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之行换好衣服之后就往前厅方向走,后院到前厅之间隔了好一段距离,撑着伞过去的时候雨势也减弱了不少。
他照往年的习惯在这一天穿着黑色的衬衣,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嘴角只是噙着淡淡的冷笑,脚步不急不缓,小邵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来雷家已经有三年了,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小邵心知肚明也知道今天的雷之行不好惹。
他紧绷着神经而导致注意力太集中没听见前面的雷之行喊他,直到雷之行不耐烦的催了他三声后,他才惊愕得回过神来,脚步匆匆的上去,疑惑道:“三少,有什么吩咐?”
雷之行眉头微蹙,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从马来西亚私运回来的一批货,后来被雷老头发现,并销毁的那件事?”
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问起这件事情,小邵不好猜测,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那件事情之前都是我和小六在处理,手底下那么多人竟想不到有不干净的混进来通风报信去了。”
但见雷之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看,顿时就让他想起笼子里那条具有攻击性的蝰蛇,小邵心下一惊不免有些激动,连眼圈都红了:“三少是在怀疑我吗?”
雷之行的嘴角仍勾着冷笑,“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你想想我今天为什么要对小六动手?只是印度的那点小钱他还不至于要我亲自出马。”
“小六是雷爷的人!”小邵也算是机灵的人,但知道真相后也难免心惊肉跳,怎么也没想到小六竟然是雷允堂安插在雷之行身边的眼线。
然而却又疑惑道:“只是这会儿小六也得到了惩罚,三少为何旧事重提?难道是印度那边……”
雷之行捏着伞柄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异常修长的手指根根泛白,似在隐忍着什么,额上的青筋都暴起了,他原本脸色就偏苍白,这会儿冷笑的样子看着有些瘆人。
“印度的生意我只是让他接触到了一点皮毛,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说也只是刚起步,雷老头也怀疑不到哪里去。
我主要担心城南码头……你现在打电话过去叫那些人立马销毁城南码头最近的那些收据,别给雷老头的人查到什么!”
小邵愕然,立马反应过来点头就去办。
雷之行才刚到前厅,就有一道人影跑了过来,险些冲撞了他。少年连忙停下脚步惊的抬起头,这个年龄的声音开始有了变化,哑着声音微笑的唤了一声三哥。
雷之行垂眼看着到自己下巴的秦恒,眉梢微扬,原来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大了。
当年雷允堂是爱极了他的母亲,听家中下人说母亲产后大出血身亡后雷允堂恨不得就将他掐死在襁褓中,可转眼几年又娶了其他女人,难免有些讽刺。
可更令人意外的是,他竟准许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随母姓,在雷家这样重视男丁的家族里,可见雷允堂对秦恒的母亲有多宠爱。
私底下闲言碎语多了,只说雷家的下一任家主会是秦恒。
秦恒还站在原地,根本就不知道雷之行心里在想着些什么,抬眼望着他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愈发寒气逼人。
他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三哥,雷之行这才收回了思绪。
秦恒抬眼看他,眼神闪躲间似乎有些惧意和敬畏,他心中冷笑动作上却是慢慢的闭了闭眼睛,睁开后骇人的眸子恢复成了往常的神色。
他打量了秦恒几眼,爱笑不笑的说:“阿恒又长高了,再过几年就可以帮着家里做事了。”
却是秦恒摇摇头,茶色的瞳仁流光溢彩,“家里有大哥就好了,我长大了想学医,不过大哥答应帮我保密,暂时别让爸知道。”
学医……
雷之行觉得好笑,却什么都不说,抬手在他的头上拍了拍,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他。
晚饭连在临边城市上大学的雷之敏都回来了,雷之敏也只是比雷小唯大了两岁而已,却挑起了家里后院的很多很多事情。
长姐如母,雷之敏在照顾弟妹的事情上在雷家的口碑可谓是极好。
只是雷之行虽对她还算敬重,但向来不听她的话,雷之敏也习惯了他的我行我素,多说几句也只会令他反感,再加上他如今在道上混迹,早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只有秦恒过去的时候,她拉着他询问了一些学习上的事情。
雷小唯也换好衣服匆匆赶过来,看了一眼雷之敏和秦恒,而后走到雷之行身边,焦急的问他:
“阿行,我刚刚回来的路上你看见我的胸针了吗?”
雷之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她突然靠近,那么清晰的一张脸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的目光里,他的瞳仁慢慢的收缩了一下,而后雷小唯的脸在他眼里活色生香。
刚刚因为大雨而略微狼狈的发梢也都干了,身上隐隐约约透着沐浴乳的香味,是她常年都喜欢的那个味儿。
他心头有些荡漾,不动声色的敛了敛心神,漠然道:“没看到。”
雷小唯低声喃喃道:“哎,可惜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下车的时候明明还在的。”
她还在原地分析胸针会掉在什么地方,忽然身边人影晃动,雷之行一句话也没说,绕过她就往外走,雷小唯忙叫住他:“就要开饭了,你去哪?”
雷之行也不回头,径直朝外走。
雷小唯叫不住他又往他走去的方向看了几眼,无奈的坐下。不过雷之行也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只是回来的时候发梢和肩上都是雨水。
也正好雷之行进来的时候,雷允堂出来了,一大家子在厅堂里,只等着他出来才入席。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雷允堂的亲信忽然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雷允堂身边,附在他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雷允堂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下颌线紧紧绷着。
原本餐桌上的气氛就十分安静,这会儿看见他脸色这样大家都识趣的停下筷子,偏偏只有雷之行慢条斯理的吃着,丝毫不为之所动。
喝汤的时候,他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好不巧的雷允堂也朝他看了过来,顿时火气上涌,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扬声道:“收据都被你销毁了?”
雷之行将汤勺里的汤喝完,而后才坐正身子,朝雷允堂看过去,他状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正好看见厅堂的不远处小邵对他点了点头,而后失笑道:“爸,什么收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到现在你还想狡辩!你在城南码头做的那些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雷允堂怒红了脸,指着雷之行的手指都在颤抖。
雷之行扬了扬眉梢,琥珀色的眸子慢慢的眯了一下,勾起的唇角瞬间拉平,对上雷允堂愤怒的目光,不急不缓道:“当年可是你答应将城南码头交给我,也答应不会插手我的事情,怎么,想出尔反尔?”
看到他这副目无尊长的德性,雷允堂拍着桌子站起来,脚边是筷子掉落的声音:“我是答应你不插手你的事情,可是你居然敢给我去放买卖女人的生意!”
雷家虽在道上行走,明里暗里的生意往来众多,但唯独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从祖辈到雷允堂从未有过,偏偏就有人向他通风报信,意指雷之行瞒着他做雷家禁忌之事。
雷允堂的话一落,席上的人都震惊了,就连年纪尚小的秦恒也能听懂,只是雷允堂动怒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面对雷允堂咬牙切齿的质问,雷之行的表现明显淡定了许多,他也慢慢的站起来,拿起手边的餐巾擦了擦手,嗤笑了一声:
“你说我买卖女人,证据呢?”
“证据不都被你销毁了吗!”雷允堂徒然拔高了声音。
雷之行早料到他会派人去查,买卖女人有损阴德,但在雷之行看来雷家这样底子的家族早就没有什么阴德可言,说出来未免也可笑了。
好在那些收据他早备份好了一份。
然而面上却是阴测测的说:
“爸,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你现在空口无凭就说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勾当,这个罪名不小,你随便就安在我的头上,知道的人以为你大义灭亲,不知道的,呵,还以为你老糊涂了。”
雷允堂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有没做过的事情你心知肚明!”
雷之行勾起唇角,“也对,小六那么能干,你当然什么都知道,要不然你也不会看重他,对吧,爸?
不过您恐怕是年纪大了糊涂了,连小六那样心浮气躁的人也敢安插在我身边,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替你解决了他。”
这近乎挑衅的一句话彻底勾起了雷允堂的怒火,他的胸腔剧烈起伏,身子险些就要站不稳,雷之敏见状连忙也站了起来,搀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怒斥雷之行:
“阿行,你怎么能这么跟爸说话,雷家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你心里就没个底吗!”
“闭嘴!”雷之行也是一腔火气冒上来。
他年轻气盛,哪里能忍受得了这些人的指指点点,剑拔弩张一时之间餐桌上的气氛冷凝到了极点。
旁边的秦恒年纪到底还小,顿时被这样的阵仗吓得脸色惨白,雷小唯连忙过去抱住他,安抚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拉了拉雷之行的手,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惹恼父亲。
也许那一瞬间,雷之行是有过动摇,紧握着的拳头慢慢的松开。
可雷允堂站稳后,眼看着他面露狠色,雷之行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缩了一下,身侧的拳头又握了起来,甩开雷小唯的手,讥诮的问雷允堂:
“怎么,又要罚我去跪灵堂了是吗?”
他又是嘲讽的一笑:“你看我连衣服都换好了,也不用麻烦再回去换一趟!”
仿佛早已成习惯。
雷允堂暴怒道:“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是吗!现在就去,跪到明天天亮!”
下了命令后由着雷之敏搀扶着离开厅堂。
雷家的灵堂设在西侧,周边种了不少的桂树,雨水湿哒哒的从叶子上落下,地上早已积了一滩滩的水,水滴落下的瞬间激起一圈圈的波纹。
灵堂里没有开灯,只有几支摇曳的蜡烛。
而立在雷之行面前的,是他母亲的牌位,从他记事开始,每一年清明的这一天必定是在灵堂度过的。
应该是五岁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十二年了,一跪就是到半夜。
雷之行从小就会隐忍,跪到半夜的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可他也不愿被人搀扶着回去,只在灵堂里等着,等到膝盖恢复知觉才自己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出生于世,并非他所选,母亲离世,亦非他所愿,可雷允堂就是这般厌恶他。
他跪在地上,微微抬眸看着面前冰冷的牌位,忽然嘲讽的笑了一下。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雷之行的目光顿了一下,却是连头都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