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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长安的第二日,柳容成去吏部述完职就去梁国公府找亲妹去了。她一见面就想质问柳秀成为什么要坑她。

    然而一个照面,柳秀成就祭出了大招。她笑眯眯地着跟羊奴说道:“羊奴,这是三姨母哦!”

    正在玩七巧板的羊奴抬头看了柳容成一眼后又生无可恋地垂下了头,这几日里,每次她娘跟她介绍起某个人时,就意味着她要被一个陌生人拉过去揉揉抱抱亲亲了,好烦啊!

    然而羊奴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预想中的亲热桥段。她重新抬起头,就见那个三姨母不知何时往后退了两步,正安静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仿佛在看什么脆弱无比的稀世奇珍。

    羊奴顿时对这位三姨母好感大增。

    柳秀成含笑看着姐姐,“三姐不抱抱羊奴吗?”

    柳容成下意识地握紧了手,然后松掉,“不了。”

    羊奴对这位三姨母的好感再次飙升。

    柳秀成轻叹一声,她拍了拍羊奴的背,轻声道:“阿娘有话要跟你三姨母说,你去别间玩会。”

    羊奴乖巧地跟着下人去别间,只是走之前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那位哪怕是坐着气势也依旧惊人的三姨母一眼,然后正好对上她的眸中暗藏的温柔。

    羊奴愣了一会,才收回眼神。

    待得羊奴出去,柳秀成便问道:“三姐为什么不抱一下羊奴?”

    想要质问却被抢先的柳容成对上气定神闲的柳秀成,莫名觉得自己声气弱了几分,“习惯而已。”

    闻言,柳秀成看着她的目光不由暗了下来。

    柳容成那一身神力既是天赋,也是枷锁。

    幼时的柳容成控制不好自己力道,不小心毁坏东西是常有的事,也就柳家有钱,才经得起她这么浪费。如果只是单单毁坏东西也就罢了,她时不时还会伤到人,亲近的仆人、亲人在她手上受伤频繁。终于在再一次弄伤母亲之后,柳容成被父亲带到书房训斥了一番,此后她便学会谨守与旁人的距离,即便是面对最亲的人亦是如此。越是喜欢一样东西,就越要远离。这种克制一直被她坚持至今,幼时的母亲、少时的幼妹、如今的羊奴具在此列——即便此时的她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力气。

    柳秀成缓声说道:“我曾经见人驯鸟。他用铁链锁住鸟的脚,把它困在鸟架三尺之内。一年之后,再去链解脚,那只鸟依旧离不得三尺。鸟非困于链,困于心耳。三姐,你现在便是那只鸟。”

    柳秀成看着柳容成,目露哀伤。

    柳容成脸色数变,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去反驳,最后狼狈地偏过头,避开了柳秀成的眼神。

    柳秀成起身,走到柳容成身边伸手抱住她,柔声道:“可是三姐,现在的你已经可以抱抱我了。”

    柳容成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柳秀成身上有淡淡的安息香味,她好用吐蕃产的安息香,在这一点上她们的母亲一模一样。血缘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即便是不曾记得那个女人,但柳秀成身上却处处都能见到她的影子。

    良久,柳容成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喟叹一声,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妹妹。

    曾经,她们的母亲就是这么抱着她的。

    二十年多前,孝宗元兴十四年的冬季,突厥可汗领着五十万大军突袭边境,分两路从关内道、河东两道入周,守卫周朝多年的关卡就像沾了水的纸一样,一捅就破,突厥大军直下丰州、夏州、云州三地,直朝长安奔来。

    柳容成父亲柳世安当时就在并州当刺史,就在突厥行军的路上,突厥派兵围住太原府城,柳世安携着一州将士与突厥僵持两月后,城内粮食耗尽,援军依旧不见踪影。最终城破,柳世安自刎而死——此前,他的长子和次子在之前的两个月里就已战死,连尸骨都没来得及收殓。

    兵荒马乱之间,柳府的亲兵多是老卫国公以前在军中的部下出身,对柳家忠心耿耿。他们决定要护送柳世安剩下的两个女儿突围出城。

    柳容成至今还记得那一日清晨,母亲从书房出来后抱着她,柔声说道:“三娘,你要好好的。”然后转眼的功夫,这位一贯养尊处优的女人就全身剧烈抽搐起来。她为了不给突围增加累赘服毒自尽了。所幸,这种专门为贵人准备的用于自尽的□□见效很快,她并未承受太久的折磨就亡故了。

    被这情景惊住的柳容成下意识捉住母亲的手,那只手上还带着未尽的温度,就跟刚刚的拥抱一样。母亲的近侍忍着悲痛,把仍沉浸在母亲余温中没回过神的她强行抱走,连着才满周岁的五娘一起推给亲兵们。亲兵们带着她们匆匆出城,并州刺史府上的所有人和物就这样被抛在了后面。

    刀剑碰撞时发出的铿锵声,战马绝望的嘶吼声,还有阿妹微弱的哭声,嘈杂而混乱,还有贯穿始终的几乎能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这些就是柳容成对那次突围唯一保留下来的记忆。三百亲兵在突围之后只剩下五十余人,且剩下的人里个个带伤,所幸没有重伤——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重伤的全都被留下了,也就是抛弃了。

    尽管突围了,但剩下的路途也并非一帆风顺,五娘发热了。刺史府的小女儿,自出生起就活在仆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中,何曾吃过这样的苦楚。他们没有带任何没有战斗力的仆从——这是她母亲的决定,又是战乱时候,路上遇到的村落都是空的,连个乡野医生都找不到,没人照顾,没人诊治,没有人都觉得这个女婴能够幸存。

    自出城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柳容成猛地惊醒了。她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觉,守在五娘身边,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她。上天见怜,她的五娘奇迹般地退烧了。

    最终他们顺利地抵达了长安柳家,迎接他们的是满府的白幡——她的大母听说长子一家都折在并州,哀痛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去了,她的大父也被这噩耗病倒在床,没几日跟着西去了。天意弄人,若是他们知晓还有两个孙女幸存下来,说不定就能撑下来了。正在为大父大母操持丧事的叔母听到她们幸存,匆匆赶到,看到一身狼狈的她,不由地抱住她痛哭起来。在这怀抱里她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温度,一直沉浸在惶恐里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的噩梦始于一个拥抱,终于另一个拥抱。

    与此同时,边关的战事也终于要停了。因为势如破竹的突厥大军在灵州被挡住了。时任职灵州长史的薛嘉领着五万人对抗突厥二十万大军,以弱胜强,打掉了突厥一路十余万士兵,一战名传天下。再接下来,薛嘉的妻子说动了她的父亲回纥可汗发兵十万救援周朝,解了周朝的困境。

    最终突厥与周朝议和,孝宗幼女平阳公主带着无数的金银珠宝、锦绣布帛和亲突厥王庭,嫁给了比她父亲孝宗还要年长的颉利可汗。平阳公主和亲后,因记挂幼女,孝文皇后原就不太好的身体急转直下,没两年就郁郁而终了。孝宗先是失了女儿,紧跟着又没了妻子,心中悲痛不胜,竟是在同一年里也崩了,去前还死死拽着先帝的手叮嘱道:“他日必要踏平突厥王庭,迎回平阳。”

    这一战,边关将士战死三十多万,周朝伤筋痛骨。以至于在此后的年岁里,周边的吐蕃、高句丽等小国屡有异动。

    家仇与国恨就像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柳容成的心里,让她再分不出心思去想其他。十八岁时,她成为周朝第三个女武状元。此后她拒绝了叔父为她谋得的龙武军亲卫一职,辞别了忧心忡忡的家人前往夏州朔方郡当一个果毅都尉——这块地之前又被薛嘉从突厥手里抢了回来。

    此后的十几年年,除了述职,她再未回过长安。

    边关的日子跟长安自然是没法比,但也说不上苦寒,朝廷大把大把的饷银拨过来,将士们的钱包丰厚得紧,再加上周朝的物品在异族一向走俏,一帮子游商就像闻到肉味的鬣狗,带着诸多商品纷涌而来,论繁华还真有长安东西二市的几分气象。

    因此,手头宽泛的柳容成在那的生活大体还是滋润的。同僚们听说她父兄的事迹,就先敬了三分,再听说她放弃长安的繁华到这从军,又敬了三分,再看她一身武艺才干无可挑剔,剩下的几分也敬全了。平常日子里,练练兵、打打仗,闲暇的时候跟着同僚逛逛花街喝喝酒摸两下骰子再吹牛扯皮一番,二十年的辰光就一晃而过了。她的官职越升越高,同袍也越来越少。待得最后攻破突厥,四方平定,再无战事,早已习惯往前如此的她竟不知何去何从。

    ……就像一只困在心中阴影的囚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