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鹊说不上来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幽灵,飘荡在人世间。原本的身体就像是个破布娃娃一样,被张云峰抱在怀里,腹部有鲜明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了,显出暗暗地黑红色来。
张云峰看到她,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她打开篱笆墙门,慢慢的靠近他,距离近了,自己身体便看得更加清楚了。自己身体白皙的面孔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没有呼吸,看上去死的很安详。
张云峰健康小麦色的脸上满脸泪痕,却在看到她的时候,目光却异常平静,平静的有些吓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乌鹊咽了口唾沫,回想起从前,以前的张云峰对待她的样子。
十二岁那年,张云峰不小心用树枝刮破了乌鹊的脸,乌鹊对他怒而不理,那之后,乌鹊每次出寨子门,都能看到一个黝黑细长的傻小子站在旁边的大树底下。
第一天,他背来了一袋大米,在外边站了一天,天黑被大人连人带米拎了回去。
第二天,他背来了一只活羊羔,天黑被他爹打了回去。
第三天,他牵来了一头猪,刚走到寨子门口,便被全村人一起揪了回去。
第四天,他消失了一整天。
第五天晚上,张云峰空着手肿着脸,傻乎乎的站在寨子门口朝着乌鹊嘻嘻笑。
“我……”乌鹊沙哑的开了口,想了想,又觉得用“我”来表示不太妥当,便扯起嘴角故作轻松的问道,“她……她怎么了?”
张云峰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对她理也不理,转身便走。
“你站住!”乌鹊如今的声音柔弱了许多,虽然语气跟以前相同,震慑力却是大不如前。张云峰听到这句话,脚步猛地一顿,踉跄地停了下来,背影看上去有些落魄。
好了,接下来应该坦白了,从何说起呢?死了之后,自己的灵魂落在了尹二丫的身上?这么离奇,他这个傻子会相信自己吗?会的吧,她的话张云峰什么时候没有信过。
乌鹊闭上了眼睛,捋了捋情绪,却意外的听到张云峰略带鄙夷的话语,“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嗯?乌鹊觉得这个走向好像有点不对。
“我知道你喜欢我。”张云峰爱怜的看了一眼怀中的“乌鹊”,语气沉重,“但是我爱的永远是乌鹊……虽然她如今生死未卜,但是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活她的,你还是死心吧。”
“可是……”乌鹊略带尴尬的笑了笑,想让自己的表现更加自然,“我其实就是……”
“你不用再学她了,你学得再像,也永远做不成她。”张云峰一字一句的说,又像是在严肃的警告,“你这样追我,我也很困扰,你还是早点找个其他人嫁了吧,不要再缠着我了。”
“啥啥啥!你还没听我说完!喂!”看着张云峰把她的话当成放屁,转身就走的高冷样子,乌鹊不由得火冒三丈,回头在柴火堆里头扒拉了一根树枝,直接朝着张云峰越走越远的背影追去,但是刚追到一半,就气喘吁吁的在半路停下了。
“好累……你丫的,呼……竟然敢不听我说话,看回头不把你揍一顿!”乌鹊把柴火棒子扔在泥巴地上,愤恨地踩了一脚,却把自己新身体娇嫩的脚丫子硌得生疼。
“二丫?干啥呢?又在追着张家小子跑啊?”一个精瘦的小个儿男人正在搬自家的柴火,看到乌鹊的一系列动作,出声打趣道,“这个云婆娘骂你骂的可不对,你哪里笨,我看可是精明的很,那张家可是咱们村最富庶的了,张家小子若是被你追上了,那可是一辈子都不用劈柴了,哈哈哈……”
乌鹊倒是没注意到这旁边还有人在看热闹,她认出此人正是刚刚聚集在尹二丫家里看热闹当中的一个。
这个老李头杠铃般的笑声十分难听,乌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老李头从未见过二丫用这种狠厉的目光瞪着别人,一时间竟然被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对方转身走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好好的姑娘匪里匪气的,小心像山里头那帮野土匪一样,被官府全剿了去!”
乌鹊咬紧了牙,捏紧了拳头,没有理会他。离开老李头的视线之后,没有顺着原路返回,而是在村外绕了一圈,沿着村头小河往上游一直走,穿过了密集的林子和一个小山坡,这才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山上的寨子。
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若是不能上山看一眼,她恐怕是再也过不安生。
天渐渐有些黑了,山风开始慢慢变凉,乌鹊刚刚因为爬山而汗湿的后背现在却因为凉风而变得冷嗖嗖的,十分难过。
她从来没有觉得阎罗山是这样的陡峭难走,她捡了一根树枝当拐杖,走几步喘几下,还未爬到山头,便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
正在喘着大气,口渴难耐的档口,树林中忽然传来了枯枝折断的清脆声音,似乎还有连绵的马蹄声,听着像是已经近在咫尺。
乌鹊猛地捂住嘴,闪身躲在大树的背后,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如今没了武功,竟是连脚步声都听不清晰了。
“什么人?”是个机警而陌生的人声,却绝对不是寨子里的人。
乌鹊努力的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努力将自己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便是那些还未撤走的官兵了。那一声声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混杂的响动,仿佛拨弦一般拨弄着她的神经,而且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沈大人,方才的响动……”
“无妨,非习武之人。”
说话之人沉静冷漠,声音低沉,语气波澜不惊,却是在乌鹊的心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是他!
乌鹊的小腹隐隐作痛,那被刺穿的感觉仿佛在如今的身体上再现,她不由自主的抱住自己,觉得身子冷的厉害。
是他,杀了自己的,就是他,此人的语调和声音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乌鹊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她咬着牙,控制不住的挪动身体,从大树的侧面漏出一双眼睛,正巧看到了那帮人的背影。
那些人穿着统一的整齐墨色衣裳,配着各色的马匹,后头还有一大批步行的人,手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乌鹊眯着眼睛细细一看,竟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机关!
关于这些机关,可有些说头,那是乌鹊刚坐上山匪头儿位置的时候,其他山头的土匪听说阎罗山的寨主换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一个个兴奋的像是多年未溜的狗,分批的冲上山来要找乌鹊的麻烦,冲着她狂吠之后,便是举着砍刀直呼要让偌大的阎罗寨易主。
应付完几波之后,乌鹊遍体鳞伤,不能再战,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哪里经得起这等强度的生死战。就在那个时候,一直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乌鹊的鸿叔叔从老寨主的老旧箱子里掏出了一本破烂的黄页书,没有封皮和封底,只有光秃秃的图样。
那本书很是特别,虽然纸张破旧,里边的内容却全是些手画的机关图样和释义,乌鹊识字不多,也不爱看书,却唯独对这本情有独钟。在养伤的时间里,她抱着这本书看了又看,不是让人去弄废铜烂铁,就是让人去砍树挖坑,一年之后,阎罗山上只要有人闯进来,无一例外的都是鼻青脸肿的出去,若是遇到负隅顽抗的,甚至可以严重到缺胳膊断腿丢了性命。
就连张云峰在那之后的第一次上山,也是肿成了个猪头,在坑里饿了两天才被寨子里的人发现的,那之后,乌鹊便为他一人单开了一条通路,让他能够安全上山,被她打成猪头再安全下山。
折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之后,阎罗山的机关威力无穷这件事便传开了,其他山头的人知道了那些东西的厉害,便都没了占山为王的心思,五年过去了,也没有人再上来骚扰。
就是面前这些人,将整个阎罗寨团团围住,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二十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将阎罗寨所有人都一网打尽,把属于自己的一切都给毁了,最后还要搬走所有属于她的机关。
乌鹊的手撑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耳中霎时间响起耳鸣声,双手撑在地上,有些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这帮人,才是真正的强盗!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怨怼的眼神,在一片墨色的中央,有一人腰背笔直,黑发如墨,他转过脸,正对上了乌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