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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七垂着眼眸,有些忘神的盯着自己那只搁在桌面上的手,纤纤细指微蜷,末端的指甲光洁整齐透着绯红,并非是垂死之际藏着泥垢的青紫模样。

    她就这么临窗而坐,身着一袭青绿色的轻罗裙裳,腰间未系绦带,只松松散散的挂在纤细单薄的身上。漆黑如缎的头发只简单拢了个髻垂在身后,越发显得肤色有些透明的白。虽然只是这样随意的打扮,却让人觉得天下的妍丽姝色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了。

    辜七曾经从不信什么鬼神轮回,可是现在——

    她的确是回来了,时间倒转,一切都回到了尚可挽回之前。

    “小姐?小姐……?”

    跟在一旁伺候的是个模样软弱的丫鬟,神情不安的站了半晌没等到回应,这才又鼓着胆子又禀了一回。“小姐,牙婆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辜七闻言拧了拧眉,她稍稍侧首,静默了会才“哦”了一声。是了,现在正该是宣武十九年夏。她偷跑出京,赖着沈括带自己一道去往丰州,途中宿在西岚城的留园,正是这时候,她发卖了自己从京城带出来的贴身丫鬟拂玉。

    “拂玉人呢?”辜七稳了稳心神,深吸了口气复又缓缓道:“带她进来。”

    挽玉心头打着颤,终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拂玉服侍小姐多年,小姐饶了她一回,怎么打罚都成,就是……就是求小姐别将她发卖出去!”她自打被分拨到小姐身边就同拂玉住一屋,七八年相处下来,感情不可谓不深。

    奴婢犯了错再叫主家发卖出去哪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多半是卖去勾栏妓馆。挽玉哭求,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小姐要是不消气,将拂玉贬了去做个粗使丫鬟也成,就是、就是不要将她卖出去。”

    辜七看着声泪俱下的挽玉,心仿佛被刺了一记……原先她娇生惯养,从未体会过绝望二字,可这会却真真切切从挽玉的眼中读出了惧怕。这种情绪引起了她身体的共鸣,一下子将她拉回到了那口窄小的棺材中,冰冷的江水从缝隙中漫入,淹没她的口鼻,让她不能发出一丝呼喊。

    濒死的绝望和窒息感一点点侵占……

    “哐当”一声,桌面上的茶盏被辜七的臂弯不经意扫落在了地上,破碎炸裂开了脆响。辜七浑然一震,从似梦似幻中清醒。她抚着胸口喘息不定,再开口,声音低哑而克制:“你先去把拂玉带进来,我有话要问她。”

    “小姐……”挽玉挣扎着低唤了一声,见辜七紧拧着眉头里带着坚决,心头一怯,到底不敢不从命,退着出去领了拂玉进来。

    拂玉早两日就叫关了柴房,一直滴水未进,此时形容憔悴,再没有平时的伶俐活泼。她看见挽玉神色便知道小姐多半是不肯饶了她的,又在屋前瞧见了牙婆,更是心下惨然。只等进了屋子里头,她也不多讨饶,紧咬着唇不开口。

    挽玉在一旁焦急,私下推了她无用只得自己哀声求道:“小姐,念在拂玉多年伺候小姐的份上……”

    辜七没吱声,半垂着的长睫下瞧不出是什么心思。她因为拂玉失手将羹汤打翻在了沈括身上而迁怒于她,一气之下要将她发卖。照理拂玉自小跟着她,为了这么点事至多罚些月钱,实在没必要发卖出去,可当时的辜七满心都是沈括,一来恼怒慕玉的毛躁,二来则是……疑心她的这个贴身丫鬟是有意勾引,想要爬床。

    她一心思慕沈括,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只做讨他喜欢的事情,却没想到是自己的丫鬟触了他逆鳞。辜七痴缠数月,沈括才对她稍假颜色,可两日前出了那事后,沈括冷了脸离开,离开时看她的眼神……更坚定了她要发卖拂玉的心。

    然而事实真相如何,直到辜七死了之后才想明白,其实这些闹出来的事都不过是旁人做的一个局罢了。她是被人算计了,行差踏错,又经历种种导致后来她身边再没有一个跟自己贴心忠心的了。

    “都起来吧。”辜七叹了口气,收敛思绪。

    二人皆是一愣,相顾着站起了身,显然没想到说话向来说一不二的小姐这时候居然会松了的口气。

    辜七心中有太多疑惑待证实,问道:“拂玉,那日的事你再仔细跟我说一遍。”

    “小姐……”这事原本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拂玉着实意外。可是她的确满腹冤屈,这时得机会立即开口:“小姐,奴婢、奴婢那日送汤去给沈都督时十分小心,实在意外递了汤过去时为何那碗会被掀翻……”

    拂玉竭力回想着当日的情景,下意识的握了握自己的手腕,猛的想起一桩稀奇的事来,连忙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了些许,露了一段纤细手臂出来:“奴婢当时只觉得手腕稍有些的异样,汤盅翻落也只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的缘故,那时并未在意,可这淤痕……这还是这今日才现出来的,小姐快看。”

    辜七往她所示的地方看,的确有个拇指大小的青紫淤痕。这时她冷静一想,便不难猜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是天下兵马大都督,身边必有高手暗中保护,再没有谁能当着他的面对拂玉出手,除非……这就是他沈括自己的授意。

    呵——

    辜七不怒反笑,原来小到这样的事情,他都插手了。只可恨自己当时眉间心头装的都是此人,根本不会去细心查问,也不会疑心他。不过一个送汤去的丫鬟,却他这样的算计,里头的原因根本就已经呼之欲出了。辜七紧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微垂着长睫掩着眸色翻涌:“你进去时候……沈括是否已经衣襟不整?”

    这话还未落地,外头蓦的就响起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妇人声响:“怎么还在这磨磨蹭蹭,还不将人领了就出去?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能教你这等人进来已经是我家夫人给的天大恩赐!可别打那赖着不肯走的主意!”

    随即又响起另一道妇人的声音,极是谄媚,“韩妈妈,您可别恼,我这不也是在急等着呢,实在没办法,里头还在说着话呢……”

    “嗤,也不知道打哪来的,我瞧着也不会是正经大户人家教养出懂规矩的小姐,不然哪能闹出这些污糟事!换了知道脸面的,还不早早打发了出去,这会子还说什么话,不过是个不知道廉耻妄想勾搭主子的小贱蹄子。我呸,瞧见了都是恶心自己个儿!”先开口那妇人继续冷哼,半点都不介意是否声响会叫人听见。

    “吱嘎”一声,那人已经越了规矩自己推门进来了,是个约莫四十余岁的仆妇。一张瘦长的脸上涂满了铅粉,偏她脸上褶子又多,稍稍一挤眉弄眼就要落下些粉来。眼小腮削,颧骨高耸,怎么看都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

    韩婆子一面往里头走,一面道,“姑娘怎的还磨磨蹭蹭,早将人卖出去早了事,宅子里头不好总留着杂七杂八的人。”

    辜七认得此人,乃是此宅的大管事韩氏,前几日还算规矩,可没想这时竟径自推了门进了她的屋。

    “这是我家小姐的屋子,你怎么能不通禀就随意进来!”挽玉上前几步挡着了来人的视线,并不想叫人再进一步。

    韩婆子的眼搁在头顶了,推了挽玉径自往拂玉那边去,气力极大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同辜七道:“姑娘,这死丫头还是早早卖出去的好,搁身前也只会惹事。”

    拂玉叫她抓得手疼,又厌恶这婆子的蛮横无理,当即要把手挣脱出来。好在她脑子也清醒,刚才辜七仔细询问事发时的细节,她就猜想小姐肯定是相信了自己的。何况这婆子实在张狂,自己又不是这家的奴婢,哪有她越矩拖自己出去卖了的道理。挽玉也紧跟着上前,喝道:“你快松手!在我家小姐面前不得无礼!”

    “哟!”韩婆子怪声怪气着斜睨了她一眼,也被挑起了心中邪火,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挽玉的胳膊又顺势将人往后头一推,越发显得凶恶刁狠,“怎么又来个不懂规矩尊卑的!在我面前也没规矩!”她气呼呼的转过头看向辜七,笑得实在恶心人,就好像在看着什么好戏一样:“叫我说姑娘合该将这个也一道发卖了,留在身边也多是不省事的!”

    她在房里咋咋呼呼,宛若都该合遂了她的心意似的,半点没瞧见坐在旁边的辜七神已然渐渐沉下。

    “你……!”挽玉脸色顿变,转头去看自家小姐,却见辜七嘴角带着一抹冷笑,同平时自己所见全然不同。挽玉知道这是小姐动了怒,当即对阵那厉害的婆子多了两分底气。

    辜七心内怒火腾腾,她私下跟随沈括一路行至西岚城,真实身份都是被隐瞒着,可笑这时却被一个仆妇这样欺凌轻贱。

    “你倒是说的不错——”辜七抚掌起身,款步行至韩婆子面前,微微颦起了秀眉,骤然扬手扇了此人一个巴掌。

    原本还显得有些嘈杂的屋中当即静了下来,唯独那清脆的巴掌声还留在耳畔回响似的。

    “你打我……你胆敢打我!”韩婆子捂着自己被打的脸颊不可置信的看向辜七,脸上越是疼,越是气的要跳脚。她在这园子的下人里头算得头一号人物,平日里都是被人奉承得妥妥帖帖,就算到主子跟前总也是有头有脸的,几时被这样下了面子,更何况是这么个……这么个不知道来路的臭丫头。

    辜七倨傲睥睨着,“一个伺候人的婆子,谁给你的胆子在此放肆!还是说这便是你主子待客的规矩,倒是叫人大开眼界!”

    韩婆子见过她几面,何曾料到她这般有气势的时候,反而叫自己落了下乘。当她在扫见外面牙婆等张望看戏的神情时,气恼更甚,狠意全都露在了面上,当即伸出手一把去推辜七,“反了你了,小娼妇,别以为我家夫人给你几分面子你就上天了,竟还敢来打老娘!真是给脸不要脸,看我今天不把你收拾的服服帖帖!”

    她是颜夫人身边的大红人,颜夫人对沈都督的心思她是瞧得明明白白,可气都督身边带了这么个贱蹄子。前两日闹出的事可教韩婆子晓得了这贱货是失了沈都督的宠,怕也没有了将来。韩婆子压根没将这人放在眼里,非但如此,她还要替夫人出口气了!

    辜七眼神一凛,以她的身份地位还从未有人胆敢如此不敬,气急之下身子隐隐发颤的,同时攥住了婆子的手腕,几乎倾注所有力道反向一折,“你嘴里再不干不净,我便叫你再开不了口!”

    “唉,唉唉,松手,你赶紧给我松手!”

    挽玉同拂玉二人也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瞧自己小姐有没有受伤,一左一右护在了主子跟前。

    韩婆子一再受气,“你以为自己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以为扒上了都督大人就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也不想想你如今住着的是谁家地盘,竟也敢这么猖狂!别说你如今只是没头没脸的跟着都督大人,即便是有将来也不过是抬了做个小妾!呵……我倒险些忘了,沈都督前两日走了,所以你也别在那装腔作势了!再没谁是你这贱蹄子的靠山了。”

    想她一个婆子哪来胆子这样放肆无理,原来是认定了辜七是弃妇了。

    韩婆子越发骂的厉害,劈头盖脸而来让人没半点插话的余地。如今敢这般也是看出了这屋子里的不是什么金贵人物,那也是瞧准了风向才敢的!横竖事后能脱身,指不定还能得赏,韩婆子自然什么都不怕,反而想着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并撒了气才痛快!

    挽玉拂玉二人亦是气急,一道上前同她扭打在了一处,合她两人之力,一时也没让韩婆子讨到半点儿好。

    韩婆子脸上叫划好几道指痕,她几时吃过这样的亏。在这园子里哪个敢逆她的意,却偏偏在这两个黄毛丫头手下吃了亏。

    叫急怒冲上了头,韩婆子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修理这这些个贱人,她悄悄的摸了块茶盏的碎片藏在手中,心一邪,往辜七那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