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从来没有告诉过乔莞,他们的军队是要和谁打仗,他不说,乔莞也没有多问。
一来,她对天下局势并不了解,即便告诉她,恐怕她也分辨不清那些诸侯谁是谁。
二来,她本就对征战杀伐之事毫无兴趣。其实,她虽喜欢四处乱跑,却也从没想过离开皖城,自己或许一辈子都只会呆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城中,到了适婚的年龄就嫁一个合适的男人,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和世间上所有普通女子一样,外面的世界他们不懂,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谁来做皖城的太守,他们便认谁为领袖。
其实,这乱世中大多数普通百姓都一样,他们没有那么多正统或是逆反的概念,谁能让天下昌盛太平,谁能给他们安定富足的生活,谁就是明主。
晚上,乔莞梳洗完毕,正准备休息。却听帐外若有似无地飘来一阵琴音,丝丝入耳,她心中一动,忍不住披上外衣,随手绾了头发,独自走出帐篷。
琴声缥缈,忽远忽近,她循着声音走了好一阵,才终于在靠近军营边缘的地方看见一个抚琴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看不到面容,只有白袖鼓动,衣带飘飘。
乔莞却被那琴声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只听曲调激越昂扬,如同剑魄凝于指尖,力透琴弦,有翻尘卷土,飞沙走石之势,猎猎狼烟覆灭银枪多少,铮铮铁蹄踏碎金戈无数,一副壮阔山河之景跃然眼前,令人胸中豪迈之情喷薄欲出。
琴声极具感染力,直直地侵入人心,似有一股不可阻挡的霸气,大有一展宏图,指点江山的气概。
怪的是,这琴声前一秒还让人如临沙场,亲历金戈铁马之热血,下一秒又宛如站在巍巍山下,仰头见悬于崖顶的瀑布飞流直下,喷银溅玉,山林水气的清新扑面而来,令人只觉心神鼓荡,豁然开朗。
耳边唯有风吟阵阵,高山流水不绝。
足见抚琴之人心胸宽广。
一曲弹罢。
空气中还久久激荡着余音。
乔莞心驰神飞,恍如隔世,飘忽了好一阵才缓过神,心潮翻涌难平,当下便按捺不住好奇心,靠近去看那人的脸。
长发翻飞,白衣如仙,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清远出尘——
竟是周瑜!
乔莞惊喜道:“你会弹琴!”
周瑜也没想到她会出现,略微惊讶后,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淡淡笑道:“有兴致时,偶尔会弹一曲。”
乔莞还沉醉在那激昂壮阔,如同行云流水的琴音中无法自拔,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周瑜,你的琴技真是太棒了!普天之下,恐怕再没有比你更厉害的琴师!”
“过誉了……”周瑜牵起嘴角,柔和的目光对上她发光的眼神,笑容不禁更深了。
“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竟弹得一手好琴!”乔莞止不住地叹息,懊恼道,“真是太亏了太亏了……”
“你很喜欢听抚琴?”周瑜看着她,问道。
乔莞点点头:“不过,这首曲子我倒是头一回听……”
“这是我闲来无事,自己随意作的曲,除了我,应该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弹奏了。”周瑜说起来云淡风轻,听的人却顿生无限崇拜之情。“你作的?”只是片刻功夫,乔莞脸上迅速切换了惊讶、崇拜、震撼好几种表情,夸张的样子把周瑜都逗笑了。
“不过是聊以抒怀。”
乔莞在他身旁并肩坐下,“琴心即人心,我听你这首曲子,曲调激昂豪迈,正气凛然,让人仿佛置身战场,眼前便是铁骑扬沙之景,可以深深感受到你那渴望建功立业之心。”
周瑜点头道:“此曲名为《江海平》,是我当年与伯符共讨刘繇时攻破横江后所作。那是我领兵打的第一场仗,也是我第一次同伯符并肩作战,在那之前,我空有一腔征战沙场的热情与抱负,却一直都很困惑,天下大乱,诸侯混战,而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又该怎么做。直到伯符写信给我,希望我能去助他一臂之力……”
“你和孙将军的感情很好……”乔莞想起周瑜和孙策几乎形影不离,默默认同道,又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周瑜看着远方的深蓝如幕的天空,思绪仿佛也飘向很远:“那年我十六岁,去寿春拜访叔父,在街头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和一个小女孩拉拉扯扯,少年很凶,嘴里骂骂咧咧,女孩一直在哭,我以为少年欺负她,便上前一把推开了少年的手,拉起小女孩就跑,谁知那少年不依不挠,追上来对着我就是一拳,”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我当时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气地回击了一拳,两个人便在街上旁若无人地扭打了一番,结果后来才知道,那个小女孩也是孙家的孩子,伯符是她的兄弟,那时他们一家刚搬到寿春,我看着眼生,才闹出这么个笑话……”
乔莞也笑出来:“想不到你现在看起来这么冷静,当初也是个冲动少年。”
周瑜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浓了:“后来误会解开,我们握手言和,却发现彼此志趣相投,关系反倒是进了一步,我也没想到,我回舒城不久,伯符一家竟然也搬了来,我们成为邻居,此后两家便常有来往。”
“总角之交,难怪情谊深厚。”乔莞笑眯眯地抚掌道,“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一段佳话了。”
“伯符心忧天下,胸怀非常人所能及,他更懂我抱负,知我所求,我们的许多想法往往不谋而合,我视他如兄,如友,亦如君。”周瑜突然神情认真,目光坚定沉稳似夜色。
乔莞虽不懂朝廷纷争,却也知道如今江山动荡,诸侯割据,短兵相接,只为在那版图上争得一席之地。她并不了解孙策,她不知道孙策的军队属于哪一方,也不知道和他们敌对的是谁,她只是相信周瑜,相信他所选择的主帅,相信他所胸怀的那个抱负与其他诸侯军队的都不一样。
“能遇到惺惺相惜的知己也是一大幸事……”她沉思片刻,感叹道,又话锋一转,“只是,征战杀伐似乎并非你的本意……”
周瑜闻言,意外地一挑眉:“哦?”
“这《江海平》乍听之下似乎洋溢着开疆辟土君临天下的野心,可那高山流水的清音却暗藏脱尘出世之心,仗剑江湖的快意,可见,你的骨子里并不是真的愿意圉于沙场。”乔莞将自己听完琴音后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了出来,对方却并没有接话,安静了片刻,她疑惑地抬头,却见周瑜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幽墨般深邃的眼中涌动着难辨的情绪。
她竟如此懂他……
她竟能从他的曲中如此透彻地看进他的内心……
周瑜的心不可抑制地产生前所未有的震动,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在心底翻腾着破土而出。
“周瑜,你怎么了……”见乔莞探究地凑近,周瑜眸光闪了闪,恋恋不舍地想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你怎么不说话了,嗯?”乔莞伸手在他眼前调皮地晃了晃,被他一把抓住,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干什么啊……”乔莞脸一红,微微挣扎了两下,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周瑜叹了口气,低低在她耳畔叹道:“琴曲易弹,知音难觅。没想到,你竟如此懂我……”他的声线深沉磁性,乔莞听了,只觉身子都酥了半边。突然心思一动,莫名地便想起那年扶花楼下,闻弦歌知雅意,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
知音何其少,知音何处求……
她情不自禁地认同道:“是啊,知音难觅……这种感觉我也亲身经历过,只可惜,或许琴音有缘人无缘……”最后一句变成喃喃自语,不觉有些怅然。
周瑜原本只是握着乔莞的一只手,闻言顺势将她拉进怀里,静静地搂着她,柔声道:“你会抚琴?”
“对呀。”
“你来弹一曲?”低低的声音倒像是哄一般。
乔莞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皱眉道:“你的琴不是不给别人碰吗?我可不想再被某人赶走……”说完还假装气呼呼地把头扭到一边。
周瑜笑得无奈:“我的琴确实不给别人弹,碰一下都不行……”话说到一半,眼见乔莞脸色越来越青,周瑜终于忍不住笑意,把别扭的小人又往怀中紧了紧,低声道,“以后,只给你弹,好不好?”
声音温柔到可以滴出水来,暖到可以融化冰山,和平日里那个疏离温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周瑜简直判若两人。
乔莞努力绷着脸:“真的吗?”脸上渐渐浮现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周瑜笑容更盛,没有直接回答,慢慢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上深深一吻,目光里满是深情和眷恋。
乔莞心满意足地依偎在他宽厚温暖的怀中,一种不可言说的喜悦安宁在心间弥漫。
明月清风此夜,人世两欢哀。
只想这一刻永远定格,什么都不用多想,只要用心感受这花月静好。
乔莞看着眼前这床琴,道:“不过,你这绿绮,当真是世上难得的好琴。”
“你认得出这是绿绮?”周瑜惊讶道。
“琴身简约,线条流畅,琴弦晶莹剔透,琴内还刻有铭文‘桐梓合精’,想必这就是当年司马相如所用的绿绮吧。”
周瑜暗暗赞叹,点头道:“一曲《凤求凰》,不仅成全了一段姻缘佳话,也成就了绿绮之名。”
乔莞抚摸着琴身,若有所思:“我们家里好像也有一床好琴,只是爹爹极少拿出来,似乎从未有人弹奏过,我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印象却也不深了……”
“怕是担心你这个混世小魔王弄坏了好琴,藏起来不让你发现吧。”周瑜开玩笑道。
乔莞却突然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偎在他的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细细弱弱地嘟囔了一句:“周瑜,我有点想家了……”声音听上去可怜兮兮的,让人心生怜惜。
想她离家已有一个月,也没给家中捎去任何书信报平安,只怕家人早就担心得不得了……
而她,第一次远离自己的家,独在异地的军营,这番经历虽算不上多么惊心动魄,却也是十多年来她所面对的最惊险陌生的际遇,惶惶忐忑之余,难免思乡情更盛。只是长久以来她一直压抑着,或者说是不敢完全地表现自己,因为在她身边,除了茴香,她不知道谁可以真正信任,也不知道谁是真正关心她。
而此刻,她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可以发泄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可以释放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乔莞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声从怀中传来,随着身子颤抖幅度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周瑜的怀抱很安全,她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全心依赖。
周瑜紧紧抱着她,任她抓着他的衣袖,眼泪肆意横流,只是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轻哄。
直到乔莞仿佛哭累了一般,渐渐平息下来。
周瑜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剑眉微蹙:“莞儿,如今这一带局势动荡,若是送你回去,这一路艰险难测,我着实不放心……”他又安慰道,“不过你别担心,不出多久,等战局稍定,我会亲自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皖城。相信我,必定不会让你等太久。”
乔莞抽噎了两下,闷闷地“嗯”了声,小脸就着周瑜的衣襟蹭了蹭。
周瑜宠溺地笑笑,替她拭了眼角的泪痕,从怀中掏出一物送到她的眼前。
“这不是我的……”乔莞眼睛一亮,抓过那枚石哨,捏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看。
“之前你想‘逃跑’时被我抓住,你手中的这枚石哨便被我截去,后来一直想还给你,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日总算物归原主。”
听他提到“逃跑”二字,乔莞立马不高兴了,戳着他的胸膛道:“你还提!明明是你,光长了双好看的眼睛,连自己要找的人都认不出,害的我和茴香白白担惊受怕……”
周瑜却自动忽略了她其他的话,笑的春风满面,低声调笑道:“我的眼睛好看,嗯?”
乔莞被他凑近的脸弄得心慌,忙一边手中转着石哨,一边转移话题:“还抢了人家的重要东西,什么找不到时机……我,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还给我,想据为己有!”
“什么宝贝,如此重要?”周瑜笑道。
“这石哨是别人给我的,可是救命用的。”乔莞一本正经的样子倒让他产生了兴趣,“哦?”周瑜细细揉着她的发丝,笑眼温柔。
“一年前,我在皖城的郊外遇到一个受了伤的男子,当时他奄奄一息,我就……”乔莞说到一半突然刹住,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周瑜的脸色,声音犹犹豫豫,“我就偷偷把他带回家中,藏在后院一间闲置的空屋里,照料了一阵,后来伤势总算是大好……”
果不其然,周瑜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渐渐变得铁青,剑眉紧蹙,却忍着没打断她的话。
乔莞吐了吐舌头,继续说道:“他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就送给我这只石哨,说是若遇到险境,只要吹响它,他便会现身搭救。”
周瑜专注地看了她一阵,宽厚的大掌覆上她捏着石哨的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暖意牢牢地包裹着,他目光真挚,像是许下今生今世最深切郑重的承诺。
“以后你的身边有我,我会护你一世平安。”
乔莞怔了一下,继而绽开大大的笑容,一瞬间便摄人心魄。清丽无双的笑脸宛如仲春枝头初展粉瓣的桃花,似乎还带着清晨的露珠,香远益清,细细幽幽地侵入四肢五脏,蜿蜒弥漫,密不透风地缠绕在周瑜的心头。
“我信你。”
我信你,不会欺我瞒我,哪怕金戈扬尘,风烟迷眼,也要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只为这混沌浮华中的一点真心。
我信你,定会爱我护我,将我视若珍宝,妥心安放,不论千沟万壑龙潭虎穴,只因难逃今生今世的羁绊。
乱世之中,有你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