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Ψ>
——《越人歌》
沈瑶抱着她的那盆牡丹花,背着青碧色的纱衣,还有长老给她的那精致的一小壶酒,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 虽然还是春天的时节, 太阳已经很大了, 火辣辣的阳光照得沈瑶眼睛有些发花。
不过最要命的感觉还不是沈瑶, 而是沈瑶抱着那盆花, 经过长途跋涉,那盆花看起来没有了精神, 完全不复之前她剪掉那朵花中之王的牡丹时的精神感。
找了地方住下, 沈瑶看着焉哒哒的牡丹花那叫一个愁,她完全没有养花的技能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让她去伺候这盆娇贵的花。
只能尽量看能不能快点把事情办完,回去问问隔壁的竹子精,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术业有专攻,他应该可以让这盆花恢复精神的吧。
如果, 在事情办完之前,这盆花就没救了的话,那也只能说, 实在和这盆花无缘了。
给花小心翼翼的浇了点水, 确保这盆花不会被她养得枯死之后, 沈瑶背着她的纱衣出门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种抖开一眼就散发着珠宝光彩之色的贵重物品,一定要随身携带才觉得安全。
买了票踏进博物馆里,大概是为了更好的保存文物,所以博物馆的温控做得十分好,走进去就是一阵清凉,虽然身处宝藏之中,沈瑶暂时也无心参观,直奔这次的目的地而去。
好在这边的博物馆虽然也有不少奇珍,但人流量明显没有之前的博物馆大,而沈瑶去的时间又不是节假日,所以她最终找到这次要找的东西后,发现展柜前还没什么人。
没人就太好了,虽然有人也不会太妨碍,但感觉还是没人更方便。
是说,我真的不是贼,为什么总想着有人没人的。
沈瑶觉得有点想要扶额。
站在展柜外,沈瑶先按照之前养成的习惯,好好读了读介绍,才握住放在包里的珠子,手抚上玻璃展柜,刚闭上眼睛,眼前的景色就立变。
知道每次入梦看到的景象都全然不同,沈瑶这次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果然,睁开眼睛,及目之处,就是一片弥散着雾气的湖泊。
湖泊很大,在雾气茫茫之中看不到到底延绵到何处,只觉得烟波浩渺,水平如镜。
沈瑶怀着正事而来,只看了一眼湖泊,发现没有什么异常之后,就转头开始四处张望。
湖边有石,有人闭目从容倚石而卧。
那大概就是这次要找的正主了!
沈瑶心底有数,迈步就向着那人走去,才走了两步,那人突然动了,他本是沉睡的姿势,醒来之后却没有任何刚醒的迷茫,一双眼睛蓦然地睁开,疾如闪电。
神兵利器,潜藏千年而蓦然再次开刃,哪怕是无心,也带着无可比拟的气势和不可匹敌的锋利。
莫名的危急感袭来,沈瑶几乎是下意识抬手遮挡,然而已经是来不及,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刻,她手背上的指铃发出淡淡的光芒,笼罩住她的全身,替她挡住了可能出现的危险。
也就在这一刻,沈瑶的铃铛承受了最后一击,在她手背上缓缓的破裂开来。
金光一闪而没,沈瑶心底陡然一动,抬眼就向着手背上的铃铛看去。
“指铃!”沈瑶忙用另一只手伸手去接,却也只能接住裂开的半边铃铛。
看着裂成两半的铃铛,瞬间,沈瑶如同坠入冰窟之中,浑身上下冰凉,连眼眶都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作为一个说哭就哭,泪水就像水龙头般的人来说,沈瑶其实很少因为悲伤哭泣,但这一次,她没忍住也不想忍。
这串铃铛,自从日巫子赠予她之后,她一直珍藏着,在鹤丸国永事件之后,就再也没离过身。
指铃帮她挡了多少次灾难,又给了她多少帮助。
沈瑶心里比谁都清楚,物若有灵,这次铃铛碎了一个,不知道对指铃本身是多大的伤害。
捧着铃铛的手有些颤抖,沈瑶咬紧了下唇,尽量不哭出来。
“是我让你的铃铛破碎了吗?”有沉稳有力,又带着一丝沙哑的低沉嗓音,在沈瑶头顶响起。
沈瑶抬头,正对上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她见过美人瓶子姐姐眼眸的绚烂华彩,见过画卷小哥哥眼中的千里江山,而这位身着吴服,玉冠束发的青年,一双眼睛看起来如同身边的大泽,表面上看来平静无波,眼底却又蕴含着经历过无数磨砺,忍受过无尽的淬炼,才得以成型的陵劲淬砺。
那是卧薪尝胆的苦,是俯首称臣的痛,是十余年壮志不改的忍辱负重,却也是八百越甲可吞吴的豪情万丈,势不可挡。
好一把王者之剑!
片刻之后,沈瑶摇了摇头,“和你无关的。”是铃铛本就已经带伤,再加上神兵开刃的锋芒,难免这样的结果。
只是,她自己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所以根本不及防范,不过就算她知道了,能抵挡的,也只有指铃了。
所以一切的阴差阳错,不能怪在别人头上。
她又怎能怪兵器太过于锋利呢?
着深色吴服的青年,已经收起刚才眼中的锋锐,听到沈瑶这么说,他脸上的神色略微缓了缓,虽不至于笑意盎然,但却显得温和了不少,“小姑娘,是你唤醒我的?”
沈瑶点点头,捧着自己的铃铛行了一礼,“先生你好,打扰你的长眠了。”
在青年眼中,沈瑶鞠躬行礼的方式很是不伦不类,不过他生于斯长于斯,此地的人们,对规矩礼仪并不看重,更或者说,他存在的那个年代,他们国家的人更习惯于无拘无束,不被所谓的礼仪所束缚。
所以青年一挥袖,广袖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不用行礼了,小姑娘你唤醒我是有什么事吗?”他只是一把剑,从来学不会也不喜欢那些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往,比较符合他的脾性。
“其实,是因为这串铃铛。”沈瑶干脆把整串铃铛都解了下来,捧到青年面前,“我在寻人修复这串铃铛,然后有位小哥哥告诉我,或许可以来请你帮忙。”
青年低头,仔细看了看沈瑶手里的铃铛,没有直接说可以还是不可以,而是先问了一句,“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沈瑶便将她和江山画卷小哥哥遇到的事告知给了眼前的青年,“所以按照小哥哥的指点,我来找到你。他说,或许你不知道这串铃铛的来历,但可能能修复这串铃铛。”
青年点了点头,朝沈瑶摊开手,“你把铃铛给我看看。”
沈瑶将铃铛捧了过去,青年接过,在手里细看,“你这铃铛的由来我确实并不清楚,”他只是一把剑,战场染血,并不和奇珍异宝收藏在一起,“不过同为火中淬取之物,我或许可以试着修修看。”
如果沈瑶拿来的是其他东西,或许他可能还没有办法,但沈瑶这个铃铛,青年仔细看过就发现,应该是和他质出同源,也是由火中淬炼而来,甚至连材质都有几分相似,所以他才说可以尝试着修复。
青年虽然看不出这铃铛的来历,不过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所存在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不知来历的东西太多了,沈瑶也并不执着要知道这串铃铛的来历。
只要说有修复的可能性,就已经足够让她惊喜万分了。
“这个,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沈瑶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她和这个青年无亲无故,人家愿意帮忙,是好大一个人情。就算说的是尝试,但如果不是有几分把握,看这青年的样子,只怕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
“刚也说过了,这些虚礼就不用了,”青年说话很干脆,“你要感谢的话,你之前不是给那位带过东西吗?也给我带一样东西好了。”
沈瑶也有些明白这些宝物的性子了,他们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有什么说什么。哪怕在不熟的情况下,既然找上门去,能帮的小忙也不吝啬忙帮,不在乎你在他们前面耍小心思,看得透却不一定要点破,语言对他们来说太虚浮,他们只在乎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去做事的。
除此之外,他们也喜欢互不相欠,但若看得顺眼,也不在乎多些给予。
大气又坦荡,聪明却不尖锐,泱泱华夏上下五千来孕育出的璀璨珍宝,实在是耀眼夺目。
“应该的,”沈瑶使劲点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佛主,观世音,玉皇大帝,上帝,天照大神……各路神仙保佑,请不要再来什么贵重物品了,要知道你们眼中的寻常之物,和我的钱包实在不匹配啊。
虽然我也知道谢礼是应该的,但是真的,不要再来贵的了!
我要倾家荡产了!
表面上看起来乖巧的沈瑶同学,默默在心底泪流满面。
这次这位青年要的东西,听起来更是寻常,他想要一些酒,甚至并没有指明要多好多珍贵的酒。
几乎不做他想,沈瑶立刻就忆起长老一定要让她带上的酒。
那瓶长老神神秘秘的说,或许会有用的酒。
虽然看起来只有那么一丁点,但长老保证,一口绝对喝不完的酒。
正好,拿来送给眼前这位青年。
只是,长老当时送她酒的时候,到底是他已经预知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安排?
沈瑶想了想,便丢开了这个问题,暂时告别了青年,回去收拾准备之后,第二天,沈瑶就带着长老给她的酒上门了。
站在博物馆门口的安检处,沈瑶抱着自己的背包,怎么都有点忐忑,博物馆是不让带饮料进门的,如果安检发现她带了酒,虽然这么那么小瓶,会不会不准她带进去啊。
如果带不进去,她又要怎么办?
不管了,先试试吧。
沈瑶咬了咬牙,把背包放进了安检的仪器,她都做好了让她把包里的酒拿出来的心理准备了,结果竟然平安过了。
在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看来,虽然博物馆明文规定不允许带饮料酒水进去博物馆,但这么小的空瓶子还是没问题的。
沈瑶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她头顶的问号挂了一串,不过她现在已经深知这个世界是有很多玄妙的,所以也懒得去猜测,能顺利进去就行了。
背好背包走进展馆,沈瑶立在展柜之前,相同的动作。
这一次,那个青年就在湖边,负手而立。
风拂起衣摆,悠远而苍凉。
见到沈瑶来了,青年朝沈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铃铛已经放入火中修复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知道结果。”
沈瑶眨了眨眼睛,原来是用火烧啊,她还以为是用更神奇的手段来修复呢,放进火里,应该……没问题的吧。
既然人家都说了是修复了。
哈哈……
大概是看出沈瑶脸上的担忧,青年转过身来,“你不用担心,你的铃铛不是凡物,哪怕修补不好,也不会再次损坏的。”
沈瑶有些不好意思了,“谢谢你。”人家是好心帮忙,不过铃铛对她十分重要,有些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对面的青年也是看出这一点,才出言安慰的。
青年不喜欢客气来客气去,直接把沈瑶带到他上次倚卧的石边,“会喝酒吗?”
沈瑶怔了下,“会倒是会。”不会是想让她一起喝酒吧,一起喝酒倒是没什么,但就是那瓶酒……真的够他们两人一起喝吗?万一只倒满了青年的杯子,倒到自己的杯子的时候什么也不剩下,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尴尬啊。
青年不知道沈瑶脸上那种奇怪的为难是什么,他也不在意,拿出两个造型古朴的杯子,递了一个给沈瑶,“不讨厌的话,就来一起。”言下之意如果讨厌的话,他也不勉强。
沈瑶觉得特别喜欢这位的性子,虽然她露出那种表情,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原因,咳咳。
接过杯子放到自己面前,沈瑶从包里掏出她那一小瓶酒,握在掌心里,打开酒瓶,顿时,酒香四溢,是沈瑶不曾闻过的奇异香味。
还不待她说什么,玄色衣衫的青年看着沈瑶手里酒瓶,眼中光华流转。
看来这位很喜欢她的这瓶酒呢。
刚才心底还有些的忐忑被压了下去,沈瑶抿嘴一笑,伸出手准备倒酒。
随着沈瑶的动作,青年已经将手里的杯子递了过来,沈瑶这次是真的笑开了,两个酒窝明晃晃的显眼,她伸手执瓶,为青年倒上酒。
说来神奇,这么小的瓶子,甚至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以为是个空瓶子,但倒入杯中,却像是连绵不绝,透明醇香的酒液倾泻而下,如泉水叮咚,很快就满了一杯。
沈瑶反过手来,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那神奇的瓶子却仍旧像是没有倒完的样子。
这下沈瑶是真的放下心来,她便率先向着青年举杯,“请。”
“无需。”青年根本不在意这些,连客套都不客套,完全的随心随性,“喝酒便是。”
沈瑶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毫无拘束感,全不在意礼仪规矩的人,让人新奇之中又不由得有些向往。
其实,沈瑶不知道的是,这位的诞生之地,临渊近泽,除了与吴文化水乳交融之外,很少受其他中原文化的影响,一直保持着自己特立独行而又单纯浓重的文化和传承。
悠远,纯粹,奔放而自由、就如同那首流传了千百年的诗歌一般,如此热烈而直接的动人心魄。
不过,虽然沈瑶不知道,却是被青年所感染,举杯便饮,无需虚伪的客套,也不用扭捏的矫情。自由自在又无拘无束,喜欢就多喝一口,不喜欢也不用在意。不逼迫不强求,单纯而热烈。
两人相对饮酒,也不知喝了多久,沈瑶酒量普通,陪着喝了一阵就停下了,再喝下去,她就要醉倒了。
沈瑶放下杯子,青年也丝毫不在意,沈瑶不喝他也不劝,一个人也能喝得高兴。
沈瑶给他一杯杯的倒,他就一杯杯的喝。
千年之前,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浮光掠影,就在这一杯杯酒中,略略的,给沈瑶揭开一丝的面纱。
吴越之地,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风华?
那散落在数千年前历史之中的华贵又璀璨的风华。
梦里不知岁月,没有日升日落,沈瑶无法计算时间,也不知道陪着喝了多久的酒。
青年喝到兴头上,以手击石,随性而歌,眉宇间透着几分狷介之色,歌声却带着如同穿越过千万年的岁月,沉淀在历史深处的不朽之音,“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千年前的吴越之音,沈瑶听不懂词意,却能听出词里那种自由自在,如飞鸟一般自由,像游鱼一样自在,却又带着江河入海的热烈和奔放,剥离开所有外在的伪装虚妄,不被尘世所污染,不被规矩礼仪所束缚,直指最本质最纯粹的内心。
歌完一遍,青年停下来喝了口酒,抬眸望向沈瑶,眸色悠远,“可能以舞相和?”
这样气氛的感染下,瞬息之前,那些诸如:没跳过,跳得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行,这样的话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沈瑶点点头就站了起来,行止之间低头看看自己为了行动方便穿着的普通外套牛仔裤,喝得有些晕乎乎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等等。”
她说等等,青年便真的等等。
于是就见沈瑶从旁边放着的背包里扯出一件青碧色的纱衣,笼在身上,就如同记忆中烟波淼淼的河泽。
青年眼底闪过欣赏与怀念并存之色,放开手里的酒杯,青年也跟着站了起来,手从头顶掠过,一头如墨般的长发便挣脱玉冠的束缚,散落而下,那一刻,就如同星辰的光芒耀眼到极致,有种无与伦比动人心魄的灿烂。
青年以掌击石,散发而歌,歌能穿金裂石。
沈瑶以舞相和,不是她曾见过的任何一种舞蹈,不柔美不婉约,自由自在,是无拘无束的奔放热烈,那是种有心才懂的动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沈瑶醒来的时候就趴在那块湖石之上,之前喝了很多的酒,跳了很久的舞,半醉半累,趴在石头上就睡着了。
酒是好酒,醒来之后没有任何醉宿的头疼感,反是神清气爽。沈瑶抬起头来,她面前的湖石上就放着她被修复如初的铃铛。
“哎呀!”沈瑶惊喜的叫了声,伸手就抓过指铃细看,之前裂开的地方已经全然不见了痕迹,修复得宛如初成,连花纹都是同样的精美绝伦。
“咦?”沈瑶在铃铛移动之间似乎看到了金色的光芒,忙对着天光细看,果然铃铛在古朴典雅之中,又增添了些许金色的细芒,就如同青年吴服上细细勾勒的繁复纹样,初见不显,在光线的变动之中才能显出点滴的真容,“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这增添的花纹对指铃有什么影响,但沈瑶尝试过输入灵力,和之前的使用无异,沈瑶就暂时将此当作只是装饰的花纹了。
指铃重新戴上手,熟悉的感觉让沈瑶嘴角上扬出自然的曲线来。
从湖石上爬起来,沈瑶举目四望,遥遥见到熟悉的背影,面对着湖泽而立,湖风烈烈,吹起衣袂长发,沈瑶莫名的觉得,比起束发的样子,他还是更适合散发。
那种自由而浓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