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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九〇 山重水复(六)

    “我不同意!”单一衡却益发愤怒,“凭什么逼你嫁给他,他以为他现在有了能耐,有了这什么圣旨,就能为所欲为了?趁现在他还不在,我们只要离开此地——不回青龙谷,去一个陌生的所在,我不信,他还能从这茫茫江湖里,把我们找出来!”

    “一衡,”刺刺却沉静地望向他,“其实——我很早就嫁给他了。”

    她转开,没有再看单一衡惊愕的眼神,“去年八月里,他带我去浙水沿岸,拜祭他从前的师父逢云道长,我同他,在他师父坟前叩了头,诉了愿,当时还有两位他师父的旧同门见证,彼此心里,其实已算结了夫妇终身。多少江湖人,洒脱不羁,没有任何俗世规礼,也照样能相携终老,我心里就是那么认为的。只是回来之后,他觉得,对我未免不公,因为——旁人或没有那许多外人盯看着,他却在青龙谷说过那样的话,令得那些世俗目光常聚我身上,不明所以,指指点点。所以他郑而重之,将这事告诉了他第二个师父——当时还活着的,朱雀,而朱雀也答应了,要来青龙谷为他提亲,要——令我在这世俗之中,都不留遗憾。后来的事,一衡,你都知道。你告诉我,他究竟有哪里做得不对?他来提亲的那一天,你和爹爹在一起,见过他的面,对不对?你亲眼看到爹爹出手,几乎害得他丧命当场,对不对?你替爹爹瞒下了我这么久,瞒下了我这么多,令得我与他竟——竟要错过这一生。这便是你与爹爹真正想要的吗?即便我真的永远不见他的面了,我听你的,你现在只回答我一句——发生过的这一切,你从来、始终、永远,问心无愧吗?”

    单一衡面色微青,一时说不出话。他总想起——那一天夏琰狠狠踢了他一脚,踢得他腹上剧痛,许久都爬不起来。他却总想不起——那一天夏琰怎样浑身浴着血,奔逃向青龙谷的深处。他现在记起来了。他记起是因为自己只看了一眼他的模样就不敢再看,因为自己一直拖着脚步跟在父亲单疾泉的背后,却低着头。那个人以最后的绝望想见他姐姐一面的所有痕迹后来都被人抹去了,而自己一直木然坐在家外面,一声也不敢出。父亲告诉自己,要学会欺瞒,这样才能保护他的家人——保护他至亲的、唯一的姐姐。父亲永远是对的。即使他在他最后的信里说,他或许错了,他也应该永远是对的。

    “可他杀了爹啊,不是吗?”他忽然道,“对错都不重要,可是他——他是我们的仇人啊!”

    “谷里——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吗?”刺刺轻声道,“还是——你故意不想听真相?”

    单一衡微微窒声,随即道:“那娘呢,娘是死在他手上的,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对不对?”

    刺刺低头,“是啊……你说得没错,娘亲……是我与他最难释怀之事,他也是因此……一直难以说服自己,不肯回来。但是,一衡,你应该知道娘是怎么死的——你也看见了娘后心取出的剑尖,你们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那天没来得及收手的不是他一个人,你们说的‘凶手’不是他一个人。即使这样不能减轻他半点罪责,可如果——如果大家,包括你和我,从一开始就能原谅如飞表哥,那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他们都不是有意,他们都为此痛苦难当,为什么偏偏只对他不公平,为什么他就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憎恨?”

    “因为——因为如果不是他,娘就不会死,如飞表哥是被逼至绝境才想最后一击,他没料到娘会突然出来,他们都没料到,但终究是因为他啊!”

    “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娘不会死。可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爹爹,如果不是如飞表哥,如果不是教主叔叔——如果不是因为那么多人,娘都不会死。你原谅了所有人,只除了他,你偏是不肯原谅,大家都是这样——只不过因为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承受我们心里那般不敢直视的负罪,因为——因为若没有这样一个人,我们不能原谅的,难道不是只有自己了吗?”

    单一衡从未听刺刺说过这样的话,一时睁大眼睛看着她,莫知何对。“你……是在为他辩解?”他半晌方道。

    “是,”刺刺道,“他不值一句辩解吗?本就没有一个人真正无辜,责怪别人从来容易,谁又真正反省过了自己?”

    单一衡声音发颤。“你……你方才还说,要和我一起,同他说个明白,可现在有了这道旨,你立时就……就真的将自己放在了他那一头了,是不是?”他眼圈发红,“姐,你明不明白,我不是想同你争对错来的——我是担心你才来——你难道忘了哥是怎么被人骗的,骗得连命都送掉了!人家都说他太善良,他就是这样,从来不责怪别人,只责怪自己。你也和哥一样,那么——那么轻信,那么容易将心都掏给别人,可我——我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了——哪怕,哪怕都是我错,哪怕夏琰全是对的,我却不想冒一点点险,再失去你了,你到底——到底懂不懂啊!”

    刺刺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方道,“我懂。一衡。我留在这里等他,就是因为——我谁都不想再失去了。”她伸手,轻扶住他颤动的肩臂,“我本来还不确定,他是不是也这般想,但现在我知道他的意思了。发生的都已发生,过去的再不能重来,可那一切明知错了的,总可以不要再重蹈覆辙、错上加错——我们总还能选择怎样做才可以不必失掉更多——这应该也是娘那时候宁以一身之死,想要换得的将来吧?”

    她尽力娓娓冷静,可单一衡却在这一句时忽止不住双目泪流,抱住她,无法说出话来。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究竟是在这其中想到了什么。父亲留在肩上的担负实在太重了,让他那么怕都没法退后一步,甚至不能停下来分哪怕那么一点点神,仿佛这样都是种对父亲的质疑。可父亲要是还在,也还是会这样选择吗?——那个永远是对的的父亲,和那个说自己或许错了的父亲,哪一个才是心里应该留下的存在?如果母亲希望的却是另外一种将来,他又该遵从哪一种期待?

    “一衡,姐姐在这。”刺刺轻轻拍着他,“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不管青龙谷又是怎么看我,我——从来没想过真的离开你们——从来没有说我要站在谁那一头,背弃另一边。你相信姐姐,一切总有解决的办法。你其实也知道的——你知道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和我,又怎么有机会在这里,说这许多话?”

    单一衡颤抖渐止,咬住唇,撇开头,“可我想象不出来——那些事,那般血仇,真能一笔勾销?”

    “不知道。所以才更要尽力试试看。你也听过吧,爹爹以前,在朱雀山庄的时候,同青龙教,也有血仇,可是后来——我们从小到大,都长在青龙谷里,又哪里还见过一些昔日仇恨的影子?爹爹那时是何等离经叛道之人,程叔叔都说过,青龙教上下,对他何等既憎且惧,那时以为一笔勾销是绝不可能的事,是‘想象不出来’的事,后来——不也都解决了吗?”

    单一衡将头埋在双手里,忽然却又站起身,“就算真如你所说——那我也要一直跟着你。”他起身叫道,“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总之不允你单独与他一起,像哥那样,没有人在旁提醒,被骗了都丝毫不晓。假如叫我见着他对你有一点不好,我——我就算是死也要立时带你走,就算有什么圣诏赐婚,我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刺刺反而失笑:“你本就只能跟我留在这。还以为能去哪?”

    单一衡一时语塞,半晌,还是落寞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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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琰已经在街市上转了一大圈,选了好几样印象中依依喜欢的点心,提在手中才往邵府走去。

    侍卫司长的府第虽然地处上城,周围聚居的多是官员或富绅,但论气派实在是这里头最简朴的了——要不是邵宣也在依依临产前最后一个月从司里调了几个亲信人手轮守在家门外,防得有什么情况需要跑腿报信,还真看不出这么个地方是朝廷四品官员所居。

    夏琰还没到门口,只见一个侍卫司装束的汉子打马径奔过来——一人一马实在匆急,甚至没顾得上注意迎面而来的是谁,只喝着“避让”便闼闼哒哒飞纵而过。夏琰侧身将路让给他——这里距离内城很近,虽然没有严禁跑马,但遍地显贵,为防冲撞到开罪不起的人物,往来之人不管骑马牛驴羊、乘车辇板轿,都自觉缓缓而行——此人也不是侍卫司什么长官,只在马上挂了个侍卫司办事的小旗子就这般风驰电掣——这等莽举在邵宣也这一脉里头十分少见,应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

    他略有预感,往前几步就到了邵府门前,另一名留守于此的侍卫远远认出他,立时迎上前来。此时关于夏琰接替禁城司防一事可能还未传到了这里,好在那侍卫至少却也早听说他是回来京城了,抱拳见礼照旧称了声:“君黎大人。”

    “出什么事了?”夏琰指了指奔马消失的方向,“连旗子都挂出来了。”

    “是邵夫人突然——突然临产,两位小姐让赶快去内城里叫邵大人回来!”侍卫道。

    果是因此。夏琰心道。一大早邵宣也还跟自己说过,依依的孩子应该在这月里出来,虽说今日才初七——但这般事谁也说不准。

    “我还说赶快去找个稳婆来,可两位小姐就是不允,要我守在这里,”那侍卫显出几分焦虑,“现在里面就她们两个姑娘陪着夫人,我也不能进去帮忙——这事没个稳婆怎么行?”

    “我进去看看。”夏琰道,“你先在这别走,邵大人回来了自然有主意。”

    “那……那我得跟两位小姐先报一声。”侍卫道,“她们说过不准任何人进去……”

    夏琰点头。那侍卫大约也并不能进到里头,夏琰只听得他在前院往里喊话询问。过了少顷,侍卫快步出来,道:“君黎大人快请。”

    夏琰径穿过前院,一个姑娘正等在厅口接着。邵家两个姑娘他此前并未见过,只知道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甚至只有十一,只能说是两个小女孩,自是难怪连侍卫都要着急——这事没稳婆怎么行。还好夏琰却晓得两个姑娘只是帮手,真正接生的当然是那位深谙医理的金针传人邵夫人,有她在,应不致有什么大问题。

    他随着这位邵家大姑娘绕了几弯,一路听她说完了依依眼下的情形,才晓得——今日之事却并不简单。

    依依自朱雀出事那日被邵宣也、秋葵一道护送而来,由这一家人遮瞒耳目,一直住在此地。为怕她心绪过激,朱雀那事的细节,邵宣也等并未与她多说,她只晓得——朱雀当然是死了,夏琰也受了伤,但性命无忧,已经回了京城正自休养,只怕需要好一些日子。这事情也就说到这里为止,至于夏琰去青龙谷寻仇,而后又不知所踪之事,几人都未提起,免多生枝节,只盼她一心一意养着身体就好。依依也确实争气得很——这数月来几乎很少有什么岔子,肚腹日隆,显见那孩子在她腹中应是长得极好。

    但便是最后一个月,不知为何,她的气色显著差了许多,不管邵夫人用什么样的药膳补品为她调理都似乎石沉大海。到了今天早上,她突然无法起身,拉住邵夫人哭着说,实在支持不下去了。邵夫人为她把脉,竟发现她脉搏已跳动得十分微弱缓滞,别说像个理应生机最旺的待产妇人,甚至都是将死之人的脉象了。她于此实在想不明白,当下不得不立时施针,极力替她稳住气息,一面试与她对话,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如何竟至于突然急转直下,衰弱至此。她在断续的问答和对这数月的回忆之中渐渐明白过来——依依来时就因腹中胎儿之故强压着心中悲痛,后来这么多的日子,她虽看起来平静宁和,甚至有时欢喜笑乐,但只有她自己明白——所谓的快乐,所谓的康健,只是因为要生这个孩子——至于她自己,其实早就垮塌于无助、孤独与悲痛的重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