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鹤昨晚被那团梦光所牵引,一连坠入三层梦境,待到醒来便发现整本书都已被湿透,书中所有文字皆呈反向,而最后一页便出现了那只蝉的形状。说来也怪,那个“字”其实他应当是不认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那只蝉的第一眼,齐墨鹤便知道了那是一个“梦”字——不是说那只冰蝉身上的符号是“梦”字,而是那只蝉本身连同它翅膀上的符号一同构成了这个“梦”字。
换言之,沈淑湉从那片废墟里带回的不是什么器,而是一个字,就是这个字引起了齐墨鹤那些连环梦和梦里大片的蝉鸣。齐墨鹤的梦里有虚幻、有真实、甚至还有想象,真和假的界限很模糊,同时包含了他本人、陆无鸦或许还有林茂的过往。就像殄文看起来类似反写的汉字,梦也是反的,当冰蝉发生作用后,那本书里的字就变成了反的,那么如果殄文能够沟通鬼神的话,这个“梦”字沟通的到底是什么?是过去和现在、想象和现实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怎么说,齐墨鹤猜测沈淑湉看到的那块断碑上应该还有更多、更多的文字,很可能所有文字都属于一件极为了不得的法器,所以才会连这样小小一片都能引发这样的异变。
齐墨鹤说:“沈姑娘,我不知道你看到的那个废墟的本体是什么,但是我想那里应该不是一个简单的所在,而你所看到的碑的其余部分肯定记载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那东西可能威力巨大,并且十分危险。”
沈淑湉懵懂地点了点头,乖巧地听齐墨鹤把话说下去。
齐墨鹤见她没有反对,便接着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你最好把这枚冰蝉和那片废墟都放一放,以你现在的能力我并不赞成你独自去研究那片废墟,我恐怕你会迷失在幻境里头,再也出不来。就算你以后还想去,我也希望是等你成长起来,至少把你们沈家的‘十四字’天书学全了再去尝试,你可愿意?”
齐墨鹤说完,等了一会,结果发现沈淑湉一个字也没吭,只是仰着脸一个劲地看着自己,样子还有些呆呆的。齐墨鹤一时间也有些迷惑,他是不是讲错话了?
沈淑湉终于反应过来,她激动地连连拍胸脯保证道:“好好、好的,我我我一定听话,我一定不去那里了,男神你这么关心我,我我我……好开心!”小姑娘的脸通通红,就差蹦起来了。
齐墨鹤得了她的保证才放了点心,想着也不枉他一大早特地赶过来提醒了。他正要走,想了想还是犹豫着问了一句:“沈姑娘,你为什么一直喊我男神啊,我只是个凡人而已。”白日飞升,修成大道,这是多少灵修梦寐以求的的事,然而齐墨鹤前世虽然是个厉害的灵修,却并没有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
沈淑湉小脸一红,吭哧吭哧了半天才说:“不、不是那个意思啦,我们说神就是……就是厉害的人的意思啦,男的就叫男神,女的叫女神……”
齐墨鹤心想,这两百年后的小孩子间的行话还真是挺难懂的,便也不再计较了,说:“我并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你以后还是喊我名字陆无鸦就行了。好了,你快回去念书吧,我知道你们就要考试了。”
沈淑湉还想跟齐墨鹤再多呆一会,无奈齐墨鹤说得话都是对的,她也没有理由再留下去,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道:“男神……陆、陆男神……”
齐墨鹤:“……”
沈淑湉道:“陆男神,你那么厉害,怎么会在我们学堂做拾物呀?”
齐墨鹤无奈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只是恰好读过一些书,知道一些异闻而已。”
沈淑湉又问:“那男神你不是灵修吗?”
齐墨鹤顿了一下,随后摇摇头:“不是,真要说的话,我现在倒挺想学炼器。”
沈淑湉吃惊地看着他,问:“男神你想参加小选考吗?”
齐墨鹤点点头:“是的,我会报名,好了,我真的该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沈淑湉只得恋恋不舍地撤掉了结界,看着齐墨鹤的背影远去突然想到,她刚才应该问一问男神想要考什么堂系的,她好想跟男神当同窗哦。
※
当天下午,考试月正式开始,朱明学堂的正式学徒们开始动真格的时候,所有拾物们反而空了下来。听说朱明学堂增开小选考的报名点开了,齐墨鹤便约了林茂一起去看看。
虽然事先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是当看到招考小院里外人头济济,甚至连巷道里都挤满了人的场面时,齐墨鹤也不由觉得心虚起来。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最早得到小选消息来到报名点的大多是他们这些虽然身在学堂却非学徒的人,所以此时现场已有不少与齐墨鹤、林茂一般的拾物正在排队等着报名,齐墨鹤甚至还看到了几张熟面孔。想想也是,哪里谋不到一份差事来做,既然削尖了脑袋进到朱明学堂来做杂使,心中多少也是存了走炼器师一途的意愿的。
齐墨鹤看着长长的人龙和挤得密密麻麻的巷道,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排队,拉着林茂正在人群外头徘徊时,忽而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齐墨鹤一扭头,就看到了乔单。
乔单今日穿着一身便服,看着年龄显小,他对齐墨鹤做个手势,示意他过去,齐墨鹤赶紧拉了林茂一起钻出了人堆。乔单带着他们离开那个小院,拐进旁边一条小路说:“我还想着怎么没找着你们俩呢,原来上这儿排着来了,这儿不行,我们上后边去。”
虽然昨天听乔单说起过他似乎也要参加一个月后的小选考,齐墨鹤还是有点意外在此处看到他。乔家虽然没落了,毕竟还是炼器世家,世间大多学问都是越早启蒙越好,在齐墨鹤眼里看来,乔单要么就是继承了家学,要么早就应该在学堂学习了,没想到他居然此时才来报考。
或许是看出了齐墨鹤的疑问,乔单不好意思地用手搔了搔脸皮说:“我……我其实是重修。”原来乔单前年还是兵堂上品的锦生,结果没能通过升级考试被扔了出来,去年开小选考的时候,他又跟家里闹了矛盾,最后不欢而散,没有参加考试。也亏得乔家在这朱明学堂做事很久,他哥乔重掌管灵宝阁也有多年,这才分了个东灵宝阁给他暂管,着他好好念书,下次再考。
乔单说:“你知道的,我爹娘都是炼器师,我哥……我哥他天赋问题不能够炼器,便要我替他们出息,一心一意想让我进兵、甲两堂,重振家业,无奈我的兴趣不在那里,我还是更喜欢宝堂。”
齐墨鹤想到乔单飞快地替他做好可以假乱真的身份牌,觉得他的确是有进宝堂的实力的。乔单说:“小选每三年一次,今年增开是咱们运气好,但其实也是咱们运气不好。”
林茂眨着大眼睛问:“为什么?”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很难对他生起气来,所以即便是对一百八十年前的事情知情的乔单也没有对他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齐墨鹤说:“因为准备充分的对手多。”
“对。”乔单说,“想要报考我们朱明学堂正式学徒的人本来就多了去了,除了我们这些外堂拾物、管事,山外还有不少人来考,少说得有三四千,筛选过条件至少也得剩个两千多号人吧,加上去年参加过小选的落第考生们可是比我们在时间和经验上都占了优势……”
“报名还要先筛选?”齐墨鹤显然更惊诧于乔单话里这一部分的信息,问,“怎么筛选?考试最后又能录用几人?”
乔单回身,伸出两个手。
齐墨鹤道:“一百六?六十一……才六十一个人?”
乔单说:“拜托,是十六个!八堂十六个,八系十六个,总计三十二人!”
齐墨鹤震惊了,不是没想过要成为炼器师很难,可没想过竟然这样难!两三千号人里才取三十二个,几乎就是百里挑一的强度了,想想他和林茂两个,一个才刚刚开始打基础,一个先天不足,形势确实很不妙。
乔单说:“至于报名的筛选条件还挺复杂的,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你们既然遇上我,报名这事我给你们解决掉,至于后续的,我想管也管不了。”说完,几人刚好站定在一扇月亮门前,乔单理了衣冠,方才轻轻敲了敲门扇,过了会,便有个悦耳的声音传出:“谁呀?”
“绿腰姐,是我,乔单。”
半爿门扇打开,探出来一张清秀脸孔,那是一名看着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着一袭浅葱色交领襦裙,鬓边戴朵山茶花,腰上系了串同色禁步,走动时,环佩相撞发出悦耳声响,十分优雅,然而这女子竟是瞎的。
“你这小淘气鬼,我都替你留了好久位置了,怎么才来,这两位是?”女子虽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但却准确地对上了齐墨鹤两人的位置。
乔单忙道:“是我两个朋友,绿腰姐,他们也想考锦生,你也给他们行个方便吧。”说着,拽着绿腰的手讨好地摇了摇,口气里满是撒娇的意思。
绿腰说:“好了好了,你别摇了,我年纪大了,头会晕。”她对齐墨鹤和林茂道,“以前倒是没见无双带朋友来过,少不得是要给你们也行个方便了,你们跟我一起来吧。”说着,转身在前头带路。齐墨鹤便拉着林茂,跟在乔单和绿腰后头进去。
这小院布置得十分清幽,四处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明明无风,却正兀自招展,最令人讶异的是,空中竟然游着一团锦鲤,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又向西,有几尾小鱼眼看着就要撞到齐墨鹤脸上来,齐墨鹤慌得一低头,却只觉脸上被什么清凉的东西扫过,再看时,那些鱼早已经游到身后去了。
乔单笑他道:“傻瓜,那些鱼跟我们不在一个空间里啦。”齐墨鹤这才知道原来这院子里大约也有器,一个装饰用的器。
绿腰将他们带进一间屋子,那里头靠墙摆着数口顶天立地的柜子,从上到下分成了一格一格,此时每一格里都塞满了纸张,看着像是要溢出来,而空中尚有更多的纸张。那些纸张缓慢地在空中飞舞着,仿佛南下的大雁一般,跟着一个排头兵,统一有序地从上到下、分门别类飞进属于自己的格子里去,整齐摞好。柜子底下并排摆着三张桌椅,中间一张空着,另外两张后头有人正在一笔一划地誊录什么,每誊录完一张,手一松,那张纸便会自己飘上去,排进空中的队列里,乖顺得不得了。见到绿腰进来,两人抬起头来,其中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叫道:“哎哟,我还当绿腰姐去接谁了,原来是小无双啊。”
他看起来好歹也得有个四十多岁,没想到一开口就管绿腰喊姐,齐墨鹤知道修仙之人往往有驻颜之术,所以还算好接受,林茂却不太懂,因而问道:“你……你好大年纪了啊,怎么也喊绿腰姐作姐啊?”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面面相觑,另一旁正在誊录的中年女子不由放下笔来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地这般好玩?”
林茂顿时生气地嘟起嘴来说:“我才不好玩呢,我叫林茂,是林木丰茂的林茂,我娘叫凤清音,是可厉害、可厉害的炼器师!”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齐墨鹤浑身的肌肉顿时跟着绷紧了,发生了昨天的事后,他对林茂的安危便变得格外敏感,此时不由得抬眼看向乔单,发现乔单也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绿腰打破了沉默,她柔声道:“原来你就是凤师姐的儿子,快过来让姐姐好好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