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寅时不到,齐墨鹤准时醒来。外间尚且黑暗,他悄悄披衣起身。林茂还睡得很香,被子被他睡梦中蹬到一边,露出个白嫩嫩的小肚皮来。齐墨鹤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替他将被子拉好,掖好被角,方才出去洗漱。
朱明学堂里此时一片寂静,除了负责安保的随卫还在在学堂内恪尽职守地巡逻,就连拾物们都还没起身。齐墨鹤飞快地洗漱完毕,走到院子里。天边还可看到几颗稀落的晨星,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一闪一烁。
齐墨鹤深深吸了口气,板正身姿,而后开始慢慢舒展肢体,打起热身拳来。虽然早就做好了打算,却也是托那只黑环人面鸟的“福”使得齐墨鹤认识到他需要尽快将自己那一身修为重新捡回来。锻体、炼气、培元、筑基……世间修行的法门千千万,各有各的优缺点,唯独一条是放之四海皆准,梅花香自苦寒来。灵修的修行之路与炼器师一样是一条漫漫长道,凡人总是羡慕灵修们呼风唤雨,自由来去,却不知道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灵修一路上需要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有多么巨大。
齐墨鹤前世出身啸风城宗门之中,虽然有着最好的修习条件,但也是经过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练才能够逐步提升自己的实力,走到上等灵修的位置。这条路上不知有多少岔口和凶险,也不知有多少人一不小心便止步不前,甚至自毁前程,齐墨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却没曾想最终倒在了朱磊那一劫。
时至今日,齐墨鹤还能记得当日朱磊对他下狠手时的情景。他亲手封了他七十二穴位中的七大关窍,毁了他的气海,将他由一名上等灵修变作了一个废人,又把这个废人禁锢起来重新定义了一个禁脔的身份。那个人对齐家的恨就有那么多,他永远特别清楚地知道怎样做才能够更狠、更有效地折磨他!如今回忆前尘,一切都恍若过眼云烟,齐墨鹤对朱磊无恨也无爱,重新修炼起来也并不觉得痛苦,反而有一种推倒重来的畅快感,然而齐墨鹤很快发现自己这副身体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睁开眼睛,齐墨鹤讶异地看向自己身体的丹田部位,按理来说,修真之人修习的第一步便是要学着吐纳呼吸,通过吐故纳新,引气入体,聚气丹田,然而不知为什么,陆无鸦这具身体任是他如何聚气,到了丹田这一步便再无寸进,所有呼吸吐纳而来的天地灵气便如同泥牛入海,消失无踪。齐墨鹤不相信,半合双眸,决定再来一次。
静心、凝神、引气入体,齐墨鹤清楚地感觉到四周空气中漂浮着的丝丝灵气向他汇聚而来,有些是朝日的炎阳之气,有些是四周花草树木的生气,还有朱明学堂所在大山的灵气……丝丝缕缕灵气汇聚成一股,由鼻腔进入,经过咽喉,通行无阻,渐行渐下,与肾气相合,而后绵绵向下,运抵丹田,这一次齐墨鹤特地在将气送入丹田前停了一停,确认并无异样,方才将那股灵气一点点地送入其中,然而只是沾得丹田一瞬间,那股灵气便遽然如流水奔海,瞬间便遁入丹田消失不见了。齐墨鹤反复试验,仍是如此,而通常行气之人必能感到的丹田之处的暖融之意,他却是丝毫无有所感。这是怎么回事?
齐墨鹤不由伸手摸向自己脐下三寸,此处为下丹田,也即修道之人气海所在,通常来说,凡人此处软而不凉,气虚之人会带三分凉意,修道之人此处摸来犹如一股热源,而齐墨鹤摸到自己此处却只感到一片木然。他惊讶地低头看去,发现那里竟然有一处狰狞疤痕,以手触之便有如碰触朽木,这……难道陆无鸦的身体曾经受过什么致命的伤?
从在迷踪林被妖狼兽袭击到在湖心岛被黑环人面鸟追杀再到在那座奇怪的屋子里被那只鬼手攻击,齐墨鹤早就发现陆无鸦的身体似乎有一种自动痊愈的本领,不论多么严重的伤,只要给予足够时间,过不多久那些伤口便会统统消失不见。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推测是陆无鸦这一族的体质特殊,而现在他第一次在陆无鸦的身上发现了一处致命的伤疤,那片疤痕又恰恰好就卡在丹田之处,就像是……像是有人曾经从那里挖走了什么。
齐墨鹤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陆无鸦身世成迷,如今看来他必然是遭逢了巨大变故后险险脱身,而这片伤疤想必便是那场变故的最佳证明。再想下去,一个上等灵修世家的子弟惨遭灭门,幼子艰难脱困却再也无法修习道术,便转而求其次,想要成为一名炼器师的推测也就呼之欲出了。炼器师固然也是修道之人,但相比一般灵修仍是以器物为重,这就像是剑客和铸剑师的区别,一个铸剑师既可能是一名优秀的剑客也可能武功稀松平常,反之亦然,但是一名一流的剑客或是铸剑师,往往同时在另一道上也是顶尖之人,因为只有精通剑技的人才知道怎样的剑是好剑,而能够铸造出绝世好剑的剑师必然有一身用来演练所铸宝剑的好武艺。
有些人修道天资不够,或是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再修行,所以一生只能在炼器一道上精进,这种人无法与灵修一般寿数以数百年、千年计,他们只能靠灵丹妙药来维持生命。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些人仍是半仙一般的高寿,但是对于灵修来说,却根本算不得什么,而这个残忍的结局对于一个一心想要报仇的人来说那必然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齐墨鹤越想便越觉得陆无鸦与他就像是冥冥之中存在着什么缘分,他父母双亡,陆无鸦也是;他被毁去一身修为,陆无鸦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陆无鸦无声无息死去,而他却得以重生……
“你放心,”齐墨鹤轻声道,“我齐墨鹤此世既然托赖你的躯壳重生,定然为你完成毕生夙愿,纵百死不辞!”
旭日东升,千万道金光洒落,仿佛在见证这一刻少年人坚定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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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湉,淑湉,先生叫你呢!”
“嗯?”柳眉杏眼的女孩猛然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讲习先生已经站在她的跟前。
“沈淑湉,你起来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叫空符。”讲习先生冷冷扫过开小差的女孩一眼,丢了个不好解的问题给她。
“空符?”梳着双鬟的娇俏少女思索片刻,飞快地回答道,“世间符箓皆为灵修之人于特定符纸之上依靠朱砂、鸡血等物,借助自身灵力所勾勒出来的一种图纹,图纹本身并无作用,起的乃是桥梁沟通之用。譬如我说开门,赵雨儿学过说话,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便会去把门打开,符箓的图纹也是语言的一种,是一种与天地鬼神沟通的语言。”
周围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那话中被提到的少女赵雨儿刚才真的站起身来,差点就要去把门打开。她闹了个大红脸,跺了跺脚,羞恼地坐回了位置上。
“谢谢你,雨儿!”沈淑湉俏皮地对同伴眨了眨眼,接着道,“然而,符箓的使用、符箓的功用往往受限于绘制符箓的灵修的实力,低级灵修只能绘制出威力不大的符,这种符他自己能用也能给旁的其他人用,哪怕不是灵修掌握了使用方法也能用,那么大能呢?大能能够绘制出具有巨大威力的符,但是与低级符相反的是,使用这种符咒需要极为苛刻的条件,有的时候非本人甚至是本人非巅峰状态都无法启用这张符。空符,就是前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提出来的一个概念,说得是……”
“行了,你可以坐下了。”本想难一难这个上课开小差的女学生的讲习老师不得不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临川沈家的千金在天书、符箓一道上可谓天纵奇才,不少人花费数年乃至数十年光阴才能学懂的东西她不出几个月便能学通。思维敏捷,行动力强,每每还有新点子,要不是性格太过淘气,书堂的先生们恐怕能把她宠上天去。
“多谢先生指点。”女孩子笑眯眯地行了一礼,方才坐了下来,冲着身旁的同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赵雨儿见闺蜜额头冒出汗来,赶紧伸手去拿自己的香帕,想要给她擦擦,谁想到这性子风风火火的家伙两指之间夹一张风符,轻轻一晃,符纸便化为一道清风,直接吹去了她额头的汗意。
“哎你这人……”赵雨儿无奈道,“虽然已入了春,可防着别感了风寒。”
沈淑湉笑嘻嘻地拉了自家闺蜜的手说:“果然还是我们家雨儿最疼我。”
讲习先生给了这一桌一人一个刀削般的眼神,两人赶紧坐正了身体,目不斜视,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来。
“空符,即是没有撰写符文的符纸,事实上,符文并不是没有撰写,而是图纹没有外显……”先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往后面走去,等他一走开,赵雨儿便压低声音道:“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上课老走神?”
沈淑湉叹了口气说:“我丢了东西。”
“丢东西?”赵雨儿莫名其妙,问道,“丢了什么东西,用过寻物符没?”
“用过了,没用。”
“那……回转符呢?”回转符本是一种高级符咒,至高的回转符据说能够颠倒昼夜,悖逆时光,赵雨儿这里说得主要是短暂回溯和再现某样物体在某个空间段的状态,跟幻术差不多。
沈淑湉无力地摆摆手。
“也没用?应该不会啊。”赵雨儿越想越不明白,“你到底丢了什么啊?”
沈淑湉张了张嘴,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她重新咽了回去,她可是打定了主意,这事在还没有明确的眉目前不能跟任何人说,哪怕是赵雨儿也不行。再说了,这傻雨儿的胆子就那么一点儿,说出来可不得把她吓死吗!
沈淑湉想着,没精打采地把头枕在胳膊上,哀怨地看着窗外。她心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记得当时自己是带在身上的,怎么那东西后来就不见了呢?到底是丢在了哪里!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兽蹄声,跟着是一声“吁”的声音。赵雨儿道:“哇,是拾物来送东西了,我跟你说,我前儿看中了一盒胭脂,颜色可好看了,她们都说那叫……叫……叫什么什么色,总之我订了两盒,回头也给你一盒,还有前些天我家里……”
沈淑湉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人们来来去去,一群女学生欢快地奔了出去多半是去拿自己订购的东西了,像沈淑湉这种从来只会订购炼器材料或是书籍的人是完全不理解一个给自己脸蛋上色的颜料盒为什么能卖得跟好些不错的材料一样贵的。
真浪费啊!沈淑湉回过头来,学着鱼儿一样嘟起嘴,无聊地吐了个泡泡。
“呀,这次又是那个好看的小哥来给我们送货呢!”赵雨儿却惊喜地低喊了一声,激动地抓着沈淑湉的手摇晃。
“哎哎,别摇了,什么小哥啊?”沈淑湉兴趣缺缺地抬起头又看向外头,刚好看到一个身着黑色拾物制服的少年快步从廊下走了过去。阳光从窗外洒下来,照着少年的侧脸好似给他镀了一层光晕,愈发衬得那仍显稚嫩的脸庞莹润如玉,焕发出一种少年人独有的俊美光彩来。
赵雨儿在旁边攥着香帕激动道:“他真的长得好好看哦,眼下是年纪小,将来长大了可不定得有多帅,我觉得说不定比莫师兄也差不了多少。还有还有,最难得的是他那种气度,你有没有觉得,即便是那些自诩世家子弟的易生恐怕也鲜有能跟他比……”她话还没说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闺蜜就跟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不由目瞪口呆。
“沈、淑、湉,你给我回来!”
在讲习先生气急败坏的喊声中,赵雨儿好险把差点喊出来的一声欢呼给咽了回去,她家湉儿,那个老是被怀疑是个怪胎的家伙终于也有了春心动的一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