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一只白鸽划过湛蓝的天幕,飞进一处院落。
站在檐下的人伸出胳膊,白鸽扑腾着翅膀落下来,那人从它的脚上取下小竹筒,掏出里面的布条,转身进了屋内。
“司空,庐江来信。”毕恭毕敬地呈上布条。
斜倚在软塌上的人正在闭目养神,闻言,并未睁眼,只是慢条斯理道:
“读。”
“孙策引刘勋出兵上缭,自己攻破皖城,并预备乘胜追击,将刘勋残余力量一网打尽,意欲扫平江东。”
榻上之人许久未语,进来的那人以为他睡着了,寻思着悄悄退下。
对方却缓缓睁开眼,只见他双眼细长,却目光如电,锐利有神,中长的胡须垂于下巴,整个人透着精明强干之气,不怒自威。
“野心倒是不小,这孙策和他父亲一样……”他兀自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罢了,就让他先玩着吧。”
那日乔萱与孙策在城外见面后,没两天,孙策与周瑜的聘礼便再次送入乔府,这回,乔府却是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欢欢喜喜,事情便算是定下了。
这些天周瑜忙着练兵一直没有来找乔莞,她想着他不来她便过去,又怕如此一来显得自己不够矜持,他本来就嫌弃她像个假小子一样,虽然乔莞从不是扭捏矫情的性子,可是要做新嫁娘了,不由地也害羞起来,想见他又不好意思。就这样思来想去,纠结了好一阵子。
这日,乔莞说是要去周瑜府上,答谢他之前几次为乔家解围。乔萱故意拦着她,笑说答谢只是幌子,她根本就是想去找周瑜,乔莞急着辩解,姐姐便打趣她怎么连礼物都没备上就去了,多失礼。
乔莞自知理亏说不过她,却不肯服软,趁机调侃了一把她和孙策,乔萱脸皮薄,没听三两句便红了脸,只得放乔莞出门。
周瑜的府邸在皖城的城北,因为他与孙策只是暂居皖城,并未准备长久驻扎,所以没有特意开地建府,还是皖城里的富商因为拥护孙军,主动将自己久建未居的两处宅子让出,给孙策和周瑜作为在皖城的居所。府邸规模并不大,只在原本的基础上稍加清理与修缮,他们两人本就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便也没有在意太多。周瑜喜静,挑了城北僻静的那一间。孙策恰好与他相反,更爱坐落于城中最繁华地段的宅子。
乔莞虽是第一次去周瑜府上,事先也没通知他,好在“周瑜”之名整座皖城早已尽人皆知,提起他的府邸,随便什么人都能指条路,乔莞不费吹之力便寻到了。
周瑜府上的下人很是和善,知道她就是即将过门的夫人,客客气气地把她请进了前厅坐下,端茶倒水,十分热情。
乔莞耐不住性子,趁着下人走开了,偷偷往后院跑,准备出其不意,给周瑜一个惊喜。
出了前厅是前花园,前花园之后便是周瑜的起居室与书房。周瑜品味不俗,前花园里载了一片翠竹,花不多,只有池塘边的木香花开得团团簇簇,没有红粉等鲜艳之色,不过黄白两种,却显得清雅脱俗。
乔莞看花入了迷,乍一听见开门声,以为是周瑜出来了,心中欣喜。
一转身,却见一位身段袅娜的女子从房中走出来。
两人正好对上视线,一时之间,莫名地,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氛弥漫开来。
“请问姑娘是?”
沉默片刻,对方先开了口。
“我找周瑜。”乔莞道。眼前的女子肤白如雪,眉眼娇媚,秋波一转惹人怜惜,瓜子脸,樱桃口,容貌不俗,算得上是个大美人,却不知为何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让她不舒服。
“公瑾他有事出门了,不在府中。”
公瑾?
乔莞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竟称呼周瑜为“公瑾”?她为何会叫得如此亲密?她是谁?和周瑜……是什么关系?
“你是?”
“这与姑娘何干?”乔莞皱眉的细微动作落入女子眼中,她眸光闪了闪,淡淡道。
“你是新来的侍女?”乔莞见她衣饰与周府其他下人无异,大概明白了她的身份,却又见她眼神中有着不同于下人的神采,何况一个侍女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顿时心下犹疑,“你和周瑜……是什么关系?”
“我和公瑾的关系整个乔府都心照不宣,自然不必宣之于口。”女子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听在乔莞耳中却像是某种示威,“你也看到了,我可以自由进出他的卧室还有书房,就凭这点,便可见他待我与他人不同。”
这时,几个侍女路过,恭敬地朝那女子喊了声“郁姑娘”。
乔莞心中更是疑惑,先前在军营之中,并未见过她,自己也从没在周瑜身边发现过任何其他女子的踪影。她又是谁?她是什么时候来到周瑜身边的?她看起来好像是个婢女,地位却又似乎高于一般婢女,还能在府中出入自如,享受着极大的特权,周瑜一向谨慎,不会轻易放任身边人如此,难道她和周瑜是什么特殊的关系,所以她才会……
乔莞想起自己好像从没问过周瑜家中是否有侍妾,难道……
想的越多心便越乱,乔莞一阵烦躁,索性问道:“周瑜人呢?”
“你竟敢直呼将军之名?”
“我问你,周瑜人在哪?”乔莞不想与她再说下去,不耐烦道。
“城中桃叶酒楼,”女子思忖片刻还是告诉了她,又提醒道,“不过,我劝姑娘最好还是别去打扰,孙将军与他有要事商谈。
乔莞并未理她,转身便走,衣袂生风。
桃叶酒楼。
乔莞问清了周瑜的包间便急匆匆地上了楼,整层不见一个侍卫,昌平也没有守在门外,乔莞一路无阻,走到包间门口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要找他做什么呢?她想要问什么?问清楚那个女子是谁?问他为何她会在他的府上?
她知道了又如何,她在害怕什么?
她在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吗?
还是说,她其实根本就没有信任过他?
乔莞心下懊恼,自己竟然因为一时冲动,怒气冲冲地跑来想要质问他,她应该相信他的。那次在军营中她第一次提起赵宇,说起赵宇给她的黄田冻石哨,周瑜虽然心中不舒服,却也没有盘问过她更多,更没有限制她与赵宇的往来。
他给予了她宽容,她却差点像个无理取闹的妒妇。
想到这里,她有些愧疚,当即便准备离开,却听见屋里隐约传来周瑜的声音。
“……伯符,其实你要娶大乔,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这不像你……”
乔莞听他提及姐姐,不由好奇,不禁收回脚步,往门口又贴近了一些,凝神细听。
孙策的声音始终充满自信:“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我自然不是白费力气,乔老爷警惕极高,他起初迟迟不肯松口答应我俩的提亲,可不仅仅是因为大乔不愿,她的反抗只是刚好给了乔老爷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其实他一直对我们有所设防。所以我要取得他的信任,只能从大乔下手,只有让大乔彻底爱上我,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乔老爷才没有理由再拒绝。”
“所以你才会设计让大乔与她的表哥郑子阳决裂?”
孙策轻笑一声:“沁心苑一事,的确不是巧合。郑子阳那个草包,算他识相,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滚回居巢,料他也不敢再跟我抢人。”
“那么调走守卫乔府的亲兵,引刘裕前去闹事,也是你故意的吧?”
“不错。”
周瑜平淡不惊的语调瞬间起了波澜:“可是那日差点伤到莞儿,若是她出了任何差错,我……”
“放心吧公瑾,当时所发生之事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另派了人在暗中保护她们,若是刘裕出手,自会有人相救。”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今后再有对莞儿不利的事发生。”周瑜沉声道,“若是在所难免,也请你务必提早告诉我。”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孙策调侃道,“知道你把小乔保护得紧……”
周瑜不语。
孙策的语气也恢复冷静,接着道:“今后也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乔家已收下了我二人的聘礼,刘裕也不敢再来闹事,等选定吉日,便可迎娶大乔与小乔,乔家的两个女儿都成了我们的人,乔老爷终会将秘密说出,乔家的宝物便唾手可得。”
“当年各路诸侯讨伐董卓,洛阳大乱,乌程侯在皇宫井中得到一方玉玺,惹八方垂涎,却是假的……没人知道当时蔡邕与陆镜两位忠臣受献帝之托保护真正的传国玉玺,两人趁乱逃脱,不知所踪……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乔老爷与陆镜交情颇深,那年陆镜被杀,蔡邕下落不明,玉玺便被偷偷转入乔府之中……”周瑜想起那日孙策手下查明了玉玺下落,结果令他震惊,没想到他们苦苦寻找的传国玉玺,竟然就在他身边的乔莞家中,不由感叹。
“是啊,谁能想到小小皖城里一个不起眼的乔家,竟藏着能够操控天下的至尊宝物。”
门外的乔莞心中已是天翻地覆,惊涛骇浪一下一下重重地拍打在她的心上。
传国玉玺!
他们乔家竟然藏着传国玉玺!
孙策是为了得到玉玺才会接近姐姐!他还设计拆散了姐姐与表哥,制造种种假象让姐姐爱上他接纳他……亏得姐姐如今对他痴心一片……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
乔莞只觉她的世界天旋地转,明明一切都要好起来了,明明结局皆大欢喜。姐姐提起孙策时满带情意的害羞面庞还在眼前,这美丽假象背后的丑恶残酷却让她震惊到不忍触碰。
那周瑜呢?
他对她说的话,做的一切,也都是假的吗?只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而逢场作戏?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得到玉玺,设下一道道温柔陷阱,引她步步沦陷?
乔莞如坠冰窖,一股寒气自心口直逼头顶,蔓延,笼罩,如冰冷的海水密不透风地将她淹没,她拼了命地拨开层层波涛,想要往上爬,却根本喘不上气使不上力,只能无措地任由自己被推入暗无天日的海底,万劫不复。
“只希望乔老爷保护得当,玉玺还未落入他人之手……”
“但愿如此。”
屋内沉默,随即,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周瑜一抬头,见乔莞呆呆站在门外,先是一愣:“莞儿,你怎么在这里?”伸手便要抱住她,却被她一个闪躲避开了,双手堪堪僵在半空中。又见她脸色煞白,眼神空洞,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心一沉,问道:“你都听到了?”
“怎么了?”孙策闻声而出,见到乔莞也愣住了,浓眉紧蹙,突然危险地眯了眼。
“伯符!”孙策刚要说什么便被周瑜急急打断了,他与周瑜对上视线,对方的紧张显露无余,只是短短几秒,孙策读懂他的眼神,终是收了戾气,点点头,阔步离去。
“孙策!你怎么可以玩弄我姐姐的感情!”冷不防,乔莞终于爆发似的朝着孙策的背影吼道,“她是这世上最单纯洁净之人,你为什么要毁掉她!”
孙策身形一顿,却并没有回头。
“莞儿!”周瑜忙阻止她追上去的动作,却被她落下的眼泪灼了眼。
“你们早就知道,我们家有传国玉玺?”
“是。”
“你们想得到它?”
“……是。”
“你们想要,直接抢就是了!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姐姐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们为什么要伤害她,为什么要骗她,这样很有成就感吗!”乔莞早已控制不住,一张小脸泪水纵横,“姐姐和表哥明明那么相爱,你们却硬生生将他们拆散,这般不择手段,与董卓何异!”
她虽哭得泪流满面,我见犹怜,眉眼间却怒气凛然,生出一种决绝出尘之气,叫人不忍亵渎,周瑜平日连她掉一根头发都见不得,此刻那一滴滴眼泪如同砸在他的心上,“嘶嘶”地灼烧着,化成缕缕烟气,炽痛难忍,恨不得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伯符先前的做法的确不妥,但他现在是真心对大乔。”
“真心,哼,那你呢?”乔莞冷笑,看向他的目光绝望又痛苦,“周瑜,你扪心自问,你娶我,难道不是为了传国玉玺吗?”
“我不否认我想得到玉玺,可是我要娶你,仅仅是为了你!”
乔莞嘲讽道:“娶了我,既能得到我,又能得到玉玺,还真是一举两得。”
“莞儿,你听我说。”周瑜双手握住她的肩,不容她挣扎,沉声道,“现在除了我们,还有无数人在寻找真玉玺的下落,一旦乔家暴露,你们会十分危险,现在只有我们能够保护乔家……”
“是啊……所有人都要欺负我们乔家……”乔莞苦笑,眼神清冽,“保护乔家?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周瑜,我说了,你们要抢就抢,何必大费周章地设计,然后惺惺作态?亏得我方才还在自责不信任你,原来我根本就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这是周瑜此生第一次向人服软:“莞儿,这件事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真的只此一件。相信我,今后定当对你坦诚相待,绝无隐瞒。”
绝无隐瞒?
好,我便给你一次机会。
乔莞直直地看进他的眼中,那里曾经有她最眷恋的浩瀚星空,如今却变成最深不可测的深渊,让她看不懂,猜不透,也无处藏身。
她一字一顿道:“乔家暗收玉玺,周府金屋藏娇,究竟还有多少秘密需要我自己去寻找?”
周瑜皱眉:“什么意思?”
乔莞却一下子收了视线,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周瑜,我想我需要冷静一下。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吧。”
泪水汹涌而来,她努力想要抓住的一切都好像变成了细沙,在指缝间尽数流逝,随风而散。
山盟仍在,前尘隔海。
多少爱意嗔念,曾经沧海。
终是一腔痴心付流水,落花飞尽相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