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合我意。”夏君黎便答道,“但陛下说过,可一不可再,这一回——应是要我以江湖手段,终不能再行出兵了吧?”
“东水盟之根基在建康——建康是江南重府,不比青龙谷地处山野,若以兵谋,岂非大乱民心。你且先以江湖手段解之,倘真有必要,朕可知会建康府暗中襄助。只是建康府军一向更有固守江下以止金人之重责在身,除非东水盟先露反相,否则——府军能做的恐也不多。这事也没有那般急,你可谋定再动。”
“既如此,有一事还请明示。”夏君黎道,“陛下似乎对众位皇子一向所行都了如指掌,那——想必也知晓,太子殿下先前与青龙教结交,如今又与东水盟结交之事吧?我姑且认为,陛下对他格外偏宠放任些,所以不曾阻拦,但如此一来,我若要对付东水盟,免不了得罪了太子殿下,若到时有什么冲撞,不知可能得宥恕?”
赵眘笑道:“你说得不错,朕对愭儿确实一向放任些,他喜结交江湖中人也好,喜结交读书士子也罢,朕都由他——不然怎显得东宫与别个不同?不过看来他是还不懂得个中利害,青龙教一事也没长了教训,若是在东水盟身上再跌个跟头未必是坏事——你不必多有顾忌。你是为朕一个人办事,若是愭儿或是别的什么人挡在了其中,那自然也只好请他们收收性了。”
夏君黎笑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一番言语毕,他请冯公公不必送,独自走出福宁殿,夜色已浓。邵宣也还如常守在殿外,夏君黎待想与他说句什么,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说,便只点了下头,走开了。
只能怪自己,逞了一时之快,以至陷入这样局面——一夜之间,便要被迫将两司都开罪了。
心情自然不是很舒。他往仪王府接上刺刺姐弟二人,向府邸返去,途中甚至忘了说话。刺刺问了他几声如何处置,有无受罚,他摇了下头,又问张庭那事可否有新说法新证据,他仍是摇了下头。过了一晌,他省悟过来——刺刺那般问,想必是并没有从程平那问出宋然什么可疑。
“怎样,他怎么说,宋然几时走的?”他才想起这事。
“酉时二刻。”刺刺答。
夏君黎实在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酉时二刻。又是一个酉时二刻。刺客闯入宅邸的时分,张庭还在殿前司,宋然还在仪王府,这件事与他们两个都没关系——他和刺刺各自的直觉,都错了。
“还好方才没拦着宋学士再追问。”刺刺垂头道,“不然明日,连太学都要递劾奏条陈上去了。”
也只能就这样回至府中。徐见赭带了四门记录来,因不大信任这批府卫,一直等在门口要当面交递。夏君黎聊胜于无地向他又打听了一些景况——确知了,邵宣也申末时分才进了内城,接了殿前司的值后,“铃”响之前,是与徐见赭等人于内城巡视,断不曾独自行动过;一向跟随太子的摩失这几日已经不在内城,据说有事离京了不知何时回来;只有葛川倒是一如往常,仍在太子身边,酉时前后去向暂时还未知晓——但他以武功而论本就是三人中最不像的——总之,这几个可跻高手之列的,都不像与此事有关。
夏君黎一时并无头绪,待徐见赭走后原待要看看四门之记录,却也不能十分集中精神,甚而直到饭菜放于面前也并不觉饿,虽下意识举了箸,却也只是坐在桌前发呆。
“你手腕上……怎么回事?”举箸时袖幅跌落,刺刺才发现他腕上竟然包扎过,“什么时候受的伤?该不会方才和张庭动手还……”
“哦,不是。”夏君黎便又放下筷子。他自己也已忘了——忘了今日还曾与凌厉决过一次生死,用这一道伤换回了一个想要的答案。可惜——他心里说——凌厉纵然可信,他身边人却未必。沈凤鸣提过瞿安竟曾有一次疑想用马车将刺刺带走——那应是今日之前唯一一次有人想要对刺刺不利。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最堪信任的选择,总会伴随一个最可疑的危险,以至于他竟找不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能保护刺刺和一衡。凌厉身边有瞿安,黑竹之中有叛徒,本应最安全的内城,竟然也有刺杀。这不是他留下刺刺和一衡的初衷——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至这么快就落入这般被动。还在赵眘那谈什么对付东水盟——却连个小小刺客都捉不出来。
瞿安……他在心里说。虽然之前那事也没有定论,可今日去找凌厉,瞿安似乎并不在。今日之刺杀——如果真不是这内城之中的高手所为,会否——又与他有关?
刺刺已经将他腕上包扎拆下来看,“这是……剑伤?”她惊讶于,还有什么人的剑能伤在夏君黎手腕,就连单一衡都凑过来瞧。当然,他们必都不可能想到此事会与凌厉有关。
夏君黎回过神时,刺刺已经起身去找伤药。单一衡在一旁似乎已经偷摸看他表情许久了——夏君黎今晚的面色始终很难看,直到此刻也并没有轻松下半分。
“是不是那皇帝怎么你了?”他便道,“你把张庭弄得那么惨,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在那都说什么了,可别有什么事连累我姐!”
“我方才……心内的确认定刺客就应是张庭,所以才那般要逼出他身上的证据……”夏君黎摇摇头,“可还是错了。定是有些什么我还未想到的地方……”
单一衡想说什么,转头看了两眼,似乎是要确定刺刺没那么快回来,却又犹犹豫豫更欲言又止了两次,才终于撇了撇嘴,向夏君黎道:“我跟你说个事。这事我姐都不知道。”
夏君黎瞥了他一眼:“什么?”
单一衡少见地好像有些心虚似的,没往他目中直看:“就是那次你——你跟你那师父来青龙谷,程家哥哥也来的那次,张庭他不是带了好多人嘛,都留在谷外……”
夏君黎淡淡道:“就是我师父被你们设计杀害的那次。”
单一衡脸孔涨得通红,“我,我今天不与你争那些。我就是与你说——张庭他其实早就知道你们在里头遭了围攻,受了伤,但他就是——就是故意不带人进来救你们,我从——我从我向叔叔那里听来的,不会有假。”
夏君黎看着他:“怎么突然想到与我说这个?”
单一衡看起来有点懊恼,“听不懂吗?我就是想说,那张庭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犯不着因为今天是冤枉了他,就觉得对他不起在那闷闷不乐。他要是在皇帝那告你的状,你也告他的状就是了!他的口实还少吗?”
夏君黎是有点闷闷不乐,不过这会儿有点被单一衡逗得乐了,竟然笑了一笑。单一衡心下一毛。“笑什么?”他腾地站起身来,“你不生气吗?不吃惊吗?我跟你说张庭带着几百人对你和你师父见死不救,你就这个反应?”
“我本来就知道了。”夏君黎比他平静得多。
“你……你知道?”单一衡疑惑,“你怎么知道的?我姐都不知道啊。”
夏君黎在心里叹了口气。起初不知道,后来想想就知道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他从来都没有找张庭对质过——也不打算对质。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他还是笑着,“你放心,我没闲心为那种人耗神。”
单一衡面孔又涨得通红,“谁——谁想安慰你?我只是跟你说——”
夏君黎还在笑看着他,他好像不知怎么往下说,气呼呼坐回椅上,大约是恼急了,伸手按住胸口,猛烈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令夏君黎微感异样。“你没事吧?”他笑意敛起。“一衡?”
单一衡没有回答。他已经回答不出,也咳嗽不出了。他的气息一下便已急促得好似喘不过气,喉咙里能发出的只有一点嘶哑而尖细的呼救。
夏君黎面色骤变,在单一衡向椅边歪倒下去之前一个掠身将他接住。少年的脸色一眨眼已从通红变得透青,嘶声也已不闻,代之以从口鼻涌出的深红的血,霎时已染暗了夏君黎的衣襟。
“怎么回事?”刚回来的刺刺惊得丢下了手中药粉,冲将过来,“一衡……一衡怎会这样的?”
夏君黎也想知道,怎会这样的。这自然绝不是说几句话给惹急了便能至于的景况。“饭菜有毒?”两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可能。可是——他抬头看向刺刺:“你方才也吃了?”
刺刺没顾得上回答。她取出随身几枚金针,扎入单一衡颈上、手上穴位。她这金针与医家常见的银针不大一样——银针遇毒常现黑色,可世上奇毒实多,银针也未必能探得周全,这金针却另辟蹊径,有几枚是中空,粗细不均,逢几处要穴以特殊手法行针,毒越是奇特,必越将体内之血变得异于常人,由是便会经由这针离析出少许来。
夏君黎也顾不上追问。他一手迅速抵在单一衡云门,这是为防得毒性太过猛烈,有立时致命之险,必要时时准备着贯通他的气息,提吊住他的性命;另一手则捉过他手腕,察他心跳与血流之中的动静。
刺刺盯着几枚金针的尖端,那里却并没有毒血渗出的痕迹。“不像中毒。”她疑惑且焦急,拔起金针,快速换了两处穴位再看。这边夏君黎也道:“这个脉象……说是中毒,不如说是内伤。”
可内伤——又从何而来?“他一直都好好的,何时曾受内伤?”刺刺果然深感匪夷所思,“他——他身上还穿着爹留给他的软甲,谁能轻易伤他?”
夏君黎稍拉低单一衡衣领看了看——果然如是。他将单一衡扶起来,“扶他到那边躺下,我再仔细看看。”便同刺刺一道将人架去榻上。
“一衡同那个刺客有交过手么?”他在这几步路间问她。
“没有啊。”刺刺道,“就只——我与你说的,就那一下出手,是向着我来的,我的针发出,那人掷下盟旗就跑了——就连那盟旗,也没朝着一衡去。”
一顿,她突然想起些什么:“不过一衡追出屋外去了,我那时刚能稳住身,慢了两步,他难道是在那时候着了道?可……那人是逃跑,应该没作停留,他身法那么快,一衡都没追几步,当时也没见有半点异常,现在都过去两个多时辰了——若真是那人所为,怎可能到现在却来发作?”
夏君黎不语,又一次低头摸着单一衡左手的脉搏,随后换到另一手,一动不动了许久,才放下了。
“怎么样?”刺刺着急问。
“先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淤印。”夏君黎没有便答。
“我问你脉象怎么样!”刺刺愈见着急,“你说就是了!”
“像是极为阴毒的内力。”夏君黎不敢瞒她,“很少见的功法——我也只是读到过,从未听闻江湖中当真有谁用过——便如你适才所说,习者若暗中出手,中者当下或未必立时发作。那阴力并非立时尽侵脏腑,只慢慢自着力处渗入潜藏,短则片刻,久可达数日,待到有觉,脏腑已成重伤,甚或丝毫未觉便已无救——如此一来,身边人就极难判断出到底是在何处着了黑手。一衡……看来与之有些相似,那阴力目下大多积于他肾府,少数粘裹在咽喉气穴,经脉之中还有一些游走。……不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