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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四〇 深谷微芒(二)

    凌厉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手臂向前一送,“你先喝下,不然白流了。他是我亲哥,我若流点血就能救他,算不得什么。”

    凌厉没再说话。他也没有余力说太多,就口在她腕臂上吮了好几下。推脱扭捏绝非此刻应为,何者为重他还是知道的——当初为了一个并没有那么近的沈凤鸣,她就曾引回了纯阴之体,以血相救,如今为了拓跋孤,难道反倒不该?

    “再觉累乏、内力不继时便叫我,我再与你饮血。”韩姑娘道。

    凌厉低低“嗯”了一声。即使并不希望如此,可他知道——这可能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待到谷中伤者稍为消停,关老大夫总算能大多数时间都守在凌厉这边。拓跋孤的情形谈不上什么奇迹,只因一切都与凌厉所料不差,三五天是绝不可能让他醒过来,更不可能让他脱离了危险,但只要凌厉还有力气运功,拓跋孤就不会死。

    有个极好的消息是,拓跋夫人醒了。关老大夫虽然救不活断了心脉的拓跋孤,但是被夏琰一掌透至脏腑的拓跋夫人,总算拼力救了回来。这位拓跋夫人一向身体欠佳,这次倒是出乎意料,只是虚乏已极地躺了几日,便强自起来行走了。

    她醒来于凌厉的意义却非比寻常。即使无法全然恢复,但只要她能用出一分的青龙心法之力,于承压已极的凌厉与命悬一线的拓跋孤而言,便是一分从死至生的助力。拓跋夫人每日最多只能有一个多时辰以内力相辅,但这也足够凌厉深感与勾魂鬼使之拉扯终究向生世行进了几寸。如此他每天还能稍许休息,至少不是一条无望之路。

    真正亲眼见到疗伤景象之人并不多,但谷中上下自然早已传知。虽不知要多久——可只要拓跋孤还活着,这绝望与灰暗之谷底,终还有一星未殒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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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是除夕了。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温暖的地方,试着将一整年的伤都用这新节疗治。就连紧张了几天的黑竹会也弛缓下来,众人在紫竹倾盖的庵堂殿宇宁静而兴奋地享受难得的欢腾聚集。沈凤鸣今年并不打算在此。一向能够聚首的那些亲近兄弟都不在了,他就如约留在一醉阁,陪着老掌柜,和他的秋葵。

    比起“黑竹”这些无根孤儿们,“食月”那些有家的少年对这年节自是越发看重,前日刚刚了结夏铮一事返回建康,昨日就四散回家过年去了。这是难得的能以自己的本名而非一月中某一日子为名被称呼的时节——只要无事,食月明面上并不禁少年们回家访亲,东水盟——或者说,是昔日的江下盟——似乎也并不怕沾家带口会令得他们生出二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家有亲,反是种更大的弱点。

    十五的家最近,就在建康城里。他倒不急着回去,除夕这日的早上先去了一趟东水村看三十。三十在他们收队回来之前就已经走了——即使已经没有家人,他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到那间独自一人的屋子。

    “怎么这时候还来?”三十看见他,多少有些意外,“不回家么?”

    “就是这时候才来。”十五笑着,“哥,你这冷冷清清的,不如到我那去过年,我家人不多,但总还有几个。”

    “算了罢。”三十哂笑,“我难得一个人清净几天,你还叫我往城里走。”

    “你就不问问我这趟去得如何。”十五还是藏不住失望,“看来你是真打定主意功成身退,一点不关心‘食月’了。”

    “你这趟本就是走个样子,还能如何,用得着我关心?”三十笑。

    “走个样子倒好了!”十五声音高起来,“我本来是打算照哥你说的,作个样子就罢,可——有人赶在我们头里——看那样应该是黑竹会——可不是来作样子的,是当真来对夏铮下死手的!”

    “黑竹会也去杀夏铮?”三十微微皱眉,“那你……不会叫他们得手吧?”

    “我倒是想——可又怕哥骂我。”十五显得无可奈何、可怜兮兮,“还好我们跟得紧,但总也只能出头露面,虽然黑竹的人都解决干净了,夏铮总是看见了——也怪我没主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遮掩,虽然是没理他,却怕后首要有麻烦。”

    他偷瞧三十一眼:“换做是哥你,你怎么办?”

    三十沉默了下,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做得不对。”

    “怎么不对?”

    “食月不应该出手。黑竹要杀夏铮,让他们杀。”

    十五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这不是你说的要……”

    “本也只是我欠沈凤鸣的一个人情,算不得许诺了他什么,也不是非要保夏铮不可。我最多能应允食月尽量不取夏铮性命,至于别人——如何管得了,更不要说,来的是他自己的黑竹。你当时若按兵不动,既不会令得食月暴露,夏铮若是死了,你更是省得不好同曲重生交待,不是么?”

    十五皱着眉头稍稍思索了下,忽然咧嘴一笑:“曲重生我才不放在心上。反而是沈凤鸣的人情,我倒觉得多照顾着点没错,不然要是夏铮死了,他借题发挥,又说我们不卖力——哥的手臂要复原不是还得靠他?”

    三十没有回答。这条毒废了的手臂,他倒不抱什么希望,若说对沈凤鸣还有什么期待,也只是——关于自己的心疾。

    “你已经见过曲重生了吧?”他换了个话题,“同他怎么说的?”

    “那倒是好说了——我原还在想该如何编这说辞,这么一来,我便反过来先向他发脾气,既然请了黑竹,何必还要我们去刺杀夏铮。本来也是啊,‘食月’怎么可能和别人一起行动,他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就算不是哥你先叮嘱过我,我也得撂了这挑子。”

    “他没说什么?”

    “他——当然是不大高兴,不过能说什么?”十五冷笑,“他自己新养的那支亲信还未养大,这会儿还得倚仗我们,他和你又撕破脸了,总不能再同我也撕破了吧。”

    “你也知道他在养新人?”

    “他若不养反倒奇怪了。”十五道,“他这个人心眼好像挺多的。不过——要想养到能与‘食月’相比,呵,怕是给他十年都不可能。”

    “他这个人……”三十沉吟道,“不止心眼多,而且心机深,手段狠,你别太看轻他,毕竟……”

    “毕竟什么?”

    三十向他看了一眼,“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带你去密室,看见的那一本书册?”

    十五露出几分激动之色,“你别说那天。那天的事都不算,你现在也不算真走了,我只是代你一阵,哪天你伤势好了,定还是你回来。”

    “先不说这个。我是说——那本书册。其实本来不止是用来写名字。‘食月’最重要的是‘人’——是这三十个被选出来的人——是你们。‘食月’的首领已经换过几次,虽然由上一任指定是老规矩了,但是要让每个人都一直心甘情愿地听从命令,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任任相传之时,除了那个公诸众的名字,还有一些只在两任首领之间传递的东西,那些才是能保证每任首领能够时时刻刻控制住‘食月’每个人的——更重要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每个人的至亲,他们的名姓、住所——关于他们的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用这本手册交接。这些消息不是特意打探而来,是每个‘食月’受训的小儿被家人送来时,家人自己留下的,而食月只需要派很少的人手暗中核实一番便可。要把那本册子锁在密室里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无论谁拿到那本册子,都能轻易地因为那上面的记载控制整个‘食月’——所有的人。”

    “可是那天那本册子上——没有那些啊?”十五疑惑。

    “因为在我召集起你们之前,‘食月’名存实亡了好一阵。”三十道,“等册子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你们二十九个都是新来的,之前的那些已经没有用了。所以我换了一本新的。‘食月’的前辈把你们二十九个人的家人至亲一条一条找出来,零零碎碎,让我自己抄上去。我虽然的确一条条都看过,但觉得若全数抄上了这一本册中,反成了个大大的变数,而且那个时候,是我带你们去黑竹之前,还没有曲重生,也没有东水盟,‘食月’并不似以前常有如许似军机般要务在身,至于用这种手段约束。我就只誊上了历任之名,没有写上关于你们家人之事。”

    “那——那这与你方才说曲重生有什么关系?”十五显得有些紧张。

    “听我说完。原本这种手段只是食月自己内中掌控的方法,江下盟并不知晓。但是——去年冬天,你想必记得,我那时心情极差,不打算再回黑竹,本意是想找个时间解散这个因我而聚的食月,但就在那时,曲重生突然找到我,说江下盟重建,需要食月重出江湖为他所用。我起初没有应,但是他突然说了几个名字出来,我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再说出两个地方来,我才省出,那是初一、初二的家人名址。我不知他从何得到这些,他走之后,我立时找到当初存下的零碎字条,但时日已久,我判辨不出是否被人翻动过,或许在先前我离开家的时候曲重生已来过了,或许他是先找到了食月的前辈,从他们那里得到——总之,他意在告诉我,他手里掌握着你们的命门——他知道整个食月的弱点。”

    “他,他就是一直这么威胁你的?”十五瞪目,“用我们?”

    “说起来,年少时我与他也颇算是交好了,十多年不见,这一回却相见如陌,我当然质问他,故旧重逢,何必要以这种手段迫食月就范。他只说,他觉得浪费了十数年的时间,不想再多等,不想再多说无用的话,将时间耗费在口舌之争与讨价还价。他希望与我之间永远不必拐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地把利害都摆个清楚明白。他说他只来求我那一次,如果我拒绝,他不会再来,但是他依然可以拥有‘食月’——一个没有我的‘食月’。”

    三十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所以你不用奇怪,他早就不是第一次说要一个没有我的食月,他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控制食月。我决定屈服于他的威胁,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们跟在我身边,大概会比跟在他身边好些。我不想你们同他打交道,因为我是个没有家人的人,他手中没有我的弱点,我可以和他谈条件。可是你们——你们不行。”

    “我说我怎么和他说话觉得那么怪,原来是这么个卑鄙小人啊。”十五却显得不以为意,“我才不怕他,他敢做什么?他手里有谁?新养的那些废物吗?敢动一个,我们还弄不死他了?”

    “他……”三十欲言又止,“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希望如你所说,他终还是有所忌惮。至少,他现在还需要食月。”

    “不过啊……”十五好像没在意他的话,顾自沉吟着,“他这一回怎么能请得来黑竹的人手刺杀夏铮?这事不得要越过了沈凤鸣才办得到?难道他找的夏琰?可是夏琰……不也是保夏铮的吗?”

    “你算是想到了……”三十无声笑了笑,“我若说他不但越过了沈凤鸣,也越过了夏琰,你怎么想?”

    “有那么容易?除非——他在黑竹埋了棋子,还埋了很久。”十五道,“不过……若只是要杀一个夏铮,‘食月’足够了,再找黑竹,不是画蛇添足么?”

    “嗯。”三十道,“所以他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给我们捣乱?”

    三十笑笑。“若有一天他发现‘食月’不能为他所用了,当然会利用手里的筹码,设法毁掉食月,但是眼下——还没谁能给‘食月’捣乱。我猜这次他是因为武林大会所见,愈发忌惮沈凤鸣——早前就一直有传说夏琰与沈凤鸣并不甚和,而黑竹对出任务一事自今年以来极重规矩,如果他们两个发现有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出去杀夏铮,一定会互相猜疑是对方派出去的任务——曲重生应该是想要这么推一把,保不齐,那两人就闹起来,甚至黑竹就分崩离析了。该说黑竹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夏琰好像自青龙谷一役后没回临安,估计还不知道夏铮这事,和沈凤鸣对不上面,这互相猜疑多半也没猜上。但是沈凤鸣,这会儿一定在查这事,不管怎么说,总要乱一阵。曲重生——就算没成功,总还是能从黑竹之乱里得些利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