了你。”
“曲皇后?”薛安把这称呼含在嘴里嚼了几遍,会过意来,抚手笑道:“好生别致的名号。”
酒从曲中来,曲同酒字,可不就是在嘲笑她这好酒的皇后。
薛安这一笑,如旭日之初生,光耀灿目。引来了羊奴好奇的目光。
薛安察觉到这视线,顺过去看了对面那个雪做的小人一眼,一张脸上的五官竟像是最好的画师耗尽心血都绘不成的,精巧之处,全是天成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沉静而安然。此时,这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薛安手上的白玉酒瓶,手如玉质,执着瓶子,竟让人一时难以看清哪处是手,哪处是玉。
薛安见状又是一笑,她拿个了金樽过来斟满,递到羊奴面前,饶有兴致地问道:“要不要试试?”给六岁小儿斟酒,这等不靠谱的事也就她做的出。
柳秀成在一旁看着,也不出声阻止。
羊奴低头嗅了嗅,说道:“梨花。”
薛安颔首道:“正是梨花白。”
羊奴想到近日常见的梨花,细细碎碎的点缀在枝头,惹人爱怜,淡淡的眉毛不禁挤在一起,推开了那金樽,别过头去,闷声不语。
薛安不解地看向柳秀成,“这是怎么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生就一副怜花惜草的性子,平日里最见不得那些花花草草被摧折。”
薛安挑了挑眉,“以人情度花木,你的女儿竟能有这般软和的心肠。”
柳秀成略过那话里的取笑意味,说道:“软和得过了,就刚刚那会,还在想念成都的芙蓉,我只好哄她长安芙蓉也不差。”
薛安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来道:“长安的芙蓉再好,也不比成都的自在。”
柳秀成深深地看了薛安一眼,“可是长安一声令下,那成都的芙蓉依旧得迁至上苑,不是吗!”
若是有宫人在此,闻言怕是冷汗都要出来了。长安谁不知道薛安薛皇后偏爱芙蓉,皇宫上苑内种满了各色芙蓉,具是官家为讨妻子欢心,令人从川地移植而来的。甚至于她一双龙凤同生的子女小名分别做舜郎、华娘,合在一起正好是舜华二字,正是芙蓉的别称。可惜待得那对龙凤胎去后,原是心爱的芙蓉也遭到了无妄的迁怒,再是见不得。
薛安性格也是古怪,她见不得芙蓉,也听不得别人在她耳边提芙蓉,却也不拔了上苑的那些花木,只是彻底关了上苑,再也不让宫人去打理。上有所恶,下亦趋之。上苑这处自前朝起就一直兴荣鼎盛的皇室园林自此门庭冷落,如今已是荒废许久。
被人当面提起那桩往事,薛安并未如常人所想的那班变色,只是索然道:“可惜如今上苑的芙蓉已然凋尽。”
“是否凋尽,亲眼看过方才知道。”
薛安神色不定地看了柳秀成一眼。
柳秀成含笑说道:“不知可否借伽罗上苑一观?”
“你要看?”
“不,是羊奴要看。”
薛安把目光移向羊奴,“你要看?”
羊奴瞥了面带微笑的母亲一眼,乖乖点头。
她模样可人,薛安看着心中被好友惹出的郁气倒是消了几分,摸了摸她的头,“既然想看那就看吧!只是那里景色荒废许久,你看了别嫌弃才好。”
薛安对着帘外说道:“红衣,进来。”
一位红衣宫女悄声入内。
“领秦小娘子去上苑看看那两株芙蓉。”
红衣低垂的眉目压住了她心头的惊愕。
上苑芙蓉不少,但能被圣人特地点出来的就只能是晋王和安乐公主出世后,官家特地派人种下去的那两株最珍贵的醉芙蓉。自晋王和安乐公主夭折后,上苑被废弃多年,里面那些娇贵的花花草草少了精心的服侍,早就被风霜雨雪摧去了大半,哪里还有可赏玩的地方,更被说让一个六岁女童去玩了。
红衣正准备伸手去抱这位小娘子。
柳秀成却朝她摇摇头,略带歉意道:“她不喜欢跟生人接触。”
羊奴穿好鞋袜后,下了榻,站到红衣身边,一双杏核形状的大眼睛无声地看着她。
红衣会意,迈出步子,羊奴立刻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