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
曲阿。
练兵场。
正值隆冬十二月,万物凋敝,一片肃杀。
士兵们冻得脸颊通红,操练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反而格外高涨,排着整齐划一的队伍,严肃有力地喊着口号,声声震耳,气冲云霄。
一位身着银甲的将军缓缓走过一排排训练有素的军队,挺拔的背影透出勃勃英气。
突然,一道剑影破空而来,剑风凌厉,直逼银甲将军的后背,一旁的士兵见状正欲提醒,却见剑锋就快刺穿银甲将军身体时,他头也未转,一个敏捷的侧身,便轻松避开一剑,众人还未看清,他已是迅速转身,拔剑迎向来人。
两人接招动作极快,步步紧逼。
然而细细一看,交锋激烈,却无丝毫杀气,反倒心照不宣地点到即止,透出某种难言的默契。
一金一银两道身影如两道光般交织变换,晃得人睁不开眼。
刀光剑影穿梭,周围人看得是惊心动魄,眼看着寒气四射的剑尖即将同时挑上两人的肩膀,只觉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那两人却突然相视大笑,同时收手,随意丢开了剑,一把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伯符,你的功夫果真大有进益!”银甲将军扬眉笑道,星辰般的眼眸微弯,阳光下,愈发熠熠闪光,完美无缺的侧脸也格外英气逼人。
“公瑾,我早就说要和你好好比试一番,看看在这练武场上谁的功夫更胜一筹!”金甲将军朗声笑道,他的五官霸气却并不显得粗犷,浓眉大眼,极为鲜明,“为着这一刻,我可勤加练武了许久!”
“刚刚咱俩也就打成平手,看来伯符还需努力。”银甲将军揶揄道,笑如春风。
“你小子,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金甲将军嘴上不饶,眼中却满是笑意,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他锤了银甲将军一拳,两人勾着肩,笑着往正在操练的队伍走去。
那金甲将军名孙策,字伯符,吴郡富春人,生于熹平四年,是乌程侯孙坚的长子。
银甲将军名周瑜,字公瑾。庐江舒县人,洛阳令周异之子,周家世代为官,周瑜的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都官至太尉。
周瑜与孙策同岁,只比他小几个月,一个性情豪迈,洒脱不羁,一个温润如玉,飘逸不凡。
当年孙家居寿春,周瑜与孙策一见如故,不仅让出舒城大宅,还与他升堂拜母,互通有无。
总角之交,情同手足。
直到初平二年,孙坚中伏身亡,孙策迁居江都。
二人自此一别,四年后才再度聚首。
当初孙策为完成父亲遗业,找割据扬州的袁术想要讨回孙军旧部并为父报仇,谁知袁术不肯,直到孙策凭借一己之力召集了数百人,袁术这才将孙坚旧部数千人中的一千多人交还孙策统领,并表奏他为怀义校尉。孙策不得已屈事袁术,起初,袁术许诺任用他为九江太守,之后却改用自己的亲信陈纪。后来,袁术派孙策攻打陆康,又承诺把庐江郡封给他,待孙策拿下庐江,袁术却又出尔反尔,任用他的旧部刘勋为庐江太守。
孙策对袁术早已失望透顶,一直暗暗寻找时机自立门户。
袁术意欲扩大割据版图,攻破庐江后,扬州便成了他的下一个目标。两年前,扬州刺史刘繇排遣樊能、张英驻军江边防御袁术,袁术自置扬州刺史,联合孙策的舅舅吴景和堂兄孙贲合攻张英和樊能,两方僵持不下,一年多也难分胜负。
“想必袁术也没想到,我们此番竟能打赢刘繇,当初将那一千士兵交与我,只怕他现在已是追悔莫及。”此次攻打刘繇便是一次绝好的自立机会,想起临行前,袁术假仁假义地说已表奏他为折冲校尉,并赐他千余兵马同行,孙策嘴角不禁牵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他转头看周瑜,又道:“不过,多亏了公瑾当初率兵支持,不然,这一仗,恐怕我也的确难胜!”
纵有一千兵马,到底远远不够。孙策先前入历阳东渡时曾写信向周瑜求助,当时周瑜的叔父周尚为丹阳太守,有一些兵马,周瑜得到消息便义不容辞地率兵支持孙策。随后一路跟从他破横江、当利,接着渡江攻破秣陵,打败了笮融和薛礼,转而攻占湖孰、江乘,进入曲阿,屡战屡胜,刘繇节节败退,终于落荒而逃。这时,凭借一路招募积累,孙策的部队已经发展到了数万人。
“公瑾不敢居功,不过绵薄之力罢了,若非伯符胆量过人,我军又怎能以少胜多。”周瑜笑道。
孙策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跟我你又何必谦虚!”
周瑜笑了笑,继而沉吟道:“先前你攻取庐江,威名在外,如今又打败了刘繇,想必袁术已是难容,不过,恐怕你也不愿再屈事于他,今后有何打算?”
“袁术刚愎自用,难成大事。当年董贼作乱,父亲与袁术等人结盟,挽救江山社稷,如今诸侯却忙着拓展自己的势力,袁术自己也生不臣之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准备自立门户,继续进攻江东各地,为父亲报仇雪耻,再扫除群雄,匡扶汉室!”孙策义正辞严道。
“不过,我想让你领一部分兵暂且回到丹阳,一方面,先稳住袁术,毕竟还不是时机与他彻底撕破脸面,另一方面,你驻守丹阳,万一江东难取,也算给我们留一条后路。”
周瑜点头应道:“还是你想的周到,我择日便启程回去。”
孙策若有所思:“袁术虽鲁莽,只怕应付他也并非易事。”说完,他用力拥抱了周瑜,不舍道,“可惜你我兄弟二人分别四年,好不容易见了,又要分开,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遇……”
周瑜面上看不出情绪,眸中却泛起波澜,他定定地看着孙策,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
几日之后,周瑜拜别孙策,只带了简单的人马回到丹阳。
没想到,还没待几日,袁术竟派了自己的堂弟袁胤来,以“周尚年事已高,当安享晚年”为由,让袁胤取代周尚任丹阳太守,并召周瑜和周尚到寿春。周瑜摸不透袁术的心思,只得随叔父一路北上。
到了寿春,两人不敢耽搁,第二天便去面见袁术。下人请周尚到偏厅等候,却引周瑜到了前厅。
周瑜坐了近大半个钟头,袁术才神色慵懒地走进来,看见他,面上多了几分精神。周瑜起身行礼,袁术伸手虚让了一下,一边坐下,一边接过下人递上的茶,也不说话,不紧不慢地对着杯口吹气,用杯盖合着茶沫,不时呷一小口。
过了一阵,袁术仍没开口,周瑜心下不解,余光一瞥,却发现袁术正借着喝茶的动作,透过杯盖的缝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由一惊,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袁术随手放下茶杯,终于懒洋洋地开口:“公瑾从丹阳赶到寿春来,一路舟车劳顿,昨晚可有歇息好?”
周瑜拱手道:“多谢太守关心,太守安排周全,公瑾万分感激。”
袁术哈哈一笑,眯眼道:“听闻公瑾与伯符自幼相识,想必也是情谊深厚,伯符出征,公瑾才会亲率精兵相助啊。此次成功击败刘繇,公瑾自然功不可没!”
周瑜面上并无波澜:“太守过誉了,折冲校尉既能得太守信任,必定智勇过人,周某不过凑巧尽一份绵薄之力,‘功劳’实在谈不上。”
袁术面露欣赏之情,感慨道:“伯符少年英雄,袁某也十分爱惜他的才华,若是袁某有他这样的儿子,死而无憾啊!”又连连叹息,“可惜文台兄走的早,看不到……不过,伯符这孩子胸有大志,袁某纵是爱重他,我小小寿春也留不住啊!”
袁术这样说着,眼睛却是盯着周瑜,目光灼灼如鹰,他顿了片刻,见周瑜笑而不语,起身走近了几步,笑道:“我看公瑾一身凛然正气,必定也有建功立业之心,袁某也欣赏公瑾才干,这时逢乱世,良将易得,明主难求,公瑾不如到袁某麾下,大展宏图。”
周瑜听他前几句所言,心下已猜到了几分,只是袁术为人刚愎自用,量窄德疏,实在不是他心中理想的明主,便婉拒道:“公瑾不才,实在不敢当。”
袁术以为周瑜是自矜身段,假意推脱,便进一步道:“正好下蔡的县长一职空缺,公瑾若是无他议,随时可以上任。”
周瑜摆手道:“太守的美意,公瑾当真受之有愧,还是让能者居之。”
袁术没想到自己主动招揽,周瑜却不领情,有些不悦,皱着眉,语气也强硬了几分:“莫非公瑾是嫌官职太小?”
周瑜摇头:“不不。”
袁术来回走了两步,探究的目光紧紧地钉在周瑜脸上,沉声道:“那是为何?”
周瑜不卑不亢地对上他锐利的眼神:“公瑾才浅志疏,只求能在乱世中苟全性命,无意于开疆辟土建立功勋之事。还望太守见谅。”
袁术眯起眼看了他一阵,似乎想看穿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片刻,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却不容置辩:“我袁术许人官职,从没有收回的道理,公瑾既然求保命,也该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没有一官半职,没有一丁点权力,如何安稳求全?袁某心意已决,公瑾就莫推辞了。”
周瑜知道他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消散,心下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太守既然如此抬举,公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公瑾只求做居巢县长,还望太守应允。”
袁术深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虽有疑虑,终是点了点头:“既如此,公瑾就择日上任吧。”
周瑜拜谢。
出了门,周瑜见袁术并没有召见周尚的意思,就想寻他一起离开,下人却领袁术之命告诉他,袁术担心周尚连日舟车劳顿会身体不适,让他暂时留在寿春,好好调理,也算是此次攻打刘繇有功之赏。
周瑜心下了然,也不便多说什么,留了两个贴身随从在周尚身边,又叮嘱了几句,第二天便带着昌平等人去居巢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