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荀门内出了私奔这等丑事后,在魏定山的提议下,荀无琊就此遣散了门内所有的仆人和婢女,包括那些师门长辈的家人也都被“赶”了出去,自此之后荀门便不再像是一个大家族,而是真正地成为了一处戒律森严的学府。
魏定山多方打探儿子的消息却是无果,最后还是靠昔日的同僚友好地伸出援手,魏定山最终才得知魏安的去处,逍遥堂。而那个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便是天策府中被授予称号“卯兔”的沈长风。
沈长风与魏定山不同,或者说他与天策府中剩下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是唯一一个出身士族且主动拜入天策府的人。魏定山对朝野之事向来不甚了解,他此前只是听说沈长风很有来头,沈家亦不可小觑。武帝死后,魏定山借扶持荀门之功在琅琊立稳了脚跟,一时名声大噪;而相较之下,沈长风却显得颇为低调,若非他主动上门,魏定山甚至都不知道他居然成了琅琊郡的太守。
那天,沈长风以太守的身份亲自拜访荀门,荀无琊受宠若惊,毕竟在当时他荀门虽小有名气,但底蕴不足,始终不太为人所瞧得起,如今得新任太守登门,顿觉蓬荜生辉,赚足了面子,仿佛是得到了整个江湖的认可。
荀门上下极为热情地招待了沈长风,魏定山脸上虽摆出一副和气的态度,但心生警觉,只感沈长风来者不善,怎奈对方谈笑生风、全无破绽,魏定山也挑不出丝毫毛病,只是那种感觉自始至终挥之不去。
沈长风,向来是天策十二卫中让魏定山感到最为可怕的人,这也同样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一番寒暄过后,是夜,沈长风单独约见了魏定山,笑着告之了一个消息。大年夜时,沈长风派使者向荀门送出了贺礼,一番饮宴后,怎料荀门竟出了祸事,那使者当即便派仆人回去禀告了沈长风,而沈长风亦当机立断派人紧盯住城门,果然第二日清晨城门刚开时,便有一鬼鬼祟祟之人匆匆逃离了琅琊。沈长风一路派人跟随,直至对方入了逍遥堂方才罢休。
沈长风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面带惋惜地告诉魏定山,自己本欲帮他缉拿住这败坏荀门门风的狗男女交予魏定山处理,怎奈自始至终都只见到那男子一人,沈长风不愿打草惊蛇,不了对方却逃进了逍遥堂,那里已非他能触及的地方,只得无奈作罢。
魏定山听完后,脸色愈发地难看。
沈长风又道,自己在逍遥堂中也有些关系,虽不能明着来,但或许能帮魏定山把人要来。
魏定山嘲讽沈长风无事献殷勤,没安好心。
沈长风大笑,道是魏定山与天策府中其余的兄弟相处不错,却总是对自己有偏见,自己不过真心实意地想帮一帮他而已。
魏定山不言,随后警告沈长风不要多管闲事。
面对魏定山这等态度,沈长风不愠不恼,依旧面带笑容地与其拱手告别。
待沈长风离开后,魏定山方才惊觉背脊有些凉意,他思虑再三,便决定暂时不去管魏安的事情,他想要弄明白,这天下道路如此之多,既然沈家有如此背景,沈长风为何偏偏来琅琊当一个小小的郡守?
然而沈长风此后都表现如常,仿佛是真正地褪下了天策府的外衣,只愿平稳安定地掌管一方百姓。
就这样过了两年,魏定山无奈之下,便决定该管一管儿子的事了,但上天仿佛总爱跟他开玩笑。就在此时,一件足以震惊天下的事情发生了,逍遥堂不知为何人所暗算,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尸骸无存。
魏定山得到此消息时,犹若糟了一记晴天霹雳,整个人呆在原地,仿佛时间都静滞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方才缓过气来,他无暇顾及逍遥堂究竟是为何遭了劫难,抱着仅存的一丝侥幸,魏定山主动找到了沈长风。
沈长风似乎早已预料到了魏定山会来找他,他表情沉重,一脸哀伤,先亲自沏了一壶茶,然后又慢吞吞地为两人各倒了一杯。待做足了戏后,沈长风方才表示自己并不清楚逍遥堂的事,但他可以调查,不久后定能给魏定山一个答案。
魏定山语气冰冷,追问当时从荀门出逃的那名弟子的下落。
沈长风遗憾地表示,基本可以判死刑了。
魏定山大怒,双目瞪的猩红。
沈长风大惊,哑然道自己还是第一次见魏定山发怒,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同情地说道自己能理解,毕竟两人同为人父,再如何,这些感情还是有的。
魏定山先是一愣,当即拔剑刺向了沈长风。
沈长风慌忙躲避,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解释道,当初太阴大人早就怀疑魏定山了,便让自己调查过一些事,他又道,虽然自己查到了魏定山违背了天策府的纪律娶妻生子,还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并未向揭穿。
魏定山目光呆滞地停下了手中剑。
沈长风喝退了闻讯赶来的护卫,道了一声“误会”,随后便安慰魏定山道,他也有家世,他在家族中的经历也颇为坎坷,自是能理解魏定山,二人乃同病相怜。
魏定山没有说什么,但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已被沈长风感染了。
沈长风语气诚恳地说道,当初见魏定山似乎对自己有偏见与误解,此次出来,是真心想帮魏定山的,并表示希望二人能就此好好相处。
魏定山没有回答,他收起了剑,向沈长风拱手道别,并称自己会等他的消息。
沈长风露出畅快的笑容,待魏定山离开后,他的眼睛忽地眯起,远远地望着东方许久。
不久后,沈长风沉痛地告诉了魏定山一个真相,逍遥堂灭门之祸,乃是孟子度与荀无意二人主使的,逍遥堂中无人生还,包括魏安。
魏定山根本不愿相信,心慌意乱之际,他似乎已忘了该如何思考,此刻的魏定山,忽然变得像一个人了。
沈长风痛心疾首,称自己也不愿相信,但事实如此……他陈说利害,讲明道理,孟子度与孔子休早已有隙,逍遥堂覆灭后,获利最大的便是清风阁、孟子度!
魏定山狰狞道,那荀无意又该如何。
沈长风哀叹一声,日后便能见分晓。
后来,荀无琊辞去了门主一职,孤身入了京城,荀无意自此后便接掌荀门;魏定山举目望着琅琊城内那座高高建起的云仙阁,心中的恨意也随之冲破天穹,他明白,沈长风告诉他的,便是真相。
清风阁成为了中原第一宗派,风头天下无二;荀门随之声名鹊起,仅在清风阁之下,短短数年间,荀门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发展至如此壮大,无不令人感慨惊艳。
魏定山贵为荀门的元勋,其地位与声望甚至不在荀无意之下,他曾想要的一切,都已成功地收入囊中,只是……他忽然觉得得到的这一切都是这般乏味,他忽然真正地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得道者,尽在黄昏。
那一天,魏定山哭了,这是他自从记事起第一次落泪,在夜深无人之时,他像个孩童般嚎啕大哭,直至声嘶力竭。
他在心中发誓,终有一天,要亲自摧毁掉仇人所拥有的一切,而在那之前,他所能做的,只有隐忍。
荀门之中有一个怪人,那便是荀无琊的儿子荀玉展,其身为凭一对双剑闯下声名开创荀门的荀无琊之子,竟是个连剑都拿不起的懦夫,因此,即便是在文武双修的荀门之中,荀玉展也依旧不招人待见。
在魏定山的眼中,荀玉展的怪还远不止如此,他的很多行为,在魏定山看来简直就是愚蠢,他根本不懂江湖。因而魏定山很想看看,此子的愚蠢,究竟能维持到哪一天?若到了那一天,他的愚蠢与天真再由自己亲自摧毁,那该又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对付不同的人,应当用不同的手段,这便是魏定山的复仇。
自此之后,魏定山便开始悉心教导与维护荀玉展,让其在荀门之中得以立足,让其能始终保持着那种愚蠢且可笑的赤子之心,始终保有着那份优柔寡断且懦弱的性格。
只是,那种性格仿佛真有一种莫名的感染,不经意间,似乎让人有所触动。
魏定山心中冷笑道,近墨者黑便是如此。
定统元年,天下初定,四海盟声势如日中天,魏定山心中的希望亦愈发地渺茫,他甚至起了鱼死网破的念头。
沈长风也已很久没有露脸了,他深居府中,许多事都只让自己的儿子沈玉清出面,魏定山去拜访沈长风时,见到的也基本都是沈玉清,他看着这个极其雄壮却又一副酸气的小子,暗笑沈长风家门不幸,若是自己……
他的心中忽地一痛。
沈玉清令两旁所有侍从退下,随后神秘地告诉魏定山一件令他浑身一颤的事情。
复仇的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