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父守边,积千年杀孽,只等你渡!”西风骤紧,在黄土地上扯起一道幕墙,黄沙滚滚,漫过道道沟壑,直往东来。
“咳咳咳,”白甲胖子弯着腰,嘴里喘着粗气,一手搂住快滑下膝盖的肚皮,另一只手指向前方急切道,“老三,快拦住她!”
身着黑甲的莫见愁脚步不停,回首一望:“二哥,前面可是龙门关了。”感受着脚下轻颤的地面,还有耳畔隐隐响起的隆隆水声,他必须要先确定一下。
“呸,”许百万一努嘴,喷出一口带着沙子的唾沫,“这次不算,你要拦不下她,老子扭断你的脖子!”
“二位叔叔请放心,我知道轻重的。”女声穿过层层黄沙,传至后方二人耳间,去势却是更急。莫见愁闻言略一迟疑,脚下稍缓,许百万见状,恨恨地一拍大腿:“愣什么愣,赶紧追呀!”
墨家磐城,南门外,十里长堤上。一杆长箭离地两丈有余,逆着城门方向,平射而来。长堤两侧的墨者如那被箭头分开的水流,齐齐抬头仰望,用虔诚的目光托举着这杆长箭向前穿行,长箭所指,正是长堤尽头的那团金光和那面巨鼓。
长箭低啸间,巨鼓后方的彩衣青年,双脚一并,霎时,如有夕阳余晖洒落海面,荡起粼粼波光,一条五彩鱼尾伴着海浪声猛地扬出水面,系在其上的两枚弹珠随之抛举而起,齐齐砸在鼓面更上方。“咚咚”两道鼓声几乎难分先后,以比之前更重更急的声势在长堤上骤然荡开,两道无形波纹接连撞击在墨者们的心海之上,原本一道道虔诚的目光两次闪烁,再生变化,炙热的,迷茫的,坚定的,不一而足。半空中,原本平稳的长箭开始颤抖起来,且抖动之势越来越大。
“且听我说,”老僧拄着禅杖四谛,缓缓步出长堤中央的那团金光,“墨者本是流徙之徒,当自苦以赎罪,更应抛却杂念,不妄语,不杀生,”一脸懵逼的李梓木跟着从金光中走了出来,听到此处,不免心有戚戚:我这穿越的,不也是“流徙之徒”。刚在金光内,老和尚一通正见、正志、正语、正业、正命的“且听我说”,正得他是满脑浆糊,听得他是眼冒金星,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出家人的话吧,不想听却还偏要听,想不通却又忍不住去想,正应了那句:缘,妙不可言哪!正埋头胡乱思索间,猛然想起此间处境,慌忙抬头望去,不免一呆:这些墨者怎么都傻愣在那啊,一个个的还抬头看天,有飞机,不对,有大鸟?李梓木顺着众墨者的目光,也斜抬起头向天上看去,好长一杆箭!此刻,被老和尚一通碎碎念后,众墨者更是心力一松,半空的长箭箭尖下探,斜刺向其下的那团金光。
李梓木哪还管得了其他,抽出独牙,奋力一掷,长棍“呜呜呜呜”地打着旋儿撞向半空的箭杆,“呯”仿若金铁交击之声,长箭应声而碎,化作屡屡细丝洒落向金光中,独牙经此一撞,又呼啸着飞转回来。李梓木觉着自己准头还不错,稍有得色的单手接住,不料一股股思绪顺着握棍的手,如潮水般冲击向脑海,顿时后脑勺一麻,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被群虾抽打出来的本事,令他双手拄着独牙,下巴搭在棍头上,勉强稳住身形,只是仿佛又听到棍头的那三个疙瘩处传来几声悲鸣,摆摆头,耳畔响起各种杂音。
“我不就长得壮实点,为什么就要担两筐土。”这是一个人挑筐的。
“嘿,这一趟怎么格外的重,后边那兄弟是不是把绳子往前挪了。”这是两人抬筐的。
“这车怎么不听使唤,两边的人是不是没使劲。”这是一个推车的。
看似一片和气的墨者,也是有诸多杂念,怨念,欲念的。李梓木感到有些眼花,就像是看电视剧的时候不断点快进,各种婆婆妈妈,武斗、文斗、宫斗戏来回串台上演,还好,也算有500经验,不不不,500季见识的他,咽了咽喉头的一丝甜意,缓缓从鼻尖呼出一口长气:熬夜看剧的技能,到这神州世界居然管用。
“谁,谁,谁欺负俺兄弟,谁打俺小弟了?!”白喜咋咋呼呼的冲了出来,眼露凶光。
“好饿啊!”土草长嚎着,四肢贴地,以蛙泳的姿势,拖着摊在地面的肥肚皮,也划拉了出来。
李梓木摇晃着上前,在羊头和熊头上各敲了一下,这一个神经大条的,一个以吃至上的,还算简单,一下就被敲醒了过来。
正此时,那团金光骤然一收,却不见了唐守鱼,“和尚呢?”李梓木赶紧问道。
“俺不知道嘞,俺就记得几根头发丝掉俺身上,就一直有人在俺耳边说要揍人。”白喜挠着头,咧着嘴,随即想起什么,探手就是一巴掌呼在脚下的羊头上,“和尚呢?”
土草扒拉两下,站起来,羊头一挑:“想女人还是想他前八辈子修来的缘分去了。”
只见永定河尽头,唐守鱼独立在那边,远望向西。
……
龙门关,建于龙门瀑布前,横跨在流沙河与永定河交接处,左右各半城,中间以铁索相连。已是日暮时分,守将蓝山仍静立南城城头,眉头紧锁,稍早前的那道金光自西往东而去,普通兵士压根就没注意到这点,而他,却是不敢掉以轻心。
水声如雷,轰隆不绝中,“将军,床弩都架好了。”副将抱拳低头,大声复命,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嗯。”蓝山挥挥手,继续看着城前的那道恢弘瀑布,若有所思。
“将军,”副将似乎还有事情禀报。
“说!”蓝山眼睛一瞪,配上那满脸的大胡子,吓得副将头再低半寸,腰却还是挺得笔直,只是话在口中卡住,一时吐不出来了,蓝山面色稍缓,摆摆手,“说吧。”
副将退出半步,双手捧出一块木牌:“有个兵家的小子想过河。”
蓝山闻言眼睛一亮,再细看那块小木牌,背在身后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顿了顿道:“想来是错过了下游的渡船,又有紧急军务在身,既有令牌,便借这铁索给他一用。”
牛峦直离开咸鱼屯后,急于赶路,便选了地势更为平坦的永定河南岸而行,不想今日赶到龙门关前,天却是快黑了,没有了渡船,只得到这来试试,那成天捏根萝卜瞎啃的胖校官,给的牌子还算管用,守将竟真的答应借铁索一用。牛峦直随一名小兵爬上城头,向铁索的位置走去时,迎面走来一满脸络腮胡的军汉,这汉子一身黄金甲,盔帽单手夹在腋下,半掩在身后的披风中,看不出品秩,只是观其龙骧虎步,气势甚伟,想来级别不低。隔着好几步时,牛峦直便侧身贴在墙头,微一点头,脸上难掩羡慕之色,不想这一侧身,自己身后的那柄血陌露了半截出来。
原本只是出于好奇,哪位兵家后辈能得到许将军赏识,带着赞赏的眼光来看看的蓝山,一瞧见那柄血陌,眼中却是难掩嫉妒之色,这是得了莫将军的传承?他两步走到牛峦直身前,以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姿态,从上到下的把后者又打量了一遍,就在这兵家小子有些不自在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我很羡慕你啊!”说完,也不理后者的不解,大笑着继续往前走去。
牛峦直有些疑惑的来到铁索前,正想着这墨法两家驻地的校官,怎么有些奇怪时,带领他的那名小兵已经帮他扎好绳索,然后示意他站上墙垛。牛峦直拉了拉捆在腰间的绳索,依言爬上城墙时,那名小兵挺胸道:“那可是咱们的蓝将军。”牛峦直闻言一愣,将军?下意识转头望去,小兵却是在他背上一推:“吓到了吧,等下可别在河上尿了裤子,哈哈哈!”随着这笑声,头顶的滑轮一响,城墙瞬间远去,牛峦直不得不转回头来,朝下一望,大河卷着泥沙翻滚咆哮,掀起滔滔巨浪。毕竟是第一次见到此等场面,加之刚见过正儿八经的将军,心中难免激荡,少年略偏头,朝上游瀑布望去。
天地相接间,一道巨大豁口,如有万千猛兽撕咬翻滚而下,吼声如雷,浊浪滔天。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之时,却见这幕狂野猛的一滞,“吼”一头黑虎纵身跃上瀑布北岸,踞岸长啸,啸声直接将隆隆水声压断,黑虎上一袭血甲,腥红披风猎猎,染红漫天暮光。一甲当千军,一骑抵万马!身在瀑布下方的牛峦直心底狂吼:这才是我兵家人。
原本将一丝笑意掩在胡须下的蓝山,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那兵家小子过河,自是比牛峦直更早发现了来者,脸色骤变,一把抓过身旁的副将,吼道:“击鼓,上箭!”吼完,双手抓起金色头盔往头上胡乱一扣,也顾不上扶正了,副将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还没回过味来时,屁股上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滚过去装箭!”副将一个踉跄,赶紧扶着墙垛爬将起来,顺便往瀑布那边一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眼直接又将他吓瘫坐在地上:“黑虎?血甲!还有,还有两个,兵家白楼运粮草,黑楼司谍报,红楼,红楼主杀伐!”副将颤巍巍地站起来,“完了完了,兵家这是要,”“反”字尚未出口,头顶刀光一闪,一束璎珞落下,蓝山怒目道:“住口!”副将冷汗涔涔而下,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跑向床弩位置,低吼着抱起一杆儿臂粗,两丈长的弩箭,啊啊怪叫着,手脚并用地将其放入弩槽中。
“将军,职责所在,得罪了!”蓝山抹了把脸,大吼道,“开弦!”城头上响起阵阵令人牙酸的机簧声,十几架巨大的床弩对着瀑布方向,拉满开来。
瀑布上的那身血甲,却似完全无视城头的弩箭,只是对着滚滚东去的河水,自身后抽出一条八节硬鞭,横于身前,伸手轻抚,却发出一阵骨节摩擦的声音,只因那双手血肉全无,只剩枯骨,一张被红色面罩完全覆盖的“脸”带着骨节转动的声音缓缓垂下,“看”着那双手道:“我趟过尸山血海,闯过阿鼻地狱,造杀孽无数,以半人半鬼之身,守护多少静好岁月,然己却不得见,不得闻,”枯手拂过长鞭,一节一结又一劫,“好想看看,今生,你又是哪般模样。”世间有红粉枯骨,手持“八难”待圣僧。
……
北狄松林,花虎使劲向上翻着白眼,将额头上的那个“王”字挤作一团:“是你走漏的消息?”黑色貂尾一扫,在他脸上狠狠地拂了个来回,一颗貂头倒垂在汉子眼前,对着虎目龇了龇牙,尖细的女子声音从锋利的牙缝间蹦出来:“是我告诉咱大闺女的。”
花虎闻言,双掌疾探而出,瞬间将身前的两棵大树拍倒,倒下的松木干上,爪印深入半尺,威势可怖,松针零落间,汉子涨得满脸通红:“这样会死人的!”
“哟,你还上脸了!”两只细小貂爪在花虎眼前晃了晃,“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年把咱闺女送去兵家,跟了个又聋又瞎的活死人,整日过着那刀口舔血的苦日子。”
“可你这么做也没什么用啊,”花虎转了转眼珠子,避开那锋利的爪尖,小声埋怨道,“只会添乱。”
“呵,怎么就添乱了,”黑貂小嘴大张,口水直接喷在了那张虎脸上,“那臭和尚每一世都去招惹人兵家姑娘,造了八辈子的孽,还腆着脸叹了八辈子的情苦,不就是又想抱得佳人又想不损梵行么,这最后一世轮回,说什么也得逼着他去还了那情债,他自个招惹的女人自个照顾去,咱闺女也好早日脱离那苦海。”
提起那和尚,花虎也是牙根痒痒,腮帮子鼓了又鼓,气结处,却听得头顶那女声问道:“对了,咱家小闺女呢?”一阵静默后,一道女声爆炸开来:“你这个挨千刀的,我挠死你!”
“哎,哎,啊!媳妇,媳妇,别,别挠脸,脸,脸啊!”松林深处,虎啸震天,神州传言,花虎的花是大花脸的花。
……
“师兄,你说这世间什么最苦?”唐守鱼回过头来,向老僧问道,老僧双手合十,那句“且听我说”却已再说不出口,唐守鱼苦笑一声,转过头去,仰面闭目,使劲闻了闻那屡西风,又蹲下身来,捧起一把河水,往光头上一抹,双手顺势往后一捋,寸寸发丝凭空而生,一屡一捋再一缕:“万般皆可忘,唯情,不忘!”九转小僧成痴,自结三千烦恼丝。
“来来来,老头我教教你,”南门城头,一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了麻衣中年身旁的墙垛上,一条僵直的腿敲打在城墙上,满身油污的破烂衣裳裹着瘦小的身材,腰板倒是挺得笔直,只是被那獐头鼠目的面相完全掩盖了下去,老头用黑得发亮的指甲刮了刮稀松的山羊胡后,又在左边的眼罩上蹭了蹭,“这普善和潮歌两老小子,用的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你怎么能用虚箭对阵呢?这不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么?干他们就得用实锤,实锤知道吧?”
“墨者,非攻。”麻衣中年看着那一箭无功,似已早料到会如此,表情也无甚变化,头也不转的回道。
“嘿,你不还说罚当暴么?”瘦小老头有些坐立不住,掏掏耳朵,弹出一粒污物,“要不,你开下城门。”
与此同时,“咚”一道沉闷声响自磐城内传来,没有城外那面大鼓的激昂,只有仿若无尽的深沉绵长;“咚”第二声起,众墨者只觉脚底一颤,一股勃发的意志如根须般钻进脚底,直侵脑门;“咚”第三声起,城墙荡起一层薄灰,似蛟龙腾空,战意升腾。
“我不开城门,”麻衣中年侧头看向邋遢老头,“你是不是就要跳过去?”
“跳是跳不过去的,我最多就撞个洞,这样子,才能冲出去。”老头用乌黑的指甲挠挠脸,一副无赖样。
“开城门!”伴着沉闷脚步声,南门缓缓开启。
李梓木摸摸自己刚盖过耳际的头发,自那次洗精伐髓后,虽没刻意打理过,却还算光洁黑亮,只是再看看那颗原本光亮的脑袋,一转眼就布满尺余发丝,柔顺飘逸,这唐守鱼哪还像个和尚,若扒了那僧袍,活脱脱一奶油小生嘛。李梓木捞起几根唐守鱼的头发,试着扯了扯,手感还挺牢实的,这神州世界的人,还有兽,说变身就变身,说变脸就变脸,这不,随便挠挠,头发就长出来了,还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幸好不是带着化妆师、整容师技能来的,不然还不得活活饿死。
“别扯,行不?”唐守鱼一脸不爽,刚说完,白喜大步上前,伸出大手在他头上使劲揉了揉:“嘿,木头兄弟,这手感不赖啊。”唐守鱼急得双手连拍,奈何比这熊蛮子矮了一大截,只是徒劳,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双手习惯性的往袖中一掏,摸出那个木鱼,敲打起来。
“师弟?”老和尚在身后试探着叫了一声,再得不到回应。
“呸!”土草在最后悄悄嗫嚅道,“说好的都忘呢,咋不把那木鱼忘了,害本凶兽又要陪你渡一劫。”
正此时,“呼啦啦”的铰链声中,城门开启,更有沉闷的“咚咚咚”声传来,渐渐压过鼓声,一道巨大身影轰的一下钻出门洞来。
唐守鱼的凭空长头发,李梓木还能勉强接受,可此刻,却是嘴巴大张,震惊得无以复加,这啥玩意,高达?
邋遢老头拍拍屁股,从城墙上站起身来,甩了甩那条僵硬的腿:“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讲什么道理,这两小鳖孙,我去料理了便是!”
纵身一跃,落在刚钻出城门的那道身影肩膀上:“天机肖张在此!尔等鼠辈休得猖狂!”一道九丈高的身影,环抱一根等长的物事,直冲而去。
“你用的哪是实锤,是攻城锤!”麻衣中年抬头望天,“白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你还是太嫩啊。”
……
龙城,整个大殿似乎被压上一颗千钧巨石,灯火明灭中,气氛沉闷压抑,黑袍老者遥望北方,眼中阴云凝聚。
黄衣老者佝着身,从廊柱的阴影中小心的探出半张脸来:“兵家一直很守规矩的,再说兵圣不出,也不足为虑;只是这天机肖张,”说到这里,提袖擦了擦额头的细密汗珠,“一直有些乖张啊。”他丝毫不提普善和潮歌挑事在先,因为墨家磐城南扩,自家主子可是早就看不顺眼的了。
黑袍老者眯了眯眼,开口道:“拿剑来。”
“哎。”黄衣老者赶紧应了一声,然后退入阴影中,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弯腰捧出一个大剑匣子,轻轻横放在殿前的矮几上,再躬身退开。
黑袍老者踱至矮几前,探出两指,轻抚过黑亮的剑匣:“杀之可惜,留之又难堪大用。”铁木质地的矮几一脚,微不可察的崩落几粒细尘,爬起一道裂纹。
此时,恰有白衣少年踏过层层阶梯,垂手立于殿外,不待黄衣老者提醒,黑袍一挑眉,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然后又开口道,“进来。”
黄衣和少年错身而过,低垂的视线正好落在少年腰间的那块黑色的锁龙扣上,脸色不变,急退而去。
姬康摘下锁龙扣,双手捧出,黑袍老者背对着他,眉头轻皱:“虽拔得头筹,却未拿第一。”原本面上还稍有得色的少年,闻言脸色一僵,慢慢垂下头去。
气氛凝重间,黑袍老者忽一展眉,手指离开剑匣:“还是子愚能为孤分忧啊。”整个大殿瞬间为之一轻,姬康悄悄挪了挪有些酸麻的腿,抬眼看去,黑袍转过身来:“去把为父的剑擦一擦。”
姬康闻言脸色一喜,躬身让过父亲后,快步上前,蹲在矮几旁,伸出一双有些颤抖的手,一把打开剑匣。“啪!”剑匣刚被撑开一条缝隙,便迅疾合上,白衣少年却被弹飞在廊柱下,颓然坐在地上,嘴角挂起一丝鲜血。
“想学御龙术,体悟了这天子剑势再说。”黑袍老者已踱向殿后阴影中。
另一边,黄衣老者背影佝偻,穿过层层宫墙,钻进一处小院落内,“吱呀”一声合上老旧的木门,走到小院角落的一口老井前,枯黄的双爪撑在井沿上,把头探进井口中:“大哥,三弟已死,”紧接着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后,“这次是真的死透了!”
……
东海上,月光朦胧,海风轻拂,浪声低微。夜空突然一亮,闪电划过,“轰隆隆”雷声惊爆,波澜骤起,急风骤雨欲来。电闪雷鸣下,波涛翻涌间,一个漩涡浮现,随着雷电之势,越长越大,一只狰狞巨爪,在月光下闪着青色光芒,缓缓自漩涡中探出。
肩上坐着一只肥兔子的红衣少女,站在海岸边,看着这幅景象,大眼上的双眉一挑:“师父,徒儿来了。”
一名妇人站在没膝的海水中,挽了下被海风吹散的耳际长发:“你这次表现不错,”伸手一招,少女手里的碎月刀直飞过去,“铮”刀出半寸,寒光盖过满天星辰,“为师传你一门屠龙术!”
海面异象突然一顿,然后,风停了,浪止了,雷电也消失了,只余下个巨大的漩涡,悄悄吞吸着周边海水。
“滋”碎月刀摩擦着刀鞘,被妇人缓缓抽出。天地一收,海水静止,月光丝丝可见,如一根根纤细银针,直指向海面仅剩的那个漩涡。
杀机快成实质时,海下那位似再也忍不住了,一道青色龙尾奋力一摆,在漩涡中猛甩一下,如挣脱枷锁般,迅速扎进海底,消失不见。
东海上,一时安静得可怕,“我知道,神龙见尾不见首,”肥兔子搓搓兔爪,“因为露头就要挨刀!”
……
“嘎吱”窗户一下被从内推开,一股黑烟嗖的一下窜了出来,升腾半尺后颓然散开,飘散向小巷阴暗潮湿的角落,“咳咳咳”风游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猛吸了两口气,随即又赶紧捏着鼻子,缩了回来。一条只剩三条腿的小凳顶着一盏冒着黑烟的昏黄油灯,顽强的靠在窗台下,勉强将这间狭小的客房照亮,风游提起袖口,挑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牵起来轻轻擦去眼角呛出的泪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不改其乐。”小心翼翼的转过身,才不至于碰倒那盏油灯,然后轻轻的蜷上那张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散架的破床,半截小腿坠在空处的小书生抽了抽鼻子:“可是先生,我怎么觉得有钱挺好的,”反手扯过黑得发霉的薄被,“至少可以喝上两杯花酒。”砸吧两下嘴,回味了一下花酒的味道,今晚就不夜读了吧,小书生如此想着。
“哟,客官,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啊?”楼下传来客栈老板娘的声音。风游一下想起傍晚投店时,这老板娘也是这般热情的招呼自己,一开始还扭了扭那丰盈的腰肢呢,只是当自己掏出干瘪的钱袋,叫了两个馒头后,老板娘就脸色一变,“啪”地一下将盘子砸在桌面,连碗凉水都不给,还嘀咕了句“穷书生”。想到此处,眼前不免又浮现起青楼姑娘们的热情。
“多谢老板娘,在下是来找人的。”楼下响起熟悉的声音,风游浑身一激灵,腾地一下弹将而起,带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物体倒地声。
嘎吱、嘎吱,客栈的老旧木梯发出节奏明晰的声音,“哎,客官,找谁呐?我给你带路啊。”老板娘甩着有些肥硕的屁股,蹭蹭蹭地跟上来,这偏远小镇,可是难得瞧见一个标致的男人,可不得好好亲近亲近。刚爬上二楼的老板娘,先往那几间宽大的客房门前扫了一下,一愣,然后目光停在了最角落的那间破房门前,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长得好看的,怎都这般穷酸?”随即嘴一挑,招手道,“客官,那间房可住不下两个人嘞,你要没钱住店,我那间屋可以给你腾个位置的。”
姬子愚大先生正准备敲门的手一抖,缓了口气后,才“梆梆梆”地轻敲了三下,回头见那老板娘又要开口,不等房内的风游回应,直接推门而入。
“哐当”一条凳子腿掉落地板,风游赶紧伸手扶住倾斜的凳子,搭在塌了一半的破床上的半边屁股又往墙上靠了靠,从昏黄油灯下的那本《夫子言》上勉力抬起一张熏得发黑的脸来:“先生!”想要起身行礼,却苦于撒不开手,只得讪讪道,“学生,学生正夜读呢。”
“出去说话。”听得身后老板娘跟过来的声音,姬子愚一把抓起风游,跳窗而去。
“先生,您说的读万卷书,果真不如行万里路。”杂乱的小巷中,风游跟在先生身后,摇头感慨道,“学生这次看的天下,有趣的人倒是见到不少,就是,就是走得窘迫了些。”说完又牵起袖口,想擦擦脸,只是再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买定离手喽!”一道清晰高亢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小书生忍不住探头一望,这一定就是先生所告诫过的,千万不能进的赌坊了吧,没想到这小镇也有。
姬子愚拉过学生,折返而行:“我辈读书人,当志存高远,结交贤良,说说你遇到的各家少年俊杰吧。”
风游依言把一路所见所闻讲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自己喝花酒和街头卖艺的那段,讲完后,顿了顿又开口道:“他们可都是圣人弟子,”言毕,悄悄看了下先生的背影,又补充道:“我家先生那是超正的。”
姬子愚顿足立于街心,挥手隔绝周遭:“圣人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我儒家倒是落了下乘,”又左右一望,复而抬头望天道,“我今天就给你说说当今天下的几位大圣人。”风游闻言,面色一紧,竖耳细听。
“法家圣人最强,道家圣人最高,农家圣人最狠,纵横家圣人最毒,墨家圣人最稳,”说到此,长叹一声,“其他几位,不说也罢。”
“其他的学生没见过,可农家圣人看起来很随和啊,”风游自怀里掏出一包黄豆,“他老人家还给了学生一包洗精伐髓的黄豆。”
“农家人的哪次揭竿而起,其惨烈,不是堪比国战,”姬子愚默念道,“呵呵,杀得百族胆寒,名家不敢正,就连最硬气的史家也是不敢写的,你不知道也好。”
“可我儒家三大书院,弟子千千万,也是有两位圣人的,就没拿下一个字?”风游不服气道,“我知道,先生以后肯定是最正的。”
“我儒家倒是还有半个猛字,”姬子愚挥手一撤,外界嘈杂声音再次传来,“儒家真猛士,格物以致知!”
“为什么是半个呢?”风游满脸疑问。
“说说你那本书是怎么来的吧。”姬子愚话锋忽然一转,向学生问道。
“朋友送的,”风游双手捧出那本《夫子言》,“这个礼学生以后自己去还,请先生别再问,可好?”
姬子愚伸了伸手,终是没有接过,叹口气道:“你自己收好,”随即望向北方,“先生也先去还个礼。”一步踏出,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
我有一甲,名“格物”,任你千军万马,管你铜墙铁壁,不破南墙不回头。九丈巨甲一抬步,带起砂石无数,百丈宽的长堤如脆弱草皮般,被生生扯飞一大块,再一落脚,地动山摇,震得两侧河水倒卷出不知几许远。这等声势下,两侧墨者纷纷清醒,赶紧把中路让开,更有甚者,一下扎入河水中,生怕被踩成肉泥。
“去!”老和尚普善一挥禅杖,目瞪口呆的李梓木四人,只觉一股柔和之力传来,飘飞数百丈,落入上游永定河中,被水流一激,慌忙展开手脚向岸边游去。
“走!”鲛人潮歌鱼尾轻拍,彩衣少女腾身落入下游海河,彩色鱼尾一摆,潜入水下,消失不见。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巨甲在长堤上砸出十来个恐怖的脚印后,便跨至近前。黑黄如肖张那身破衣裳的甲身上,旋转绞结的金石之物间不时弹跳着蹦出几声脆响,怀抱中那根粗 大的攻城锤上,缠绕着几道狰狞的裂痕,满带凶煞之气。
“且听我说!”普善站在长堤中央,手刚举至一半。
“说个屁呀说!”钝圆的锤头往下一探一挑,老和尚连带身前的几尺泥土被连根挑飞而起,站在格物肩膀上的肖张斜瞥了下独眼,“叽叽歪歪的死秃驴!”
挑飞和尚后,锤头下放平端,脚下不停,向着最后方的那面巨鼓冲撞过去。
鼓后的潮歌鱼尾连摆,鼓声有些凌乱,“老头我冲阵无数,岂能被你这破鼓吓退?!”完全不顾耳边流下的几滴黑红之物,肖张驾控着格物直冲上前。
鼓面猛地向下一陷,如房梁般巨大的手柄,瞬间被压成弓形,深入地下数尺的柄头一下承受不住这股巨力,弹开其上泥层,往后激射而去,“硿”巨鼓被撞飞出数丈远后,才发出一道闷雷般的声响。
……
田园世界。
老牛在那方池塘里舒服地打了个滚:“老东家,咱们当初从医家手上弄这一池化生水,可是费了不小的功夫,不过也是不枉费那点心力,我这泡上一泡啊,身上的老毛病又能消停好一段时日啰,”牛尾在高耸的胛骨上扫了扫,又道,“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恁好的东西,你怎舍得浪费在那小娃娃身上。”
“那小屁孩被圣力灌顶,强行的洗精伐髓,”烟斗在大青石上磕巴了两下,老农收起烟杆,嘴里还冒着烟气,“虽是条捷径,但对他日后的修炼,颇有不妥,我让他在这化生水里泡一泡,以医家的温和药力固本培元,才能让那小子在将来走得更远。”
老牛仍有些疑惑:“好苗子多的是,为什么偏选中他,我看他也不领你的情啊。”
“我观他非地所生,琢磨着应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农搓了搓手,“恰好从北而来,那位一时也是看不到的。”
“嗯,种地也算马马虎虎,”老牛补充道,“我农家被提防这么多年,竟没出个像样的接班人,小许那胖小子倒还能算半个。”
“那小白眼狼,学了老夫一半的庄稼把式,却跑去了兵家,”老农这样说着,脸上却无半点怒色,“现在还年年来问我要粮。”
老牛赶紧应和道:“年轻人嘛,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咱这庄稼把式也确实土了些。”
“哼,能整死人的才是好把式,”老农抬头望了望天,“现在外面挺闹腾的呀。”
牛尾一收,老牛爬上岸来:“每一届的插秧人刚出来,各家都会搞些小动作,拔苗助长的,偷袭暗杀的,花样可多着哩,说到底还不是互相压制的局面。”
老农闻言,弯下腰卷了卷裤管,突然站起:“你出去打声招呼,这一届的苗子,谁都不能动!”
老牛有些愕然,往回东家可都是放任不管的,却还是问道:“如有违者?”
“我们的时日可不多啦,”老农似解释似感叹,然后语气一转,“违者,灭族!”
老牛顿时兴奋得四蹄刨地:“东家,灭他几族?”
老农拍了拍牛背:“看老夫心情。”
……
龙门瀑布前。
“师兄!”飞瀑右岸,血甲立于黑虎旁边,身后站着一胖一瘦两道身影。
飞瀑左岸,捂住胸口箭杆的普善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却只在箭伤处多逼出了几股带着金色的血液,只得摆摆手:“你们的事,贫僧,不说了!”
“这一世,他还会来找我吗?”血甲飒爽,语气却是轻柔了许多。
“一定会。”普善踉跄两步,挥手将禅杖四谛抛了过去,“到时请代贫僧转交给他。”
血甲伸手接过,一股温和的佛光在手心闪耀,朦朦中有一条细小血丝从中爬上那光洁的枯骨,为这丝生气所感,血甲再道:“谢师兄!”
“呵呵,弟妹,”普善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暗暗叫了一声,随即奋力一蹬,化作金光腾空而起:“我死之日,西极洪水滔天!”一声佛号往西而去。
许百万抬头看着那道金光远去,在胸甲前掏了掏,却没有了萝卜,只得叹道:“释家人说死就是真的要死了,再不入轮回。”
“本来就没剩几口气了,又被巨子补了一箭,不死才怪!”莫见愁补充道,“最多再挺个十年。”
血甲翻身跳上黑虎的背上,转过身来:“走吧。”
望着瀑布上消失的几道身影,蓝山又呆立良久,终于,当内衬上的汗水透过甲隙滴落时,大喊一声:“鸣金,收兵!”
……
夜色下,潮歌驾鼓仓皇逃窜,肖张在后紧追不舍。一追一逃间,斜刺里冲出一身白袍,羽扇一摇,挡在肖张身前。
格物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沟,堪堪止住,肖张在巨甲上一跳而起:“你让开!”
“一拜同窗。”姬子愚躬身一拜。
“老头我长得丑,会的也是你们看不起的奇技淫巧,上不得儒家台面。”肖张侧身让过,往左跨出。
“儒家以前是四大书院,以后更是。”姬子愚也向左跨出,挡在肖张身前,站稳,正身,再拜,“二拜高贤。”
“当年是亡族灭种之战,匹夫自当有责。”肖张脸上泛起潮红,又向右跨出,“你让不让?”
“不让!若无师兄战阵冲杀,我等哪有圣贤书可读,”姬子愚再挡在了巨甲前面,整整袖袍,肃目,躬身,不起,“三拜国士!”
“呼”锤头往前一送,抵在书生头顶,肖张面目赤红,吼道:“你让,还是不让?!”僵持片刻,见其仍是不起,只得长呼一口气,“谁之国?”
“人族之国!”姬子愚埋头道,“我代天下谢师兄,为我人族守北门。”
巨锤一收,肖张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辈匠人,还真吃你们这套。”说完,转身折返往北。
却说这头,没有了肖张的追赶,潮歌再跑出老远,狠喘了几口气,掏出那块网状方巾,写到“事搞大了”。
北冥,黑衣女子单手连挥,再写下四字“不怕事大”,写完后,手心托起一个光球,里面一只新茧,如心脏跳动般一起一伏,女子微笑道:“等你醒来,外面的世界一定更精彩。”
潮歌匆匆收起方巾,左右辨识了下方向,寻思着怎么去找那彩衣少女时,耳畔忽有破空声起,赶紧一缩头,却是来不及了,一只脸盆大的牛蹄子,“啪”地一下呼在了他整张脸上。寂静夜空下,“哞、哞、哞!”三声牛吼格外清晰,震慑四方。
……
“老夫我最近心情很好,”老农盘腿坐在大青石上,把一只糙碗放在脚边,咽下嘴里的那口黄酒,大拇指一弹,一粒炒黄豆便跳入口中,嘎嘣一下磕碎,嚼着满嘴的豆香继续道,“前不久来了群热情的小娃娃,帮老夫把这一季的秧苗插好了,难得偷个闲,喝点小酒。”
整个脑袋肿了一圈的彩衣青年,瘫坐在青石下,满脸通红得发亮,透过只剩一丝缝隙的鱼眼看着这一幕。
“可这把老骨头吧,几天不趟点泥水,就感觉少了点什么,”老农砸吧两下嘴,“吃东西都感觉不是那个味,那正好看你最近也想找点事干,就找你来给老夫唱几曲,助助兴,消消食。”
潮歌低下头去,掩饰脸上的愤然,殊不知以他现在的脸色,什么表情都用不着掩盖的了。
“怎么,不乐意?”老农从身后掏出一物,“来,给你看个东西,这是老夫最近琢磨出来的小玩意。”
潮歌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老农手里抓着个渔网的物事,喉头一耸,忐忑起来。
“没错,这就是渔网,”老农把那张网摊开,故意让他看得更清楚,“可这不是一般的渔网,你看这网眼细密得,又透水又轻巧,一网下去,大鱼小鱼那都跑不掉,那那那,这还有个**阵,进去了就出不来,这好东西取个啥名呢?”
潮歌手脚颤抖,已是惧怕不已。
“就叫绝户网吧,”老农双手一拍,又喝了口酒,“到时候往南海一撒,啧啧啧!”
“我唱!”肿着张脸的潮歌赶紧道。
老农收起那绝户网,又盘腿坐好,“你们那啥空灵高雅的就别唱了,三个大老爷们,也不好让你学那群骚狐狸唱十 八 摸,就唱唱咱们乡间的山歌吧。”
“把这也摇起来。”老牛将拨浪鼓踢到潮歌手边。
“哟哦…哦,”彩衣青年试了两下音,又别扭地摇了两下鼓,“山南有棵树哟哦,树边有只藤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