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为什么会哀伤?
她好像沉静在了回忆中,水灵灵的眼里全是破碎的星光。即哀却无泪,动作虽不木讷,也看得出神思并不在其中。
研墨到底让她想起了什么……
端木宸眉间一紧,缓声唤道:“梓童……”
音量尚算清楚,然而她似乎并未听到,更是有泫然之势。端木宸忽觉心疼,不由提高了几分声音:“梓童。”
莫筱染指尖一抖,瞬感有墨溅起,骤然一惊,慌忙低头看去——
砚中的墨,浓厚分量已然合适,然而却被她这么一抖,不仅沾上了自己的手和衣袖,连宣纸边缘也难幸免。
似乎是闯祸了……莫筱染懊恼非常,弄脏的手就僵在了那里,低声道:“对不起,我……臣妾不是故意的……”
垂头看着砚中的浓黑,心头酸涩非常。这墨香……和莫先生所用的徽墨,味道简直一模一样,他的画室中,也是常年萦绕着这种淡淡的香味,从她出生到年前卖掉画室,这味道于她简直是深入骨髓。
莫先生的文房用品也被她仔细收着,那是她舍不得、也不敢丢弃的东西。
这一年中,她极少敢回忆莫先生的事情,通常一个念头刚起,就会下意识地压下去。而此时这墨香一散,竟是怎么也忍不住回忆了。
好在还没哭出来,否则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了。
莫筱染迅速收起脑中的杂思,看着宣纸上的墨渍努力想着补救方法。又不朱砂赤点,还在边缘,真是不好弄啊……
心下渐急,却见那人忽然伸过手来。取过她手中墨条放好,明黄色的手帕在水中打湿了一点,细细地挨上了手侧。
立时微顿,听着他无比自然地开口道:“梓童研的墨极好,可是丞相教得?”
莫筱染抬起眼,看着男人低头仔细的样子,轻声道:“嗯,是……是我爹教得……”
“想家了?”
这个时代的女子出嫁,自然不能提想家。她身为皇后,更是无上殊荣,别人家还兴三日回门,到她这里显然是不能出宫的。
明面上算起来,也不过是印家夫人进了一次宫罢了。
虽然他说的家不是她心底的那个家,莫筱染却是感受到了他的温柔。伴君如伴虎,但到目前为止,这人对她其实很是包容的。
或许……可以多相信他一点,不用把君王想得太过可怕。
莫筱染轻柔笑起,缓声道:“要是臣妾想家了,皇上可别笑话臣妾才是。”
“人之常情,朕偶尔也会想念父皇。”手中动作停下,端木宸道,“你也不必太过思念,印丞相也会在之后赶去玉凉山,到时候自然有机会见到丞相。”
“臣妾也想到了,不过还是多谢皇上提醒。”莫筱染带这着几分淘气说着,低眼看了看手,又是一阵笑意——
手帕湿得不够,墨渍又是太黑。他擦拭了这许久,虽是没有那么浓了,但浅淡的黑色也弄花了整只手,好像显得更脏了……
端木宸也知道她在笑什么,眯着眼道:“开心了?”
“我……”
那人没半点恼意,莫筱染自然胆子更大了,但面上还是努力克制着笑容,尽量平和道:“臣、臣妾是有点开心,只有一点点啊……臣妾更心疼皇上的帕子,这墨一染,不晓得能不能洗掉。”
皂角的去污能力可不是很好,黑乎乎的墨渍乱糟糟的一片,好好的帕子也不能看了。
“不过一方帕子,洗不净就扔掉吧。”端木宸作势要将帕子扔去一旁,莫筱染却伸手捧在了他手边。
“那个……”莫筱染的冲动毫无预兆,这般拦下了,索性直接道,“不如给臣妾吧,或许臣妾能洗掉呢。”
一国皇后哪里需要亲自浆洗,然而端木宸却是微微一愣,顺势便将手松了:“那你拿去罢。”顿了顿又道,“洗不净也莫要强求。”
“好。”莫筱染心情好转,带着笑意开始折帕子。
端木宸看了看自己的手,并未被她的脏爪子“传染”,然而那温软的感觉却久久未散。又看着她开开心心地折着那脏帕子,心头一阵惬意——罢了,一切便随她好了。
实际上,他依然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平日里苏德自然会备上,后宫女子也是个个都有,哪里需要他亲自备着。只是今日出行前,想着要与她共处一车,鬼使神差地便带了一方锦帕。原以为要牺牲在她的鼻血下,没想到提前废在了这墨渍中……
只不过……这样好像也不错……
看着她慎重地放好自!己!的!方帕,端木宸微咳一声,道:“梓童的字体可完成了?”
“大部分成型了,皇上想看吗?”莫筱染眨着眼,显得有些娇俏。
端木宸忍着笑,道:“大部分?梓童是不是偷懒了?”
莫筱染愤愤道:“皇上说得轻巧,这么多字数都数不清了,臣妾能写完大半难道不是难能可贵?”
张牙舞爪的小模样煞有其事,端木宸愈发愉悦,顺着她的口风道:“确实难能可贵,梓童辛苦。”
得了他的认可,莫筱染立马挑起眉稍,自得之色落入那人眼中。
唇角微扬,端木宸缓声道:“过来,教朕写几个。”
妖孽的笑容杀伤力依然强大,莫筱染立时愣住,燃烧的血液窜上了颈脖。默默地吞咽一口,吱唔着道:“臣妾怕挤着皇上……”
看他的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她应该不至于脸红吧……
莫筱染庆幸着,完全不知道端木宸看着满脸的嫣红,腹内忍地隐约作痛。
“梓童若嫌挤了,坐在朕怀里也是可以。”
一句话说得莫筱染错愕非常,只得乖乖笑道:“臣妾可不敢,坐坏了皇上怎么办。”
说着便起身,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人移去。
圣驾宽敞,即使这人左拥右抱也是足够。她不过是随口推辞,不曾想这人更会胡诌!莫非……他是在与她调笑?
刚刚坐好的莫筱染瞬间脊背发凉,赶紧将这荒唐的念头驱散,笑道:“皇上可有什么喜爱的诗词,臣妾写给皇上看?”
“梓童随意就好。”
莫筱染点头,提笔蘸墨,缓缓书下:“一、二、三……”
“……”端木宸一阵无语,终是在她提笔再下时开口打断:“梓童,这个……是不是太随便了点……”
何止随便,简直可以说是敷衍了。
这般好的气氛,换做旁人即使自己做不出好诗词来,也会找些有意境的名诗典故。她倒好,直接来个一二三,近在眼前的缱绻之意,瞬间便没了任何踪迹。
还有……这是当他三岁幼童么,非要从一二三开始写起?端木宸侧目看去,越想越觉得有些好笑。
莫筱染看着自己的“杰作”,脑袋一歪,颇有些无赖地说道:“臣妾也不想啊,可是臣妾不知道写些什么。”
诗句都是有深意的,而且她也不晓得会不会“撞”到这个世界的诗文,谨慎点总是没错。说到底最好还是指定个东西抄,既简单又方便……
这人不出诗句也就罢了,现在还说自己随便。莫筱染瘪瘪嘴,不由小声道:“臣妾功课不好,皇上也不给臣妾出出主意。”
说罢还默默地哼了哼。
“自己功课不好,反而怨朕?”端木宸屈指在她额上敲了敲,“那你女红不好,是不是也得怨朕?”
莫筱染笑出了声,偏头躲着揉了揉额头:“臣妾女红真的不好,皇上若不介意,便一同认了吧。”
“朕若是介意呢?”
“那臣妾可真是没办法了,还是继续写一二三四罢。”莫筱染作势无奈地摇摇头,提笔在砚中蘸了蘸。
端木宸挑眉:“你再写个试试?”
莫筱染动作一顿,转眼瞪了过去。妖孽摆出一副看她如何应付的模样,惬意神色让人忍不住磨牙。
两厢对视了好一阵,都没有开口“示弱”的意思。莫筱染忽而眉头一挑,转眼疾书几字。
端木宸好奇看去,洋洋洒洒地竟是写着“吾皇万岁”……
这丫头……竟然敢戏侃他……
唇角噙起若无的笑意,端木宸只觉既好气又好笑——也是他知道她本无恶意,否则此时即使不罚她,也要不喜她了。
想起平日里她处处小心谨慎的模样,现在的娇憨性子似乎更合心意,这小气的恶作剧也变得有些可爱了。
莫筱染哪里知道端木宸的心思,只是一股作气地写到最后时才猛然悔悟——
天啦!作死啊!她竟然“调侃”了皇帝!!
不……要是皇帝觉得是“调侃”还好,万一理解成了“讽刺”,她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失宠——虽然还没被宠;夺-权——其实还正式掌权;废后、冷宫、自生自灭……莫筱染越想、面色越是难看。
皇帝的好感度很难刷啊,要是被减分了,加回来是很难的。
欲哭无泪的神色一时克制不住,端木宸正好看了满眼。
莫筱染故做镇定地放好狼毫,转眼笑道:“皇上,臣妾写得如何?”
“暂不说梓童的字。”端木宸笑道,“朕现在想知道,你为何不看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