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北风微凉,在山野间招摇。一片微卷的黄叶,受不住这凉风的蛊惑,挣脱枝丫,随风飘摇。明显是低估了自身的重量,秋风未能把它托举过树梢,就不负责任的将其扔向下方的山道。几番挣扎,无奈坠入道旁枯草间,既不能体悟地厚,更无法穷极天高。
一只还算白净的手拾起那片秋叶,在帆布鞋的厚胶底上擦了擦后,随手抛开:“每次扫完猪圈,走起路来都有一股淡淡的味道!”略带着怨气,鞋底又在枯草上来回蹭了蹭。跺跺脚,拍拍裤管,抖抖衣裳,拿起先前靠在路边的锄头扛上,李梓木继续向山顶行去。
从前,山顶有座庙,庙里住的是老和尚还是老道士已不得而知,因为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小庙被一群热血的学生给推倒了。
“哎哟,大学生也来挖红薯啊?”当年砸庙的学生兵,已是头发花白的吴老头,正在自家地里忙活着,见到扛着锄头的李梓木,主动打起招呼。
对于这种不算热情也谈不上恶意的招呼,李梓木有点不知所措:“啊,吴大叔,是的,是的,挖红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同时尽量挤出一点笑容。
吴老头见状,停下手中的活道:“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挖土都戴着眼镜。”这话就有些尖酸了。
对于这种把读书时代荒废在搞运动中的人,李梓木只能表示理解:“呵呵,习惯了习惯了。”
在这荒僻的小山头,难得遇到一个能说上两句话的人,吴老头一下来了兴致,有些蹒跚地向田埂走来,看样子想聊上几句闲话。李梓木有些无奈的放下锄头,一手伸向裤兜正欲掏烟。
“抽我的,抽我的!”吴老头从泛黄的老式中山装衣兜里掏出一软盒香烟,熟练地在手背上轻拍两下,几截软瘪的过滤嘴就冒了出来,两片有些发黑的指甲一捻,抽出两支发皱的香烟,先拨给李梓木一支。
连抽劣质香烟都算着支数的李梓木,也就乐得对方的“豪爽”,赶紧面带微笑地双手接过,再递上打火机先给吴老头把烟点上,然后两人坐在了田埂上。
“咋不在城里上班了?”吴老头喷出一口烟,打开了话匣子。
“哦,辞职了。”在指尖捋了捋香烟,李梓木才给自己点上,深吸一口,缓缓喷出烟雾,辛辣的烟味刺得他眉头微皱。
“以前常听李老弟说你那工作挺好的啊,干净又轻松,咋就不干了嘛?”吴老头弹弹烟灰,才想起“李老弟”刚走不久,不禁有些歉意,拍了拍李梓木的肩膀。
“工资太低,干着不爽。”想起在外人面前处处为自己留情面的父母,李梓木心头微酸。
李家作为原住民,曾是这一带的大户,然而连续几代人丁不旺,再赶上计划生育,如今就剩李梓木这一根独苗。
吴老头的老头当年是逃荒过来的,李家多有照拂,所以吴老头觉得应该报下恩:“没事,等年底我家吴老二回来,我跟他说说,带你出去找大钱!”怕李梓木不信,又或是想显摆一下,接着道,“我家吴老二现在跟了个大老板,手里的活可多着哩!”
原来是去工地搬砖,当农民工啊……不过自己不一直也是农民工吗,看着体面点,其实还不如搬砖呢,李梓木如是想着,忙答道:“就怕我什么都不会,给吴二哥添麻烦啊。”
吴老头大手一挥:“没事,回头我让我家吴老二教教你就成!年轻人学东西快!”
李梓木讪讪一笑,不知如何作答,局促间手触到田埂边的石块,隐有人工雕刻的痕迹,李梓木岔开了话题:“吴大叔,听说这山上以前有座庙,都供着哪路神仙啊?”
提起这茬,吴老头马上来了精神,面色泛红:“有啥神仙啊,那就是个骗香火钱的窝棚!”
李梓木顺口接道:“就咱们这穷山沟,还有香火钱给人家骗?”语毕,顿觉有些不妥。
幸好沉浸在热血回忆里的吴老头没计较这些,继续道:“别人家庙里的神仙菩萨,坐得都是端端正正的,这个破庙里的塑像倒好,趴着睡觉的道士,修指甲的女人,头顶个破碗的和尚,抱酒葫芦的书生,还有抽旱烟的妇人!”吴老头顿了顿,又抽了口烟,“墙壁上还有些鬼画符,什么猫啊狗啊大蛇呀,画得太差,就是看起来还有点唬人。”
李梓木只当他在胡诌,但还是配合的问道:“那些石像现在在哪呢?说得我好想看看。”
吴老头一拍田埂边夹杂的碎石块:“全敲碎喽!”原来拿来垒了田埂啊。
李梓木又问:“那庙叫啥呢?”吴老头面色一僵:“咳咳咳,不知道叫啥。”李梓木不禁莞尔,估摸着吴老头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拆了座没有名字的破庙。
“我说你小子也快三十了吧,咋还不找个婆娘回家生娃哩?要不我回去找我家那口子去帮你说门亲事?”吴老头忆完往昔峥嵘,突然月老附体。
李梓木手一抖,还剩半截的烟掉田埂上:“那个,吴大叔,我挖红薯去了。”说完,扛起锄头,赶紧开溜,单身狗,举世皆敌呀。
“这小子是害羞,还是嫌弃哩?”吴老头有些肉疼地踩灭那半截烟,嘀咕着,“读了几天书,就不用传宗接代了吗?”
李梓木家的红薯地在小山最顶上,正是从前那座破庙的旧址,当年小庙被推倒后,村民们在这里开垦出了几块地,混有墙体夯土的地肥力不错,庄稼收成很好。越往上走杂草越深,本是深秋丰收的季节,在如今这衰败的乡村,却是不见一个人影。年轻人都已外出打工谋生,剩下的老弱病残就种点山下的良田,山顶的地大都已荒废。两年前,母亲病逝,李梓木也劝他爹少种点地了,倔强的父亲舍不得丢这块地,在春末种上了红薯,他却在盛夏收苞米的时候中暑倒下再没起来,只留给李梓木几头猪崽和这片红薯地。想起一生勤俭的父母都已远去,李梓木握了握手中的锄把,这最后一季红薯,就由儿子来挖。
理了理情绪,李梓木掏出手机,来了个自拍,发了条朋友圈“打工实在太辛苦,不如回家挖红薯!”
李梓木这个名字,是他爹背着一袋大米,进城找一个远房亲戚取的,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爹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成才,成大材,然而,寒门难出贵子。出生在西南一个偏远山寨的李梓木,吃山寨的米,喝山寨的水长大,念完山寨里的村小,读完县城边上一个山寨的中学,经历了一场很山寨的初恋后,被一个山寨的野鸡大学收容,毕业后进了个做山寨的公司,拿着份山寨的工资。
山寨里走出去的李梓木,就这样走完了他山寨的小半生,也拖了半辈子的各种后腿,直到唯一正版的父母相继离去,山寨的世界崩塌了。回老家奔完丧的李梓木,再回到那个山寨公司,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大胸女人坐了,多年的山寨技术竟抵不过两坨肉,一时找不到活干的他,索性回到了山寨,打理起了这份寒酸的家业。
挖红薯也是个技术活。李梓木的身后,一条歪歪扭扭的泥埂,每隔丈余便散乱的铺着一堆红薯,细看之下,很难有几根红薯是完整的。忙活半天,他才摸到了一点诀窍,此刻正踩着八字,腰使六分力,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锄把,八分紧,将锄头挥至斜上额前方,砸向红薯根茎前半掌处,“咣叽”铁片入土七分,稍松手卸去反震力道,向上一抬锄把,一根红薯带着泥被翻起。李梓木上前半步,弯腰提起根茎一抖,乍一看,这次连皮都没伤着,心头甚是满意,将其扔向身后,继续挥起下一锄。年轻人嘛,学东西就是快。
将近中午,李梓木抹了抹额头的那层细密汗珠,感到有些乏了,决定挖完这行收工。如此想着,手上不停,又是一锄头挥下,“咣当”,突然砸中一硬物,酸软的双腿一个不稳,向前跌去,恰好锄把弹回,砸中鼻梁。
李梓木只觉眼前一黑,接着闪了几颗金星,随即,一阵钻心的疼伴着心跳一下一下地刺激着大脑。方才那一下竟是弹在了眼镜上,劣质不锈钢镜框被打歪,斜搭在半边脸上,更惨的是鼻梁末端被擦破了一大块皮,开始慢慢往外渗着血珠。一向把阿当坚强的李梓木,眼泪淌了下来,鼻涕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样子很是狼狈。
李梓木一把扯掉半搭在脸上的眼镜,恨恨地扔在一边,将锄把一横,一屁股坐在上面,掏出一截皱巴巴的卫生纸,擦起了眼泪鼻血和鼻涕,稍接触到伤口旁边,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稍作收拾后,扒开方才下锄的泥土,查找罪魁祸首。料想中的石头瓦片并没有出现,却翻出来了一条“猪儿虫”,拇指粗细,白中带点翠绿,此刻正蜷成一圈,一副柔弱可爱的模样。不对,猪儿虫怎么会可爱呢,李梓木抛开这个可笑的想法,晃晃脑袋,许是被砸晕了,有些错觉吧。
又在那块泥土间翻找了一下,确定再没其他东西,李梓木轻拍了下自己的脸:“废物,挖个红薯都能搞成这样!”懊恼间,一阵凉风袭来,吹动鼻梁上的伤口,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他习惯性的伸手一抹,带着泥土的手指触到伤口,“哎哟!”这下可就疼得钻心了,忍不住的弓背缩头,再不敢碰伤口。
痛得眼泪汪汪的李梓木,哪会注意到他低头的时候,一滴血珠顺着鼻梁滴落向地面,原本蜷缩成一团的猪儿虫,突然昂起了头,恰好接住那滴血,一点微弱红光闪烁后,血珠消失不见。
李梓木埋头点上一支烟,人生三十年,唯你相伴最久,这种时候也只有借你排遣一下了。岂料烟一入口,呛得又是一阵眼泪鼻血鼻涕齐流。视线模糊中,却看到脚下的猪儿虫似乎也在痛苦的打着滚,一股无名火起,夹起烟头就往猪儿虫身上戳去:“你丫的是生晚了吧,这季节了还没结茧,二胎都开放了,你爹妈还拖后腿呢?!”
猪儿虫许是被滚烫的烟头刺激,急急地舒展开身体,蠕动着向一侧爬去,“哟,还知道躲啊,我让你吃我家的红薯叶,我让你住我家的红薯地,我让你躲,你躲,躲!”一身怨气无处撒的李梓木,终于找到个发泄的对象。而那条猪儿虫许是被烫得急了,越爬越快。
李梓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打开朋友圈,想发个虐待小动物的视频,找回一点平衡感。打开动态,满屏各种晒娃的,晒吃的,晒玩的,然后下面回复满满的,再看看自己早晨发的挖红薯,连一个点赞的都没有,一下没了兴致。颓丧地将手机扔在一旁,抱膝目视远方,远方渐朦胧,男儿有泪,泪落无声。
一下没了烟头的刺激,已经爬到李梓木身侧的猪儿虫停下蠕动的身躯,昂起头,似是好奇的张望了一下,略有迟疑,然后头一偏,继续向李梓木身后爬去。待它爬到李梓木身后,却没有逃离这个用烟头烫它的落寞男人,而是头再一偏,又向李梓木身前爬去,难道是被烫晕头了?而此刻的李梓木,哪里会再去注意一条小虫子。
终于,猪儿虫爬行的终点与起点重合,恰成一个圆圈,一个围绕李梓木的圈圈,圈圈内的土地突然一空,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然后,没有闪电,没有惊雷,没有任何异象,老李家几代单传的李梓木,一头栽入屁股下突兀出现的大坑中,消失不见。
始作俑者,侧身一滚,一同掉进自己画出的那个坑。大坑如伤疤般慢慢愈合,片刻后,便不见一丝痕迹。
那是一个秋天,有一条噬空蚕在破庙边画了一个圈,神州大地便崛起一座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