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公子一去上任,春天也就结束了。那日后我又多时未再见到他,只听府上婢仆间议论,说他或许要另寻宅院,自立门户去了。这也是常理,老爷待他再好,终究只是伯父,他既已成年袭爵,又有了官职田产,独立方是丈夫所为。然而,我再知这是理所应当,心底还是隐隐作痛。因为就算一辈子做个马奴,我也想与他日日长相见。这痴念,怕是终究不成,只能期盼那一天晚些到来。
入了初夏,离那个日子又不远了,梦魇,亦如期将至。我不知怎样才能甩开这一切,想忘又忘不掉,想改又改不了,想说又说不出,想恨又恨不上,当真是前缘孽障,误我平生。就这么恍恍惚惚又浑浑噩噩地过着,每日里像个游魂,手中虽做着活,心思却不知在何处。
这日晨起我奉命外出一趟,回转之时已是向晚,疲累饥饿,精神不振,加之天气闷热,背上伤疾之处竟又发疼痛,一时步子都跨不开,便寻了街边一处台阶坐下歇息,许久才有所缓解。
“我同你说了许多次了!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璟郎!璟郎!你站住!”
我这里见天色不早,刚刚站起身准备回府,头前一店肆大门里就拉扯着冲出来两个人,喊得好大的声音,方定睛去看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青年后生竟是徐道离。可奇怪的是,另一个人却口口声声叫他“璟郎”。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乌青衣袍,生的鼻直口方,留着短须,粗中带威,魁伟宽壮,不像是什么普通人,倒像是身在行伍的军人。
“璟郎,你就再听为父说一句!”
“你给我闭嘴!谁是璟郎?!你又是谁的父亲?!”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云遮雾绕的,心想:这徐道离不是家在曹州吗?又一向独来独往,在长安城里怎么会有父亲呢?“璟郎”莫不是他的小字?还是说那壮汉认错了人?
“璟郎,我知道你恨我,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可以一一讲给你听,你就跟我回家吧!”
“哈哈哈哈…家?我徐某怎么不知道自己在长安城里还有个家啊!李将军,你是不是糊涂了?哈哈哈……”
二人愈发争解不开,说到的内容也愈发令我吃惊。徐道离是狂怒不已,言辞激烈,反倒那人句句忍让,苦口婆心,着实令人费解。正思索着,从那中年人身后跑过来一个随从模样的人,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人便才离开,走时一步一回头,显得无奈而不舍。
“阿真?!”
我望着那中年人背影渐远方才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已被徐道离盯住了。他瞪着炯炯大眼,满脸血气上涌,腮帮鼓动,神情骇人,吓得我立时倒退了好几步。
“小奴…小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看你们说话的!”
他依旧涨红着脸,一步一顿地向我靠近,口中也不说半个字,看得我头皮发麻,不由地紧紧闭上了双眼,想着算是我错了,要打要骂由他去吧。
“跟我走!”
只觉这身影就要压过来,猛然间,我的手臂一紧,睁眼看时,已被他拉着在街上横冲直撞。我惊慌之余更无头绪,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少顷,穿了三四条街巷,他终于停步松手,而此处却是东市酒肆。
“这里你应该不陌生吧?随我进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自己先踏入了店堂。
我哪里敢违拗,只紧随其后,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吩咐了伙计,又掏了一二十钱放在伙计手中,然后领我进了一间小屋。屋内北壁有窗,下面摆了一方几案,两张茵褥,再无其他。及至相对坐下,他盯着我,我仍不敢直视他,过了好一会儿。
“……先生其实不必烦扰,小奴虽低微,却不是那种搬弄是非,口若悬河之人,况先生两次有恩于我,小奴说过会报恩的!”
我见他总不说话,也不知要做什么,便壮了胆子对他一言。虽然也有让他安心之意,但实际上真的未曾对他的事过于好奇。
“你就不想问吗?”他终于移开盯着我的眼神,抬眼望了望窗外,态度亦松弛了许多。
我本无多思,当即摇了摇头,说:“人生于世,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先生既知小奴识字而不强问往事,那小奴亦不问先生故事。”
“呵呵,你是说我们两个现在扯平了?”他突然笑出来,可眉间还微皱着,似是探问。
“没有吧,小奴还是欠着先生的。”我认真地回答道,且不管他是愠是喜,抑或是别的什么深意。
“那人是曹国公李勣,也是我的生身父亲。”
正忖度着他应该就会让我走了,却不料他猝然开言,就这么坦陈出来了。而按他如此说,方才大街上他与那人句句反驳,也反驳错了?
“……那,那你刚才怎么,怎么不承认啊?这位曹国公既然是你的生父,何以你对他态度如此…如此不满?”这回换我试探着问他了,然言语之间有些干巴巴的,毕竟我原是不想打听的。
“阿真,你不明白,这世上有些人虽做了父亲,也是不配称之为父亲的。”
他嗓音低沉无比,情绪也是冰冷的。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说我不明白,其实,我是实在是明白的。脑海中,我那九年未叫过一次的父亲的脸庞又浮现了出来。
我缓了缓神,并不想教他看出我的心绪,便另寻了话题,问道:“那,他姓李,你姓徐,是随了你母家之姓吗?”
“母氏姓林,并未随母,随的乃是我祖姓徐氏,是那个人改了姓名,他的原名叫徐世勣。”他两手握于胸前,摆在几案上,神情一如之前,“我徐家世居曹州离狐,家境富裕,累世有财。前隋大业二年,他与我母亲成婚,婚后不久即举家迁往滑州,次年母亲有孕,又隔一年生下一男婴,取‘璟郎’为乳名,这便是我。彼时天下已呈纷乱之势,然我家既有田产,生活倒也安定。”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端着茶水酒菜和一盏灯,看样子是要和我长谈了。我亦不抵触,反倒很希望听下去,便伸手去接酒菜,在桌几上铺开来,又倒了杯茶水送到他面前。
他微笑了一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大业十三载,天下大乱,我方九岁,他突然离家而去,说要参加反隋起义的军队,自此后音信全无。我母亲日日等,夜夜盼,可三年都没有见他回来。于是,心灰意冷的母亲命管家遍散家财与乱世穷苦之百姓,然后带着我回到了曹州老宅。我十四岁那年,不忍母亲日日煎熬,便开始了寻父之路。其实,我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只是每每想起母亲都不敢先泄了气。我听说当年起义的军队多数归唐,而唐都便是长安,去都城寻人,消息渠道也多些。武德七年,我终于抵达长安,因一路携带的钱财已经用尽,为了生存我便投在萧府门下,日常无事时左右打听父亲的消息。果真是有个身份好办事,不到一月我便从一人口中得知,徐世勣此人早在五年前就被武德皇帝赐了皇姓,拜官封爵,难怪我苦寻无果,他竟为了皇恩连祖宗都不要了。如今为了避当今陛下的讳,又改名李勣。更有甚者,他还另成了家,新夫人生的儿子如今都十岁了。也就是说,他自走后就没有再找过我和母亲,更忘记了我们原本的家,这样的人还配为人父吗?”
他一直语态平稳,直到提到他父亲改了皇姓,眼眶竟一下子红了。那一瞬,我的心也是揪紧的,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我的经历不比他好,心底里实在拿不出什么适宜的话。
“先生不嫌弃的话,小奴陪你饮一杯吧。”我拿过他面前茶杯,换茶为酒,斟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握在手中,“忠叔在时常言,这里的浊酒最遣心事,饮几口就好了。”说罢,我一饮而尽。
“呵呵呵…那我是来对地方了?”他朗声笑开,亦一口饮尽,“我上次就想问,你小小年纪,忠叔怎会教你饮酒的?”
“他没有教我,是我自己要尝尝看的。后来他看我天生有些酒量,就索性依了我,有个人对酌不也是好事吗?”我淡淡地回答道,手里拿着酒壶又给彼此添满了。
“那你今后也和我常来吧!当然,是你空闲的时候。”他拿起杯子又饮尽了,话就那么顺嘴而出,好像是随意的,好像是真诚的。
我没有回答,只听窗外忽然下起一阵大雨,雨滴霎时间溅进来,大风把竹帘吹得几乎掉落。便起身去收帘子关窗,弄好后上身都湿了一半。
“擦擦吧!夏天淋了雨也是会着凉的。”他丢过来一块帕子,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自饮自斟。
我从他那里转回目光向帕子看时,暗一惊,这绢帕上精细绣着花样,竟不是男人该有的东西。
“那是我母亲的,你就用吧,现下也没有别的给你擦了。”
刚想开口问,他就有感知似的解释了。不过,我终究没有动,原样还到了他手中,然后返回了座位,简单用袖子擦拭了几下。
“呵呵…也罢。”他笑叹着将帕子收回了胸前,然后向我举起杯子来。
我不敢失礼,也举杯与他相碰,一时感怀,顺口问道:“那先生既无认父之心,何不早日回曹州陪伴母亲?”
“母亲已故去了,就在我找到那个人后的第二年。当时我确认找到他后,并未惊动,只向萧公告了假,想回家与母亲商议。谁知我几载离家,母亲竟已病入沉疴,我刚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就断了气。她还那样年轻啊,都是那个人害的!都是他的错!”
他说到激动之处,握着酒杯的手猛然向几案上一砸,把个酒杯震得碎片乱飞,亦将我这里的酒水震洒了一桌。我知他心情,并没有什么多说的,只默默收拾好桌面。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脸上泛红,好似酒意有些上来了。
“料理完母亲后事,我遣散了家中婢仆,只留了管家一人看护老宅,然后回到了长安。我想,这笔账,不能不算!但他是个武官,那几年常有战事,他或出征或镇守,几乎都不在长安。直到今岁之初,我从蜀地回来,听到他在云中前线大破突厥,并俘虏了突厥的可汗,我就知道算账的日子快到了。上个月他终于回到长安,我就在他外出的路上将他截了,告诉了他我的身份。他竟还吃惊,口口声声说不知道我和娘在等他!我恨极了,与他断了父子之情,并一剑刺在他的胸口,可最终,他虽未还手,我却再下不去手了……后来,他不知从何知晓了我的行踪,就总要来找我,然后就被你看见了。呵呵呵……”
他说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也把这段长长的悲痛尽然写在了脸上。我从没想过在他这样一个开朗洒脱的人身上会背负这么飘零的身世,委实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此刻再看他的形容身影,洒脱和飘零俨然成了最心酸的对比,令我这旁观者也怅然良久。
这一夜,我陪他饮了许多酒,那感觉与忠叔对饮时不同,却好像是同病相怜人,都想把伤心的往事揉碎在酒醉后的无愁乡里。
之后又过了数日,徐道离好像恢复了似的,见我时只如从前一般,我也绝口不提,内心里愿他安好。然而,我自己的“梦魇劫数”还没度过,仍旧夜夜不得消停。可就是这般神思萎靡之时,十八公子却来到了马厩。我欢欣又羞愧,希望见到他,却又不希望以这副鬼样子去见他,即使我不是女儿妆扮且并不漂亮,也想整洁而精神。
公子还是喜欢那两匹小马驹,只是它们如今也长大了许多,毛色赤亮,亦渐渐显露出上等骑乘马的骨架来,可叹他慧眼如炬,可叹这时光飞逝。我不敢像从前那般站近了侍候,只站在几匹马之外趁机偷偷瞄他几眼。他的脸庞和煦从容,双目之内好似嵌着星辰,两眉之间犹如凝着风月,每笑开一次都令人浑身一酥。
“阿真,这两匹小马我要带走的。”他忽然将脸转向我说道。
“……啊?”我本就羞于直面他,又一下子联想起他要另寻府宅的事,猝不及防慌了神。
“哦,呵呵…你还不知道啊!我很快就要搬出去了,你没看今日连金都没来吗?我差他布置新邸去了。”
他笑着向我走来,说得是轻轻巧巧,罢了还顺手逗弄起身边的一匹马儿,殊不知我已是心如刀割。我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从来没想过会是他亲口和我讲起,还这么快。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可我自武德九年被扔出敬府那次大哭过,已经四年没有掉过泪了,再怎么痛苦,我都忍下来了。
“那公子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吗?”我低头暗自舒了长长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波澜才敢问他。
“这话怎么说的呢?我是搬出府,又不是离开长安,怎会是最后一次呢?你是希望我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吗?”
“公子息怒!小奴不敢!是小奴说错话了!”
他答我时脸上笑容突然没了,且连连反问,吓得我赶紧跪伏在他脚下,这才发觉刚才那话问得不知轻重高低,实在荒唐。
“好了,你起来吧。”
想着他必定要罚我,就连上次连金插嘴他都疾言厉色了一番,何况我呢?却谁知没过一会儿他就令我站起来了,语气也还平常。可我自然不敢立即站起来,只慢慢直起身子,下半身依旧跪着。
“阿真,也罢了,不怪你。谁让你成日只在这后院同马打交道,没有跟过主子,不受训教,自然口无遮拦。”
任他这般体恤似的话听在耳内,我也无法感到一丝安慰,反而整颗心一凉到底……罢了,我这身份还能有什么可冤屈的,自然是我不受训教,口无遮拦,他这句话并没有错处。
“十八郎,这孩子做错了什么你这样罚他跪着?”
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美貌非常的小娘子,她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好像和公子很熟,我却不识。只看她通体修长,梳简单盘桓发髻,乌如黑云,左右各簪一对银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樱唇两侧还有一对小窝,身穿一件绛红宝相花金绣半臂,内衬是月白窄袖薄衫,下系一条红蓝间色长裙,正好覆至鞋面,只露出两个小小鞋头。
“呵呵……原来是公主殿下!臣给公主请安,公主万福!”
公子乍然间喊出“公主”二字,我就觉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身子也觉一沉——原来那个人人称颂的襄城公主,秦王的长女,就是这个模样……
“这里又不是朝堂公署,你还自称臣,既没意思又显得我老了!我比你十八郎还小四五岁呢!呵呵呵…”
“呵呵…公主为君,萧鉴自当称臣,可若公主不喜欢,那萧鉴斗胆唤公主一声嫂子,可好?”
“正是,正是!一家人就该这样呢!”
他们就这么聊了起来,公子像是换了一个人,是我从未见识过的恭顺客套,而那公主倒一派天真,和善可亲,加上那副娇美的容貌,实在不得不令人产生好感。原先我还猜想她的贤德是假的,现在看来,怕是不虚。
“你快站起来吧。”
“阿真,公主有命,还不快站起来!”
不知何时想着想着失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公主竟站到了我面前,略弯着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当下一懵,目光转向公子,他不停地在向我使眼色,急得很。
“小奴不敢!小奴告退!”我这才彻底清醒,迅速磕了一个头后连忙跑到了离他们最远的墙角。
我这里惊情甫定,正缩在马厩一角,长公子又来到了后院,手上拿着一顶幂蓠,跑得气喘吁吁,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
“公主……公主让我…好找!我不是同你说等待片刻,怎么…怎么就自己走了呢?连侍女也不带!”
“呵呵呵,萧郎你担心啦?我们不是要出去驰马吗?所以我索性来这里等你啦!没想到府上的马厩如此宽敞!”
“你啊,真是顽皮!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下次等我把马牵到正门去,你在那儿等着我。”
原来,这长公子急三火四的是来寻妻的。看他二人互相关切的情状,倒十分恩爱。算起来,长公子要比公主年长八九岁,又生性敦厚宽容,自然是很宠爱这秀丽可人的小娇妻的。
这对新婚夫妻便在那院子中央你侬我侬,无限情深,一个帮对方拭汗,一个为对方戴幂蓠,竟疏忽了一旁默默站了许久的十八公子,尤以方才长公子进来,连个招呼都没和他打。片刻后,公子悄悄离开,亦未惊动他们,只是转身之前,嘴角勾起一丝奇怪的笑容,不是高兴,也不是羡慕,就那么些微的一下子,令人难猜。
又到了灯火阑珊之时,我细思起所有的事情,终究还是泪如雨下,兴许是憋得久了,怎么收都收不住,哭得浑身颤抖挛缩,气都喘不上来。我又怕自己不小心放出声来,折了一截木枝咬在口中,时间一久,口唇都磨出血来,那股子腥甜在舌上、嗓内弥散开来,令人作呕。
我当真怨啊!上天既给了我这般坎坷乱离之命运,又为何令我目达耳通,心如明镜,生生又添了几万分痛苦,若是痴傻无知,心拙口夯,便苟延残喘亦能了此残生,何以如今日,明知得不到,却又忘不了,明知是苦海,却又偏要跳……
我就像一粒尘埃,半点由不得自己。
十八公子搬离府邸的日子是六月初四,巧巧的,又是六月初四。我这整整十三年的人生里又多了一个值得“纪念”的六月初四。
早上寅正两刻,一小奴来传话,说十八公子迁居的一切事宜已经停妥,令我把那两匹马驹准备好,辰时牵到正门,随行去往新宅。其实,昨日我便给这两匹马重钉了掌,又一夜不眠,点着灯笼将它们从牙口到全身都洗刷了一遍,套上了新的绳辔,早就准备好了。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就学着公子每次来抚摸马儿的动作手势去抚摸它们,每抚摸一下,心里就不自觉地发痛,是干痛,像被尖锐的铁钩生扯着。
“小马,你们以后还会记得我吗?一定要记得我啊……”
我自说自话,蓦地眼泪便溢出来了。自那夜哭完后,泪水总是能轻易就掉下来,再也不能向前几年那样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渐强起来,辰时快到了。我最后抚了抚马儿向它们道别,又将自己的脸朝他们贴了又贴,然后两手各拉一匹,走出了马厩。
“不!我给你们取个名字吧!”
我突然想到,似人要取名字一般,我既养了它们一场,临别了,却连个名字都没给它们,来日就算它们没有忘记我,我又何以怀念它们呢?它们可不同于别的马儿。便念及此,我停下了脚步,对着它们又重新打量起来:它们毛色一样,性情也相近,肥瘦也不差,唯一便是那双眼睛,一匹偏长,另一匹略圆……
“那么,你叫未央,你是齐光。”
我思忖片刻,终将那眼睛偏长者名曰未央,略圆者则称齐光。只因想到屈子九歌的第二篇云中君,有句云“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便择了其中二词,倒也十分尽意了。
终于要送它们走了。从后门出去至正门,不过百十来步,我却足足走了平常四五倍的时间,而远远一看,正门前两驾轻车小乘前后排着,数十名仆从两列成队,早已是整装待发的模样了。待牵马至正门时,十八公子正好从台阶上走下来,身后也依旧跟着连金。
“连金接马。”
公子没有看我一眼,只抬手示意连金,便自昂首阔步地走到前面去了。我不敢多看,怕再莽撞失态,直接将缰绳递向了连金。他自是不忿的,虽上次被徐道离的长剑吓成那样,如今看我却又是趾高气扬的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继续回去做你的马奴吧!呵呵…”他冷笑着对我说道。
我不想和连金争,尤其是这种时候,便默默退到一旁,争取能再看公子几眼。他虽然只是搬到另一个府邸,可我此时的心情就好像他要离开长安城一样。
他们出发了,越来越远,然后转到另一路口,看不见了。
“祝公子前程似锦,愿公子常回来看看……其它马儿……”我小声说道,虽然他早已听不见了。
回去的脚步沉似坠铁,泪珠又断了线。我是万念俱灰,只想回去往草垛子里窝着,诸事不理,可谁知刚刚踏进后院,就跟似乎早已等在那里的徐道离撞了个正面。他一看到我,立刻一惊。
“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呀?”
他三步并作两步向我走来,我紧迫之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背过身去猛擦起脸上的泪水。
“是不是连金又欺负你了?!”
“没有,他们方才都走了。”我这才平息了心绪,转面对他,“先生是要用马吗?还是那匹银鬃马可好?”我说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马厩,也希望他不再追问。
“我不用马,我是来找你的,想叫你晚上空了去吃酒的。不过你到底哭什么啊?前两次被打成那样都没见你哭过。”他倚在马厩的柱子上,还是关心起来了。
“我……唉,先生不觉马厩里少了两匹小马吗?那是忠叔走后,我第一次独自养大的小马驹,我很喜欢它们。方才十八公子搬走的时候,将它们带到新居去了。”我素来有那扯谎圆场的本事,现今略一想,又说过去了。
“呵呵……到底还是个孩子,两匹马就哭成这样!”他摇着头笑了好半天,“那我们晚上更应该去吃一杯了!”
“……小奴,小奴今日不愿,只能扫先生的兴了。”我实在提不起来兴趣,只好直言拒绝。
“也罢,那你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邀你。”他亦未再强求,抬头轻拍了拍我的肩,笑着离开了。
我身上突然觉得冷起来,即使骄阳似火,即使时正小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