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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珍珠娘〖上〗

    第章

    倪胭摊开掌心,看着夷潜的星图。夷潜的第七颗星早就亮了起来, 倪胭甚至都没有注意过这最后一颗星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

    倪胭赶回潜光谷, 一路疾步穿过操练场,走进谷中最深处——夷潜的住处。

    潜光谷今非昔比, 往日勤加练武的修炼场冷冷清清。

    夷潜早已为这不足百人的夷国子民安排妥当,免这些人日后遭受复仇,夷潜给他们安排了新的身份, 遣送到各个安全的地方。

    如今整个潜光谷中,留在夷潜身边的只有圆儿和罗年年。

    倪胭远远便看见圆儿徘徊在夷潜的门外。

    待倪胭走近,圆儿伸出胳膊拦住倪胭:“阿滟姐姐, 主上在泡药浴。”

    倪胭侧过脸看向圆儿:“这算什么理由?”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一直贴身照顾夷潜,同宿同浴。圆儿居然用这样的借口拦住她?

    “阿滟姐姐, 是主上交待的,他让我守在这里, 若你回来带一句话给你。”圆儿顿了一下, “主上让你先去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再回来,他在谷中等你。”

    倪胭望向紧闭的房门,冷声说:“让开。”

    圆儿抿着唇,一时犹豫。

    倪胭没管圆儿,推开房门。

    房间中水汽氤氲, 浓浓的汤药味儿随着热气在发酵, 有些熏人。

    夷潜背对着倪胭坐在浴桶中, 他轻笑了一声, 口气温柔:“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嗯?”

    倪胭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她朝前刚迈出一步,夷潜咳嗦了两声,道:“去罢。义无反顾地去,心无旁骛地回来。”

    在夷潜怅然的轻叹声中,倪胭便停住了脚步。

    “罗年年说……”

    夷潜打断她的话:“是中毒了,不过是为了解除那几个国家的顾忌。阿滟莫不是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伤了为师?罗年年是个蠢货,你出去一年也丢了脑子?”

    夷潜嗤笑了一声,带着些阴森狂傲。

    倪胭皱了下眉,显然是不喜夷潜这样说她。她转身往外走,不忘瞪了夷潜一眼。

    夷潜始终背对着倪胭,听着她的脚步声一声远过一声。

    鲜血滴落水中,一滴又一滴。

    细密的血珠儿从他的皮肤沁出,密密麻麻。

    浓郁的汤药味儿遮了鲜血的味道。

    夷潜拿起搭在浴桶边缘的纱布将不小心沾了水的右腕重新包扎,一层又一层,慢条斯理。

    最后一层纱布缠上,为他绑系的人却已经出了潜光谷。

    夷潜哑然一笑,随意松了手,未绑系的纱布浸了水,在水中层层松开,断腕处的伤口泡在水中,伤口森然的白骨隐隐犯着乌青色的暗光。

    他坐在浴桶中向前挪了挪,左手摩挲着架子上巴掌大的小弓箭。

    小心翼翼,反复摩挲。

    这是阿滟送给他的东西,只是可惜他今生再也不能拉弓。

    也罢,他也没什么今生了。

    夷潜对倪胭说的话半真半假。他的确为了解除几个国家顾虑坦诚自己身份并服下慢性毒.药。为表诚意,毒.药是那三个国家提供的,他云淡风轻地当着三国君主和武将的面服下剧毒之药。

    若他想耍花招,也未必非如此不可。

    只是当他决定斩杀三千万胥国人复仇时,便已经决定为自己的罪孽赎罪。

    ·

    胥国人口众多,战事未起前的太平年间,人口足有近七千万。经过战乱伤亡和夷潜下令斩杀的三千万,如今胥国人口还剩下两千万余。

    战事已停,作为胜利者的三个国家自然面对如何瓜分胥国的问题。三个国家互相防备,议谈协商了一次又一次。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又是一场战争。

    这个时候,三个国家都无暇多顾剩下的胥国人。

    ——反正都是些待宰的羔羊。

    倪胭赶到祈天宫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扶阙的祈天宫虽说不像皇宫那样气派,几百年的底蕴却磨不掉。然而如今却一片狼藉。正门前的日月星宿雕像被砸得七零八落。

    倪胭站在正门口望向祈天宫内最高的观星台,雪色的台阶竟然也被砸得乱七八糟,观星台上的亭子也倒塌了。

    倪胭在赶来的路上已经从胥国人的口中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迁怒。

    因为扶阙是国师,他身为国师因为一个女人入狱,没有保佑胥国国势,所以他是错的,恶的。

    更甚,有些胥国人认为扶阙奸.淫帝王的女人犯了天忌。是他亵渎了神职,是他坏了胥国的运势。

    面对这一切,扶阙居然全部认下,没有一句反驳,任由胥国的子民对他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也许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倪胭无声轻叹。

    想起彼时胥国子民对待扶阙的敬仰遵从,一切物是人非。

    “小倪?”

    抱着药罐的小倪愣了一下,回头看见来人是倪胭,干净的眼中浮现一片挣扎犹豫来:“你、你来做什么?”

    小倪紧紧抱着药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倪胭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并不意外。

    “回来看看你们啊。”她语气寻常,丝毫没有半分愧疚的模样。

    小倪揪着眉头,小声嘟念了一句,而后对倪胭说:“我要去熬药了……”

    他抱着药罐跑开,小身子晃晃悠悠。

    倪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孩子瘦了不少。

    倪胭在观星台找到了扶阙。

    他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还是那身白袍子,只是血迹和污泥让它险些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跪在观星台上摆弄着阵法,口中念念有词,状若痴狂疯癫。

    这阵法……

    倪胭眯起眼睛。

    七星阵。

    这不正是白玉石中的七星阵?

    每一个世界,倪胭回去之后亲自将掌心的星图注入七星阵,看着七星阵从黯淡无光到逐渐光芒璀然。

    一颗又一颗星,一幅又一幅星图,这七星阵的每一绺儿光芒,都是倪胭从不同世界带回去的血肉人心。

    白石头居然从两万年前就开始摆这道阵?

    “扶阙,你摆这道阵法做什么?”倪胭问。

    扶阙口中念着卦语,仿佛没有听见倪胭的话,不知道倪胭的存在一般。

    “扶阙。”倪胭拉住扶阙的手腕。

    扶阙的手腕一僵,他抬头对上倪胭的眼睛。猩红的眼睛里一片疲惫,也不知道是多久未曾休息过。

    “扶阙?”

    扶阙怔了怔,猛地挣脱了倪胭的手,力气之大直接让倪胭跌坐在地。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这样不行……”扶阙嘴里念着,发了疯一样站起来踩乱了阵法,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捡起一块又一块石子儿重新摆阵。

    “扶阙……”

    倪胭慢慢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安静地望着他。

    从清晨到日暮四合,扶阙一直在摆弄阵法,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七星阵。

    天黑下来的时候开始下雨,扶阙仍旧浑然不知。

    小倪一手撑伞一手抱着食盒一步一步沿着高高的玉阶爬上来。他擦了擦脑袋上淋的雨水,把一柄伞递给倪胭,然后把食盒放在扶阙面前,他立在扶阙身后,小小的手努力给扶阙撑起一柄伞。

    “他一直都这样?”倪胭问。

    小倪特别认真地说:“等国师大人成功摆出阵法来,一切就都好啦!”

    “他在摆什么阵?”倪胭又追问。

    小倪晃了晃头,他也不知道。

    倪胭将雨伞随意丢到一旁,她蹲在扶阙身边,打开食盒,用汤匙盛了点粥递到扶阙嘴边。

    扶阙连看都没看一眼。

    倪胭冷着脸,捏着扶阙的下巴,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咳咳咳……”

    扶阙猛烈地咳嗦了起来,掐着自己的脖子一阵干呕。

    倪胭面无表情,拎着扶阙的衣领,将他拎到面前,一勺又一勺将肉粥给他灌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小倪早就看呆了,张大了嘴边,结结巴巴:“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国师大人!”

    倪胭没理他。

    小倪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地朝前走了两步,重新为扶阙高高举起雨伞。

    哎,小倪发自内心地愧疚。他斜着眼睛去看倪胭给扶阙灌下肉粥,挠了挠头,忽然又觉得……这样的法子好像也挺好使?

    反正他是没那个本事劝国师大人吃东西。

    小倪眨眨眼,望向扶阙。

    不管全天下的人怎么说,在小倪眼中,扶阙是他这一生最崇敬的人。虽然国师大人如今状况很不好,可是他相信他的国师大人早晚有一天会站起来。就像以前那样,一袭白衣,如沐春风。占星卜卦,运筹帷幄,心怀天下……

    小倪正在胡思乱想,后知后觉好多人闯进了祈天宫。

    “糟了,那些百姓又来找国师大人的麻烦了!”小倪急得跺了跺脚,“怎么办啊!”

    “不,不是百姓,是官兵。”倪胭眯起眼睛,望向远处黑压压的军队。

    来者是太溪国的人,太溪国的赵将军骑着马停在观星台下,仰头望着高台上的倪胭和扶阙。

    “哈哈哈,国师大人这样的奇才自然不能放任留在胥国,野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至于你……”为首的武将看向倪胭冷声了一声,“夷潜以为服下毒·药我们就会放心?不,不看着他死,我们怎么能放心!”

    他挥手冷喝:“拿下!”

    无数士兵冲上雪色的玉阶。

    倪胭手腕翻转,一股强大的灵力浮动。

    “你不是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白石头的声音忽然隔着时空传来。

    倪胭看了一眼身侧浑浑噩噩的扶阙,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不是扶阙,而是另一个时空的白石头。

    “你问我为什么不给你这个世界的记忆,其实并不重要。你还是你,即使重来一次,你也还是你。你这一次回来所言所行和两万年前的你并无区别。”

    白石头习惯性放在白玉石上的手微微发颤,他望着房间里放出璀然光芒的七星阵,缓声继续说:“如果说区别,只是曾经的那个你没有妖术。若你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接下来不动用妖术,顺其本心,自然沿着曾经的路再走一次。”

    倪胭皱眉。

    她看向蹲在一旁神神道道摆弄七星阵的扶阙,略作犹豫,掌心里的灵力消失于无形。

    倪胭勾了勾嘴角,眼眸中流露出浓浓的兴趣。找寻曾经的记忆,不是很好玩吗?

    没有妖术的她会怎么做?

    倪胭已经想起来曾经的那个自己不仅没有妖术,还因为刚刚剜了心,身体极为虚弱,即使得夷潜栽培,也不过精于巧技,力量不足。

    这样的军队,她逃不掉。

    “躲起来。”倪胭对小倪说。

    秦或亥死在夷潜手中,这让赵将军此行十分警惕。他带着倪胭和扶阙迅速离开,也没管跑开的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而已。

    不能为了抓一个小孩子节外生枝,更何况若这个小孩子送消息出去也正合了他的意。

    ·

    太溪国的人抓了倪胭是为了引出夷潜,而他们抓扶阙的理由是看中了他的卜卦之能,许高官厚禄无上荣耀。说客来了一拨又一拨,然而扶阙一直沉默着,对于来者浑然不知,只顾着钻研着阵法。

    倪胭坐在窗前,托腮看向席地而坐对照书册研究阵法的扶阙。

    “白石头,你说我能拿到两万年前这个你的最后一颗星吗?”

    另一个时空里,白石头立在照片墙前,瞧着贴在墙上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倪胭的养母从倪胭小的时候陆续给她拍的,一张一张贴满了整张墙。

    白石头的目光落在墙壁上贴在最中央的那张全家福上,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并看不出来倪胭是这一家人领养的孩子。倪胭的养父母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十七八岁的弟弟靠在倪胭肩上,姐弟情义毫无间隙。

    白石头的目光在倪胭弟弟的眉眼上停了半晌,不答反问:“你恨你母亲吗?”

    “我为什么要恨她,若是恨,也不会想着重生回去救他们一家人的命。”倪胭随口说。

    “骊姬。”

    倪胭瞬间变了脸色,眸中杀意浮动。

    当得知倪胭是三界中传说的珍珠娘,白石头曾查过很多她的资料。

    白石头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些怅然:“你应该恨,但凡算计你的人,你都恨。”

    “你可以住口了。”倪胭冷着脸,切断了和白石头的联系。

    另一个时空的白石头转首望向身后光芒大盛的七星阵,微微笑着。漆色的眸子沉静如水。

    倪胭能不能拿到他的第七颗星已经不重要了。

    阵,已成。

    两万年了。

    他终于可以开启七星阵。

    不过,白石头还会等一等,等倪胭回来,见她一面。

    主世界一个时辰,任务世界一年。

    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只要他把墙上的这些关于她的照片再看一遍,她就回来了。

    ·

    夷香河旁,倪胭望着红色的河水,有些失神。当年的灭族策让夷香河的水泛着红色。如今三千万断指投入水中,又让夷香河的水越发殷红。

    倪胭知道太溪国的人抓住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夷潜的命。两万年前那个没有灵力的自己会怎么做?

    倪胭垂下眼睑,思索着。

    虽然遗失了太多记忆,可倪胭知道她的魂魄穿梭于三界,寄居一个个刚死之人的身体,所为不过潇洒肆意。

    望见夷潜的身影逐渐出现在远处,倪胭忽然笑了,她知道了。

    她没有心,她是坏人呵。

    千军万马,气势惊人,却在夷潜出现的那一刻,气氛霎时谨然。

    夷潜握着帕子掩唇一阵轻咳,落下星星点点的红。

    明明是几十万的阵仗,却安安静静的,只闻他的咳嗦声。

    就连这段时间一直浑浑噩噩的扶阙都抬起头望向了夷潜。

    夷潜终于止了咳,无视千军万马,遥遥望着倪胭弯了唇,温声道:“真是不省心。”

    赵将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古人不欺我!当真每个人都有弱点。夷潜,没想到啊,你的弱点居然是一个女人。”

    赵将军拔了剑,远远将剑丢到夷潜面前。

    “灭胥之役,你功不可没。给你个体面,自己解决罢。本将回去之后会向陛下求情,在史书上写下一笔你因病而故。”

    夷潜垂眼,低沉笑了出来。

    在夷潜低沉阴森的低笑声中,赵将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警惕地盯着夷潜的动作,防备着他突然出手。

    鲜血从夷潜的断腕处滴落,夷潜用指腹抹了点暗红的血,舔了一口。

    鲜血沾在他的唇上。

    这一幕异常诡异。

    “你可曾见过蜘蛛织网?就算蜘蛛死了,他的网还在。更何况我还没死呢。”夷潜勾唇,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远处忽然一声炸响,山地皆崩。

    夷潜笑得莫测诡异:“赵明柯,你就这样把自己的君主丢在城中?”

    赵将军脸色瞬间大变。

    “你这歹人!”赵将军夺了一侧侍卫手中的刀架在倪胭的脖子上。

    他气愤道:“夷潜,你既然活不了多久,为何不一死了之让所有人放心?临死了还要挣扎!诚心让所有人不痛快!”

    夷潜冷笑:“我想死便死,想活便活。岂是你这种蝼蚁所能左右!”

    赵将军架在倪胭脖子上的刀又深了几分,他咬牙切齿:“我这种蝼蚁能不能左右就要看你舍不舍得你的女人了!”

    一直沉默地倪胭忽然开口,遥遥问夷潜:“你真的快死了?”

    夷潜望着倪胭皱起眉,思量半晌,语气阴冷:“为师本想放了你,天大地大尽你逍遥快活。可为师死了,谁护你?”

    他笑着朝倪胭伸出手:“阿滟,可愿陪为师一起下地狱?”

    夷潜含笑望着倪胭。

    似曾相识的场景浮现眼前,倪胭忽然一阵恍惚。原来即使没有心的时候,她也曾陪一个人下过地狱。即使,是骗骗他。

    “余生缠绵厮守,我们说好了的。”倪胭弯着眼睛笑起来。

    她偏过头看向一侧的扶阙,轻唤了一声:“扶阙。”

    扶阙转过头来,眼神有些木讷。

    倪胭笑着抚过他脸上的烙字,温柔笑着说:“你的最后一颗星我不要啦。七星阵不急,可以慢慢研究,你的余生还有很长很长。日后总会完成的。”

    她顺手理了理扶阙的衣襟,又说:“虽说难得糊涂,该清醒的时候还是要清醒些的。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也要记得洗澡。唔,你是我见过的男儿里模样十分俊俏的,臭臭的可不好。”

    倪胭妩媚一笑,搭在扶阙衣襟的手缓缓放下。

    这厢细语长长,那边赵将军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原本以为抓住了夷潜的弱点,十拿九稳。可不想如今后方君主遇险,进退两难。

    不过好在如今夷潜知道自己活不了,打算拉着这个女人一起死。

    赵将军的目光在倪胭倾城的目光上扫过,心里暗道了一声“惋惜”,君主曾下了命令,今日夷潜要死,这个女人实属红颜祸水,也绝对不能留着性命。

    这本来就是一个死局,以倪胭诱夷潜出现,二人皆要杀之。

    他冷着脸说道:“既然如此,本将就成全你们这对鸳鸯!”

    他用力一推,将倪胭朝夷潜推去。

    倪胭一步步朝夷潜走去,远处的扶阙望着倪胭的背影逐渐皱起眉,他眼中的木讷茫然也在逐渐消失。

    倪胭走到扶阙身前蹲下来,垂着眼睛将他右腕处松散的纱布仔细缠好,而后抬眼望着夷潜,眉目温柔。

    “将军!不好了!陛下被人劫走了!”侍卫慌慌张张来报。

    赵将军猜到后方出了变故,可不曾想陛下竟是直接被人劫走。他瞪向夷潜,怒道:“说!你把陛下藏到哪里去了!”

    夷潜捡起面前地面上的长刀,漫不经心地说:“别吵,小心误了我们上路的吉时。”

    “且慢!”赵将军抬手胆战心惊地阻止夷潜挥刀。

    “夷潜!你!”他扔了手里的刀,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好好好,我放了你们,只要你把陛下交出来!”

    “当真?”夷潜似笑非笑。

    “当然当真!陛下可是我亲舅舅!”

    夷潜转眸望向倪胭的目光绵长。

    “阿滟。”他唤她的名,用尽了余生所有的温柔。

    长刀递给倪胭,夷潜说:“快走。”

    倪胭惊讶地抬眼,对上夷潜温柔的眼。

    夷潜揉了揉倪胭的头发,无奈说了声:“日后为师不在你身边要保护好自己。”

    傻孩子,怎舍你陪为师入地狱。

    拖延时间而已。

    “那你呢?”倪胭问。

    回答倪胭的是夷潜剧烈的咳嗦,声声带血,黑色的毒血滴落一地。

    这一刻,倪胭忽然理解了白石头的那一句“你还是你,即使重来一次,你也还是你。”

    刚刚隐约想起两万年的那一世,自己是陪着夷潜一起死了的,倪胭虽然没有太多意外,却也并非觉得如今再来一次,自己也百分百会是同样的选择。

    可如今……

    倪胭妩媚地笑了起来,温柔地伏在夷潜的腿上。

    罢了,多年前荷花池中,她的命本来就是夷潜给的。

    今日还他便是。

    倪胭手腕翻转,尖锐的匕首准确刺入心窝。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阿滟!”夷潜死死掐住倪胭的手腕,“你怎么又不听话!”

    倪胭却只是吃吃地笑着,没心没肺地说:“我这一生啊……不,我的生生世世从来不知何为听话。我只随心所欲。”

    倪胭将脸贴在夷潜的膝上,慢慢合上眼,柔声低语:“我啊,骄傲惯了。怎么受得了成为人质拖累别人。我啊,也自私惯了。讨厌最后收拾烂摊子,给别人收尸这种事太麻烦啦,所以还是我先死比较好。”

    她欢愉地轻声笑出来,笑言:“主上说了要带阿滟回家的,现在还带得了吗?”

    鲜血沿着倪胭的衣裙流落,顷刻间地面泅了一汪血水,逐渐氤氲开。

    夷潜湿了眼,脸上却挂着笑。

    他努力控制着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知觉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抚过倪胭的脸颊。

    倘若从未有灭族策,倘若他还是夷国的太子该有多好。他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来给她,给她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盛宠。

    没有如果。

    夷潜努力撑着轮椅起身,把倪胭背了起来。

    “为师这就带你回家。”

    夷潜背着倪胭朝着夷香河,一瘸一拐地走。

    夷潜幼时身为太子锦衣玉食,骄傲惯了,后来被挑断脚筋,医好之后成了跛子,便再也不曾在人前行走,出入轮椅相伴。

    赵将军怒道:“你休想这样一走了之!这个女人本可以走,是她自己不要性命!至于你,迅速带我去接陛下!”

    夷潜置若罔闻,背着倪胭一瘸一拐地朝夷香河走去。

    过了夷香河,就是曾经夷国的国土。

    潜光谷是他们的家,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在夷国,已经不存在了的夷国。

    扶阙望着倪胭的背影,茫然木讷的目光逐渐变得澄澈。

    “阿滟……”

    一直被他握着掌中的卦石颓然掉落。

    “拿下!”赵将军一声令下。

    变故忽然发生,无数飞沙混着箭矢从夷香河河边射来,伴着烟雾。

    重盾挡下箭矢飞沙,可烟雾碰到重盾时,重盾竟然发出“嘶嘶”的声音而后逐渐融化。吓得士兵纷纷扔了手中的盾牌,担心自己也跟这盾牌一样化成了水!

    “九滦阵。”扶阙忽然开口。

    “国师!你知道这是什么阵法?怎么破阵!”

    扶阙不言,遥遥望着倪胭的背影,恢复清明的目光渐次变得复杂。挣扎犹豫,后悔亦或惊讶,更多的是痛楚。

    赵将军气急,忽然夺了士兵手中的箭弩。

    “将军不可啊!”副将急忙劝谏,“陛下如今生死不明,恐在这人手中啊!”

    “滚开!”赵将军一脚将副将踢开。

    犹豫几乎只是在赵将军眼中一闪而过。东宫太子乃庸才,如今陛下生死未卜,若真的不能回来,那么他岂不是能……

    赵将军拉起圆弓,猛地射出箭矢。

    夷潜背着倪胭刚刚迈入夷香河中,利箭射中他的小腿。他一个踉跄单膝跪了下去。背上的倪胭晃了一下,险些跌落水中。他习惯性地用右手去扶倪胭,触到右腕处的伤口,一阵剜心的疼痛。

    他眉峰拢皱,背着倪胭艰难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赵将军又射出一箭。这一次,夷潜的身体只是稍微摇晃了一下,并未倒下。他笑了笑,对已经没有温度的倪胭轻声说:“说了要带你回家的……”

    夷潜背着倪胭穿过夷香河,终于踏上曾经的夷国国土,红色的河水湿了两个人的衣衫。

    “回家了……”

    夷潜中了多支箭矢的腿终于弯曲着跪下来,只是他上半身仍旧挺立,牢牢背着倪胭。他望着天际渐渐西沉的落日,握紧倪胭僵硬的手,缓缓合上眼。

    这满目疮痍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魂魄形态的倪胭安静地立在夷潜身侧,望着他阖着眼的侧脸。

    远处,是赵将军仍旧歇斯底里的咒骂声。

    倪胭回过头,望向夷香河的另一侧,遥遥望着已经恢复了神智的扶阙。

    扶阙遥遥望着倪胭的尸体,干净的漆眸一片湿意和悲痛。

    倪胭笑了笑,没心没肺地跟白石头开玩笑:“看,曾经的这个你不知道我现在在看着他呢。”

    半晌,另一个时空的白石头才说:“准备回来了吗?”

    倪胭想了一下,才说:“再等一天。你不肯说,我只好去找两万年前的这个你问问你在研究什么阵法。”

    白石头望一眼房中光芒万丈的七星阵,欲言又止。

    ·

    随着夷潜的身死,赵将军野心膨胀,逼宫篡位。太溪国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夷潜死前又设计以太溪国的身份刺杀了西靖国的太子,西靖向太溪国开战,更是为太溪国的境地雪上添霜。而另外一个国家也想借机坐收渔翁之利,顺手做了几桩借刀杀人之事,却不想终于败露,惹令两国敌视。

    一时之间,三个国家互相宣战,战事再起。

    卜卦之能令三国君主都想将扶阙收为己用,偏偏扶阙拒绝。便被暂且软禁在祈天宫中。

    躲在祈天宫一直没离开的小倪跑出来,看着扶阙神智恢复正常,咧着嘴又哭又笑。

    “我、我就知道国师大人有神佑,一定会没事的!呜呜呜……”

    扶阙拍了拍小倪的头。

    他抬头望向破败的七星阵,目光深远沉邃。

    ·

    倪胭魂魄来到祈天宫,还未见到扶阙,先见到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小倪。倪胭笑了笑,悄悄使出一道灵力帮了他一把。

    小倪“咦”了一声,奇怪沉重的水桶怎么忽然变轻了许多。

    毕竟是小孩子,他也没多想,将水桶提到厨房,而后一溜烟儿小跑,鬼鬼祟祟地跑进房中。

    倪胭瞧着诧异,多看了两眼。

    忽然之间,倪胭的脑海中浮现了些什么画面,画面一闪而过,她又抓不住。

    倪胭悄悄跟在小倪身后,看着小倪鬼鬼祟祟地一路小跑,穿过竹林,走进一座古老的塔中,其中供奉的佛像有些特别,和别处的不太一样。

    倪胭曾在祈天宫住过一个月,竟不知这个地方。

    也是,祈天宫本来就不小。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是为了勾引扶阙,又没有逛园子的心情。不知道也不稀奇。

    倪胭立在堂中,看着小倪跪在佛像前面祈求,一片诚心。他所祈求之事不过是希望扶阙逃过厄难,一生顺遂平安。

    他一会儿跟佛祖祷告,一会儿又童言无忌般絮絮叨叨。

    倪胭先前倒也没有多注意这个世界的人供奉的是哪路神灵。她又看了一眼古怪的佛像,发现这根本不是佛,而是鬼界的一道偏执厉鬼。不过凡人供奉也没什么。她没什么兴趣的转身往外走。

    “听说只要将十世的福祉聚集起来,就可以改变厄运。嗯,那么,我想用我十世的福祉换国师大人被国人理解尊敬,就像以前那样!”小倪像模像样地三拜,“佛呀佛。我求求你啦。我倪言愿意交出十世的福祉,每一世或贫瘠羸弱或死于非命。只求将十世福祉转给国师大人,延其寿命,与、与天共寿!”

    尚未走远的倪胭听了小倪的话笑了笑,这个世界的人居然知道十世相换的魇咒。

    下一瞬,倪胭的脚步猛地顿住。

    谁?

    小倪说他叫什么?

    倪言?

    倪胭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小倪,惊觉这么久了,她一直“小倪”、“小倪”这样喊他,竟从来不知他的全名。

    十世……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脑海,倪胭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倪胭把那场地震的责任归于自己身上,责怪自己给养父母一家人改签,才害他们受害,且魂魄残破,不得寻回。

    是了,一场地震而已,怎会让他们落得魂魄残破的下场?

    不是因为地震,是因为这一道十世相换的魇咒。

    弟弟,你知不知道你年幼无知时向所谓的“佛”祈来的十世福祉,害得你十世家破人亡。不仅是你,还有你最爱的家人!

    倪胭朝小倪疾步走去,忽然而来的恼怒真想敲敲他的脑壳。却在走到倪言身侧时,停下脚步。

    倪言从袖中取出一块雪色玉佩,反反复复地摩挲,那是他父母给他留下的遗物,他对着遗物诉说着对父母的思念之情。

    倪胭的目光凝在这块玉佩之上。

    这块玉佩……不正是养父母留下来的遗物?那块安置白石头魂魄的白玉石,那块帮助倪胭穿梭无数个世界的星图之石。

    一切,顺理成章。

    倪胭慢慢蹲下来,将手搭在倪言手中的这块白玉石上。此时的玉佩还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佩。

    也就是倪胭将手搭在玉佩上的那一瞬间,记忆如潮而来。

    许久之后,倪胭惊愕地捂住自己的嘴。

    原来是她将白石头的魂魄放在白玉石中,而后交给小倪让他保管世世代代传下去。

    “我的国师大人,见到魂魄状态的我是不是很意外?唔,其实我是一只妖,一只因为意外失了灵力的妖。我去别的世界转了一圈儿,回来发现你还在研究阵法。似乎没研究成功?虽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什么阵法,瞧上去很不甘心的样子?”

    两万年前的倪胭风情万种地娇娇笑着。

    “我帮你好不好呀?”她挑起扶阙的下巴,媚眼如丝,“如果你求求我,我可以把你的魂魄寄于玉中,等到我恢复了灵力再把你放出来呀。”

    她亲手把扶阙的魂魄封于玉中,说好了等她恢复了灵力再把他放出来。

    可是她忘了。

    忘了两万年,让扶阙等了两万年。

    ·

    紧闭的蚌壳细微的晃动,而后打开。

    倪胭将手搭在蚌壳边缘起身,寻找白石头的身影。

    白石头立在七星阵阵眼之上,面带微笑,一如既往的如沐春风。

    “恭喜,又想起来一些事。”白石头含笑道。

    倪胭抿了抿唇,想解释些什么,又觉得所有的解释都是没必要的。她皱着眉说:“既然你从一开始就不想我去这个世界,又为何最后还是让我去了?”

    白石头浅浅笑着,道:“不,我早就知道你必然要重新走过这个世界。也从未想过阻止你重走这一遭。”

    倪胭慢慢拧起眉望着白石头脚下的七星阵,不太确定地说:“你……所以你是在拖延时间?”

    “没错。”白石头承认下来。

    他旧事重提:“你当真要重生丸回到过去救你养父母一家性命?当真要抹去那些经历过的世界,让那些所有爱过你的人全部回到没有你的原世界中?”

    “十世相换的魇咒极其凶恶,却在十世之后得深厚福祉。这一世,正是小倪的第十世。”

    倪胭慢慢猜到了白石头的意思,她眯起眼睛,问:“你这话听来似乎不想我重生回到过去?”

    白石头忽然笑了。

    他嘴角轻扬笑起的模样煞是好看。

    “我会算命会摆阵,并不会炼丹。”

    倪胭的脸色变了。

    “没错。我骗你的。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利用你帮我去各个世界搜寻力量完成最后的阵法。”白石头温柔望着倪胭,“这世上根本没有重生丸。是我,是我要借助阵法回到过去挽救三千万无辜死去的胥国子民。”

    倪胭忽然想起来白石头不久前问她是否恨骊姬,他曾说:“你应该恨,但凡算计你的人,你都恨。”

    原来,是他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她。

    倪胭眯起眼睛,神色莫测起来,看不出来是怒还是其他。她拖长了腔调,不紧不慢地说:“既然知道我恨算计我的人,你这么做可知道代价?”

    白石头只是淡然笑了笑,暂且不回应这话,反倒回起倪胭先前问的问题。

    “是。我早就知道你必然要重新走过这一世攻略最后的星图。所谓的阻止只是拖延时间。为什么拖延时间……”白石头望向倪胭的目光越发温柔,“汤盅里炖了安神的汤,今晚好好睡一觉。”

    倪胭转头望向窗外,一轮圆月慢慢爬上天际。

    圆月升空,倪胭的眼睛里逐渐浮现不正常的黑色阴影。

    今天是十五。

    每个月十五,倪胭蛊毒发病之日,虚弱不堪,无暇顾及其他。

    白石头算计好了时间,连倪胭回来的时辰都已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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