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山头,是唐家陵园。
上山的路并不难走,青石板铺成的石阶一路向上,中午的阳光很透,穿过路旁的枯树枝,蓝天下的石阶宛如一条盘卧着的巨龙。
唐家分支众多,这么多年以来,死去的人无数全都埋在地底下,错落一座座坟头。
唐晚搀扶着唐秋山,而江由抱着唐唐跟在一侧。
到了半山腰,放眼望去都是墓碑,整齐排列,庄严肃穆。
只是初冬暖阳下,阵阵微风拂过,此情此景也让人心底荒凉。
唐晚知道今天来祭拜的不止是唐老太爷还有唐秋山的父母,只是走到这里看着这些分隔开的,每一座都是孤立的墓碑时,许家欠下的债更加清晰的印在她的心头。
她仍记得五年前,唐秋山是怎样撕心裂肺的将仇恨刻印在心底,他的恨他的悔是她午夜梦回最不敢面对,可是又是她不得不背负的罪过。
唐秋山低头看了一眼唐晚根根骨节泛白颤抖的手,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
“晚晚。”
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唐晚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心头蓦地一暖,而后点了点头。
可是心头百转千回,到了嘴边全变成了苦涩和难以言表的愧疚。
最最让她难过的是,她清楚的知道唐秋山对她的爱,万分里没有半分掺假,也没有半分舍得割舍。
他若是将许家的罪过全都剖开血淋淋的摆在她的面前,也好过让她一颗心放在油锅里煎炸,到最后连渣都不剩。
这么深的罪恶,让她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举步维艰。
终于走到唐氏夫妇的墓碑之前。
唐氏夫妇是合葬的,石砖砌的坟包只是衣冠冢,游轮爆炸之后尸骨无存。
唐晚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所有人都不敢上前拉她起来,就算是唐秋山也没有。
他只是牵着她的手,一直牵着。
许家的罪过无法磨灭,他将唐晚留在身边本身就是唐家的罪人,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不能,他愿一力承当。
也好过,失去她之后的日夜煎熬。
那只冰凉有力的手抓着唐晚,一直陪着她。
唐秋山看着墓碑上自己父母的相片,他们走的那一年才四十出头,连头发都还没开始白的年纪。
父亲性子沉稳,不苟言笑,但对母亲呵护有加。
母亲不是叶城人,是江南一户大户人家的女儿,书香门第家教极好,性格温婉。
那样性格的女子该是嫁给安稳的人家,可却义无反顾嫁给父亲,入了唐家这样一个黑白不分明的深渊。
到最后……
唐秋山的指尖在颤抖,唐晚心里不是滋味。
江由将唐唐放了下来,唐晚牵过他的手,让孩子在墓碑前喊了爷爷奶奶,在罪恶之上,也算是一点救赎。
唐老太爷生前住的老别墅就在山脚下的不远处,一行人到了山脚已经是傍晚了。
黄昏迟暮,别墅还保留着旧式的特色,仿佛经过了时间沉淀后的一段冗长的陈年旧事,到了这一刻才开始慢慢倾诉。
唐唐在唐晚的怀里昏昏欲睡,唐晚连忙抱着他上楼,将他放在客房的床上。
唐秋山在唐老太爷的房间里,翻看着一些旧东西。
唐晚轻轻推门进去,唐秋山坐在沙发上,他背对着落地窗,橙黄色的阳光在他身后落地生花,却不及他坐在那里本身就是一幅画卷。
听见开门声,他微微抬眼看了过去,他的目光平静,一如从前,就好像那双眼睛根本就没有问题一样。
只是脸色苍白,死寂一般的沉默。
唐晚心尖酸胀,只听唐秋山说:“过来。”
桌上放着水杯,是唐秋山叫人给唐晚泡的柠檬水。
唐晚拿起水杯,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唐秋山手里的东西。
唐秋山的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
唐晚认出了里面的人,她愣了一下,“不是说你父母的所有相片都销毁了吗?”
为了不让唐老太爷睹物思人,唐秋山下令将有关自己父母的所有东西全部销毁。
唐秋山将手里的相册递给她,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朦胧的光裹着橙黄色,他淡淡的说:
“爷爷过世后,江由带着人进来收拾东西,在墙角的地砖下挖出来的这本相册。老人还不至于完全糊涂,自己偷偷藏下了这本相册。”
唐晚眼圈一红,急忙躲开了视线,她垂眸看着脚下的地砖,心里像是被几千只几万只蚂蚁啃噬过去一样,脑海里总要闪过老人捧着相册垂泪的模样。
直到泪水滴在相册上,才惊醒了她。
她胡乱的抹了一把,低头擦掉相册上的眼泪时,才看到了一张别致的相片。
她心里欢喜,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的触碰着相片里的小男孩。
小男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白色衬衣黑色的背心毛衣,安安静静的看着镜头。
大概是抓拍的照片,连角度都没有调好,小男孩的模样倒是清晰。
那眉眼,像极了唐唐。
是唐秋山!
唐晚转眼看了看唐秋山,他正在翻动着一个木盒子,并没有注意到她,也没看见她偷偷将相片藏起来的动作。
唐秋山翻动着爷爷年少参军时留下来的东西,他看的时间久了回过头的时候才看见唐晚抱着相册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唐秋山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收回视线之前目光平淡的落在了桌上的玻璃杯,夕阳的余晖到了后面红紫相交,那晦暗不明的光投射在玻璃杯上,连着里面的柠檬水都变得不一样。
他转身将唐晚的身子放倒,让她舒舒服服的躺着,而后拿起身边的毛毯盖在唐晚身上。
忽然,喉中窜起一股腥咸,唐秋山拿着手帕,抑制了已久的咳嗽再也控制不住,排山倒海而来——
“咳咳咳——”
那血红透过白色的手帕,一点点晕染开,也染红了唐秋山的手指。
他颤抖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踵而来的咳嗽逼得他脸色苍白,眼圈微红。
目光却是紧紧的盯着唐晚,那一分一秒过的比以往都快,快到他想抓都抓不住。
阴影覆下,唐秋山倾身吻着唐晚光洁饱满的额头,那一下,万分不舍。
“晚晚……”
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握紧了拳头起身离开房间。
……
唐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动了一下身子,盖在身上的毛毯就滑落了,屋里开着暖气也不至于太冷。
她撑着手坐起来,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唐晚晃了晃脑袋,也许是今天上山太累了,回来一直翻着相册,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她呼吸的声音。
“唐秋山——”
“唐秋山——”
唐晚心慌慌的叫了几声,可是却没有人回答她。
台灯就在身侧,唐晚想起来,转身摸索了一会儿才摸到开关。
“啪嗒——”
灯亮了,房间里的一切都清晰的印在她的眼底,所有东西都清楚明朗,唯独那个人却不在了。
她穿上鞋匆匆跑出房间,别墅很大,带来的人只有几个。
一路下楼唐晚也碰不到一个人,却在转角的时候看见大厅里站了十多个保镖。
唐晚疑惑的看了他们一眼,开口问为首的人:“陈义,唐先生呢?”
陈义在唐庄做事十多年,是唐庄保镖里的领头人,他一看见唐晚下楼,就对身后的人摆了一下手,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
唐晚暂时分辨不出,只听陈义恭敬道:
“唐先生有些事先回唐庄了,说是等明天就来接小姐回去。”
回去了?
唐晚心里觉得不对劲,这些人都是白天带来的,唐秋山回去怎么一个人都没带,将这些人都留给她?
“你们怎么在这,不用保护唐先生安全吗?”
陈义依然恭敬道,像是机械一样的回答唐晚:“江管事派了人过来接先生回去,我们就被留在这里保护小姐和小少爷的安全。”
“唐先生有说回去处理什么事情吗?”唐晚拉紧了身上的披肩,手指冰冰凉凉的有些僵硬,跟着心也七上八下。
陈义回道:“先生没说具体什么事情,只让我们保护好小姐的安全。”
眼看着唐晚要走到别墅的大门,陈义连忙上前阻拦道:
“如今叶城不太平,小姐还是在别墅里吧。”
唐晚从来没有这样不安心,她松开一只手掏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
她蹙了一下眉头,抓着手机对陈义说:“用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回唐庄。”
唐庄的保镖都配有特殊的手机,就算在这样的山脚下也不会受到信号的影响。
陈义很快就拨了一通电话出去,唐晚急着将电话拿过来,接起电话的人是江由,唐秋山的手机一般都不放在身边,有什么事都通过江由传达。
“小姐……”
江由才刚开口,唐晚就催着他:“你让他接电话。”
电话很快就到了唐秋山手里,听见他的声音,唐晚的六神这才找到了主,安心下来。
唐秋山有些好笑的说:
“见你和唐唐睡的好,就没吵醒你们。只是唐庄临时有件事情需要我处理一下,怎么这么担心?”
唐晚听着他轻松的语调,抓着披肩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还是不放心的说:
“你现在身体不好,不宜操劳,有什么事情让江由回去办不就好了,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肯听话?”
唐晚有些生气了,隔着手机唐秋山也能听出来,他心软了,哄着:“办完这件事,我就歇手让江由来。别生气。”
“唐秋山你明明知道我在气什么……”
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唐秋山微微蹙起眉头,低着声音说:“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晚晚,听话。”
后来唐晚还叮嘱了几句,直到唐唐醒来她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江由接过手机,他退到一旁,恭敬的对唐秋山说:
“唐先生,这几天叶城的局势有些异常,而且洛城那边的雷家也有所动静,只是雷之行狡猾,还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江由站在一侧等着唐先生开口,好一会儿了他才动了一下手。
唐秋山丢掉了手里被血染透了的手帕,却是示意江由:“今晚唐庄的灯太暗了,去将长廊通往书房的那几盏灯打开。”
江由迟疑了,可唐秋山是下了命令,他不得不去做。
离开书房后就命人将灯打开,却在这个时候腰侧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江管事,唐峰带了一些人在山脚下说是有事要找唐先生商量。”
江由愣了一下,抬手看着腕表上的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这个时候唐峰能有什么事找唐先生?
这些人,尽找唐先生休息的时间来。
就在江由拿着对讲机正准备让人将唐峰请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江由。”
听见熟悉的声音,江由握着对讲机回头,穿着白大褂的秦恒站在他身后。
他不由笑了一下,问道:“秦大夫,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秦恒冷眼看着他,那样陌生的寒光让江由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下一秒,秦恒举起枪直指他的胸口时,他反应已是来不及了。
“砰——”
枪声划破天际。
“秦大夫,你……你……”
江由紧紧捂住胸口,双腿发软再也站不住,他跌倒在地上意识越来越模糊,却是不忘朝着唐秋山的书房爬过去,然而还没爬出两步,身子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的砸在地上。
秦恒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有过变化,他捡起地上的对讲机,茶色的眸子紧紧的盯着,而后嗓音一字字的说:
“让他们上来。”
对讲机那边的人明显感觉到声音不对劲,反应了几秒后才辨认出声音的主人,狐疑道:“秦大夫?”
秦恒漠然道:“是我。”
“秦大夫,江管事呢?”
秦恒冷眼看着趴在地上没有动静的人,寒冷的眸光闪了闪,“江管事这会儿正忙着呢,我的话你们还不听吗?”
对方没有片刻的迟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