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华县龙谭寺热闹的时候。除了供奉一座两百年的神像，后山的几亩春梅开的也正是时候。
这梅花说来也是奇怪，其他的梅花多是五瓣，这里的梅花却都是六瓣，甚是稀奇。别说是华县，就是整个大赵，都没有这第二株六瓣梅树。再加上寺庙里坐卧着的佛像，更是有人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是得了神的庇佑，才长出这般奇异的梅花。
因此每年这个时候，远近的人们都会聚集在华县，一睹这六角梅花盛开的壮观。整个花期里面，华县都要热闹好长时间，有眼力的商人早就看准了机会，提前做好准备去那梅林外面枪占地盘，争取在这一个月里大赚一笔。
前两天，季伯从县里带回寺院即将开放的消息，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五。
听闻这个消息，槐树村里的一众姑娘媳妇们都很是开心，一边商量着那一日的穿戴打扮，一边相约着空闲时间。
桃花根本无暇顾及那梅林的美景。
这一天，正是桃花爹娘的忌日。
桃花比往常更早醒来。除了往日要做的事情，她还要去后山，做几道爹娘喜欢的饭菜。
水烧好后，桃花分别将热水舀进两个大桶。给面盆里舀了几勺水，试了试水温，从屋里拿出擦脸的干布，便蹲在了面盆前面。
撩水洗脸时，看到水里的人影，桃花犹豫了一瞬。顺着脸颊，摸上了右边眉毛处的伤疤。
水里眉毛那处是一片晕染的黑色，但她知道，那里有一处疤痕。当年起火时，她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铺天盖地的痛意让她晕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二叔家里，爹和娘都不见了，就留下了这个疤。
姨母找的烧伤药很好用，如今只留下淡白色的疤痕，与周围皮肤稍稍不同。
“吱呀”
不远处传来了开门声，将桃花从沉思中拉了出来。接着她就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赵氏端着盆子走了出来。
桃花往自己脸上撩了一把水，专心洗脸。
赵氏看着蹲在厅堂前的桃花，嘴角一拉，想到了什么，出声道。
“晦气”
闻言，桃花正在掬水的手停了下来，猛的抬起头，眼睛直直看向了赵氏。
赵氏心里一紧，莫名冷嗖嗖的。
这死丫头，平时不声不响。生气的时候，也不说话，只一个劲的盯着人。偏这样，那一双大眼睛看的人心直发慌。
一时不注意，怎么就提到她那短命的爹娘。可又一想，提都提了，难道她还想干什么？
随即，赵氏转过头，哼了一声，擦着桃花的身边走了过去。
桃花看着赵氏胖大的身材走远了，这才蹲下身子，把盆端起来将里面的水泼了出去。
等吃完早饭，她挎着竹篮，带着要用的东西，去了后山。
后山是槐树村的墓地，成千上百死去的人都埋在这里。葬的人多，村里定了一个公祭日。男人们满山转着帮忙修整破旧的墓，女人们烧水做饭，这基本上是去全村人出动的大事。因吃饭的人多，做饭的东西搬来搬去实在是麻烦，最后便在山脚搭了一个简单的烧饭处。
每年桃花都会做爹娘爱吃的饭菜。
今年也同样如此。
勾了一勺清油，一勺秀儿特质的调味汁，淋在已经备好的小葱和豆腐上面，最简单的菜就做好了。这是爹最喜欢的一道菜。
桃花记得，有一次她问爹为什么喜欢这道菜。爹摇着头，扮着教书先生的样子，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须，皱着眉头沉声道，“那当然是因为，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娘在一旁看着爹，捂着嘴轻轻笑着，她直接笑倒了在娘的怀里。那时的温馨如在眼前，可是最疼爱她的人都不在了。
接着她做了一道醋溜的酸甜白菜，又做了一道小孩子爱吃的甜糕。一道是娘爱吃的菜，另外一道......
桃花看着碗里软糯的小丸子出了神。
娘刚怀孕时，她总是摸着娘的肚子，问她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虽然她还没来过这个世界，桃花却总是觉得那是个小姑娘，是她的妹妹。
秀儿说，小姑娘最喜欢吃甜甜的东西。她就跟着秀儿学了这道小点心。
桃花把做好的菜装进篮子里。顺着村里人修好的小道，一直走到尽头，就看到熟悉的地方。
一群矮小的坟堆中，那座高大的坟墓非常显眼。当年下葬时，她觉得一个人在那么黑的地方，一定很孤独，就拜托村里的长辈将爹和娘葬在了一起。这样或许他们下一辈子还能在一起。
上一次来看爹娘已经是两个月前，春天刚到，坟头显得有些荒杂。她蹲下身来，将周围的杂草清理拔除。回到墓前，看着面前漆黑的木碑，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桃花微微笑着。
“爹，娘，妹妹，我来看你们。你们还好吗？”
桃花上前抱了抱那块木碑，接着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一摆放在墓碑前。
拿出两个白色的小碗，将那桂花酒倒了进去。又将准备的纸钱点燃，一瞬间，通红的火花在低洼的坑里跳动，烟灰跳脱出去，飞向了天空。桃花一边往火堆里放纸钱，一边用棍子轻轻拨动。等到纸钱烧的只剩下火星时，才和爹娘说起了心里话。
“娘，你知道吗？木老板说我有了长进，冬天绣好的帕子几天全卖出去了。现在我也能赚钱养活自己了。”
看着墓碑，桃花自豪的一笑。她的绣活都是娘教的。
娘走了之后，她自己又摸索了一些。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针法有些繁杂。去过天香楼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和那些绣娘的差距。
想到之前木老板说的话，桃花垂眸想了一下，她还是想去。
“娘，我想去县里。木老板说我好好干就能做绣娘。可......我不舍得你跟爹。”
去了县里，必然就不能经常回来看望爹和娘。又想到赵氏经常提到的那人，她又补充道。
“还有那唐家。”
说到这里，桃花叹了一口气。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但是她不清楚爹和娘会怎么看。
她有些犹豫，半晌才开口问道，“爹，我可以和唐家退亲吗？”
当年两家父母约定婚姻。那唐书生她见过几次，每次相见，他都很是傲慢。她实在是不愿意面对他。
如果这亲事能退掉，那她就能去县里。村里人的指点她不在乎，但是娘和爹知道后，会不会很伤心？
“娘，爹，你们要是同意我去，就给我托梦，来看看我。”
说完姨母的近况，桃花将碗里淡黄的酒轻轻倒洒在坟前，又和妹妹说起话。
“妹妹，小甜糕好吃吗？你乖一点，姐下次再给你做。”
她从篮子里拿出几个孩子喜欢的小玩意，放在木碑前，给她细细讲了怎么玩。
所有话都说完了，那堆火星也早就灭了。桃花从旁边拨了些土，将灰烬盖好。春风一吹，火星极容易变成大火，大家祭拜的时候都格外小心。
她将东西收拾好，挎上竹篮，俯下身子摸了摸木碑，这才转身离去。
桃花将做好的三道菜放在烧饭的地方，留给了山里的小动物。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纤细的肩背上，那远去的身影好像要融进一片春光中。
将近清明，少有人来祭祀。
桃花走后，这墓地又恢复了它的安寂，偶尔听见些细碎的鸟叫声。
一切都安安静静，就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烧饭的地方同样如此，三个碟子好好地摆在那里。
通黄的小甜糕却不见了踪影。
*
“这不是桃花吗？怎的没去看花啊？”
桃花低头正走着，听到熟悉的声音，顺着那方向看了过去。
村里那棵高大的槐树下，站着几个婶子，正相互说着话。向她打招呼的是村头住的张婶子，平时见面就爱人问有没有吃饭。
桃花朝张婶子一笑，回道，“哎，婶子。我过几日再去。”
张家婶子一听，顺着桃花走来的方向看去，那里有村里的田和后山的墓地。现在田里不忙，姑娘身上又干干净净，八成是去了后山。
再一看，平时温柔大方的姑娘，眼角微微泛着红，张婶子心里暗叹一声。面上却笑着，打趣道。
“咱们这地方，一年半载都热闹不了几次。姑娘家的多去逛逛，成了亲做了唐秀才娘子，可就没这么自在了。”
旁边的几个妇人随声附和。
桃花只笑了笑，和各位婶子道了别。
听到成亲，站在张婶子旁边的方大娘眉头皱了一下，想起了一件事。
她转身问道，“张婶子，你说的唐秀才是不是在下面田家村？”
槐树村比周围的村子高一些，不远处有一个田家村和一个赵家村。
“对啊。”
张婶子接着说道，“满村子都姓田，就他们一家是外姓。”
说完，她转念一想，这不对啊。
方大娘不爱说话，大家一块聊天，她大多时候就静静听着，也不插嘴。今天怎么还关心起这件事？
“她大娘，你认识唐家人？”
方大娘以前当然不认识，现在她有些不确定。
前两天她去田家村看望远门的表姐。在村头见到两个妇人，干瘦的妇人被丰满的妇人拉扯着往田媒婆家走去。
两人好像在争辩什么，那丰满的妇人声音大些。她经过时，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话。
“咱唐家......可是个秀才......还委屈她了......”
在田家村说自己姓唐，家里还有秀才，那两人难道就是桃花说亲的唐家？可听那两妇人的言语，不像是喜事啊。
“她大娘？”
方大娘回过神，看到张婶子好奇的样子，定了定心，笑着道，“我是听远房侄子提到的。”
方大娘刚才严肃的样子，张婶子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下放了心，又拉着旁边的新嫁娘，说了好久的话。
方大娘看着桃花刚才走过的小路，心里暗暗想着。
话不能乱说，也有可能是她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