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丫头醒了?”
言天回头,半天谈话,他终是有了些笑意,说道:“大师说无碍了。”
看着言天嘴角牵起的弧度,对面的男人眉心紧蹙,不过一月时光,原本俊朗的大将军仿佛老了十岁,原来常年含笑的唇角垂下后便难以再扬起。
叹气摇头,男人郁郁地说道:“鸿启,你走了,我又该何去何从?”
言天头也不抬地道:“听闻逍遥王殿下才高八斗,卓尔不群。”
“皇叔祖?可他钟情山水与王妃乐得自在,怎会入京?”
“陛下您,擅诗词,听闻王妃很是善良。”
“如此……那我便多请几遍好了。”
言天点头,不再言语,政事混乱不堪,他也无力施为,原本他留在京中也不过是作为震慑罢了,可如今这个伤心之地,他只想离得远些,北狄也蹦跶得厉害,护国将军当该守国门的。
见他沉浸回忆,满目悲伤,皇帝忍不住开口道:“对了,鸿启,阿草将将苏醒,想来身子受不住长途奔波,北方气候也不好,你们开春再走。”
“什么?你方才说允我们择日启程的?君王之言怎可如此。”
起身,扬袖,皇帝出了亭子,道:“没下旨,未盖印,说说而已,谁知道我说了什么?哈哈哈……鸿启,再陪我几天。”
垂首,不愿再看一眼那看似风流恣意的身影一眼,捏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
“到底……还是我太无用……救不了宣儿救不了阿草,也帮不了兄弟,这天下说是由我守护,可到底我能守多少,又能守多久……”
无奈的呢喃渐渐消弭,飘散在秋风里,除了硬朗的面容上闪烁的水光,什么也没留下。
言天不知道,在他右侧长廊拐角处有一双稚嫩的小手紧紧扣着柱子,指尖通红,身子轻轻颤抖却只是咬着下唇不发一声,年不过十岁的男童,在这一月来的磨练下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
……
承擎六年二月十六,护国将军言天领命赴边,兼任北四州都督,抵御北狄,因夫人已逝,所以言天将携一双儿女共往,皇上心甚怜惜,赐黄金百两,布帛百匹。
帝后亲自送言家人出了城门,看着他整合了征调的二十万大军,看着他向北而去,震耳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皇帝突然将头靠在了皇后肩上,轻声问道:“云依,我是不是很无能?”
“怎么会。”
“宁宣分明是死于中毒,我却连下手那个人都不敢去查,鸿启刚经大悲就要替我去守卫边疆,他明明是想带着晔郎阿草隐居乡间的……若非我无用,何必要他遭受这些苦难,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替我挡了多少灾祸,我却半分都还不了,原本是我欠他,非他欠我啊……”
皇后突然亟亟开口道:“陛下,言将军心怀天下,是国之栋梁,想来不会怪你。”
一怔,皇帝有些懊悔的闭上了眼。
皇后抬起手放在他侧脸上,轻轻摩挲,说道:“放心,鸿启还有晔郎和阿草,不会孤单的,有些事情并不是你决定的,不是你的错,别往自己身上揽,他也不会乐意见到。”
“云依,我好累……”
“累了就休息会儿,我守着你。”
“嗯。”
皇帝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平稳,竟是在这城外的马车上就进入了梦乡。皇后招来随侍的御林军左统领,轻声吩咐道:“回,走慢些走稳些,别扰了陛下。”
“诺。”
远去的言家一行,也有一辆马车,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马车,车内只坐着兄妹二人,妹妹还小,哥哥也不大,妹妹脸色苍白,显然大病初愈,头有些无力的靠在哥哥并不宽阔的肩上。
“哥哥,我有些烦躁,能不能下去吹吹风?”小小的人儿揪着兄长的前襟,手指很小很瘦也很白,语气很轻也很弱。
男孩儿一怔,伸手握住妹妹的手,点头,又应道:“好,出京有些时日了,你一直闷在马车里,出去透透气也好,只是得把这披风裹上,越近北方,这风越大,你身子还弱着呢。”
男孩儿一直唠叨不停,女娃也温温笑着,不打断,手抓着衣襟倒是越来越紧,像是握着什么随时会消失的珍宝。
唠叨完,用心替妹妹加了衣裳又裹了披风,言晔艰难的抱着妹妹下了马车,此刻正是夕阳落下之时,他婉拒了将士们伸来相助的手,向着斜阳走了几步,让橘黄的光笼罩上妹妹的身子。
“我想走走,哥哥放我下来。”言致抬头看着兄长的眼睛,询问道:“哥哥牵着我走走好不好?好大的草原,我从未见过呢。”
“好。”
小心翼翼地放下人,轻柔但不失力道地拉住小手,兄妹二人慢慢地在临时驻扎的营地里走着,时不时贴耳说些话,很是温暖。
言天巡视完营地,正欲去看看儿女,却见到一高一矮两个小小的身影浸浴在夕阳光辉下,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宣儿,你看,晔儿和阿草都好好的,为了他们,我也会好好的,你放心……”
前方兄妹二人自是不知后头父亲的呢喃,可感觉到了那关切的注视,言晔正欲拉着妹妹转身,却见妹妹看着远方发呆,神色,有些莫名其妙。
轻轻晃了一下她的小手,言晔低声问道:“阿草?”
“嗯?”
“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说道:“有只鸟儿飞到了林子里,有些趣味,与京里不同。”
“傻丫头,这都见得着草原的边儿了,自然不同。”点了点妹妹的额头,言晔笑道:“走,爹来了。”
未待二人转身,言天已经上前把女儿抱到了怀里,又伸手拉了儿子的手握上,说道:“想看看景色?走,爹爹带你们去看。”
父子三人悠悠地散着步,聊着些去到边关后的琐碎事情,都不提新丧的母亲和妻子,言天突然道:“诤言大师又去云游了,这次带着弥台,不知会不会走到扎勒。”
言致摇头,细声说道:“不会,和尚爷爷说他想去南边看看那个小道士。”
“妹妹知道?”
她从父亲怀里看向哥哥,似乎对于从上而下的角度有些高兴,笑的弧度大了些,轻声说道:“嗯,和尚爷爷说过,南边观里那个老道士死了,他要去看看小道士,不会北行。”
言天叹气,有些无奈:“观主与大师年岁相仿,人老了终归是要走的,原想着若大师北行便多留他几日,我的命是大师给的,阿草的命也是大师夺回来的,再造之恩不知何时能报。”
言晔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和阿草常在寺里玩耍,大师也曾指点他的功课和武艺,于他们家,确实是大恩,确实是无以为报。
言致咧唇一笑,说道:“我会还的,会尽量还的。”
“傻丫头,你要怎么还?若有机会也该是我与爹来还,只不知我们能还些什么了。”
言致不语,只是笑,笑容有些怪异,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
正巧有人来说已经做好饭了,一家人也就揭过这茬不再提,回营去吃饭。饭后言致被送回了马车上,马车是特制的,宽大温暖,布置得很舒适,总比帐篷要挡风些,为了安全,车厢被卸下来放到了言天的帐中。
言天又出门巡视,言晔也得学些扎营防御的门道,父子二人就一起出去,只派了人守在门口。
发觉父兄已走远,言致估算了一下二十万人的营地,巡视一圈大概也得半个时辰便找了件黑色的小斗篷裹上,从帐篷的边角掀了个洞钻了出去。
这个时辰,将士们不是在营内休息便是聚在一起玩乐,她身上多少有些武功,又知晓布防,很轻易就摸出了营地,向着下午看到的那片树林走去。
五六岁的女娃,身形娇小,天色渐暗,她又裹了黑斗篷,还真没被人发现,很快走到了树林边上,然后噙着笑走了进去。
大概走了十来步她就停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馒头一块干肉,说道:“刚看到一只鸟儿飞了进来,也不知鸟儿吃不吃馒头和肉,这馒头还是热的呢,肉干也是刚蒸过的,闻着都香着呢。”
林子里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言致忍着笑咳了一声,又道:“我还是就放这里,兴许鸟儿怕生呢。”
说着就弯下腰把用手帕包好的肉干和馒头放在比较干净的地上,然后转身就走,只是嘴里不停念叨着:“这离京的路啊,还真长,也不知这扎勒草原得有多远,听爹说也没几日了,马车里坐着一直赶路感觉我骨头都硬了,要是这一路都能看到那只鸟儿多好,爹总是给我准备一堆吃的,我这么小又吃不完……娘亲走了,爹爹去了边关肯定要打仗去了,哥哥是男子又不能一直陪着我,娘,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抛下我和爹爹哥哥…。”
说着,落起泪来,虽是做戏,可也真是触动了她心中的痛处,眼泪成串儿从她惨白的脸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