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宝堂库房后,齐墨鹤并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在朱明学堂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行人来往匆匆,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心事重重的少年拾物。两名学堂子弟夹着书本边走边聊,一个说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些钟都响了,往常那些钟可是怎么敲都不响,另一个说,谁知道,你看到昨天宠堂那个方向那道光没有,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齐墨鹤脚下微微一顿,偷偷跟上了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听对话,可惜那两人聊来聊去都没有重点,显然也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齐墨鹤跟着他们走了好一阵,等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眼前是数栋精致的小楼,那些小楼俱是朱梁翠瓦,高敞轩朗,小楼彼此之间攒在一起,好似凑成了朵花的形状,齐墨鹤看向其中一栋小楼的门楣,只见那上头挂着牌匾,写着古朴秀气“珍书阁”三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不经意间竟然来到了书堂。
书堂虽然是朱明学堂八堂之一,但是其中的珍书阁乃是向全学堂人包括拾物都开放的大众藏书馆,齐墨鹤想着再跟也没意义了,自己既然要实现陆无鸦当上炼器师的夙愿,不如顺便进去找一些相关的书籍先看起来、学起来。打定主意,他便干脆地把昨晚那桩无头官司给放下了,信步进了其中一栋小楼。
据传这珍书阁乃是根据七十二龙盘八卦方位排布,是座上下共三层的八角形建筑群,听说地下还有两层,但是一般学生并不能入内,所以对外仍是说三层七部,这七部分别是书、册、帛、刻、音、乩、杂,剩下一部也即八卦的最后一卦既是书堂先生们的办公之地和公用的会客、会谈场所,其中据说也藏着通往地下二层的进口。
顾名而知义,这座藏书馆是根据记载内容的载体来区分藏书室,比如书便是说记载在纸上的典籍,书室里多数是较近年代的著作;册则是竹编文书,册室里多是一些久远年代之前的前人著作;帛并不很多,帛上记录的一般也是比较久远之前的东西,由于那个年代还没诞生纸,这种材料通常只有非富即贵之人才能使用,所以并不适合用于记录学术体系,这一室内收藏的东西多数是记录了一些炼器传承中的大事或是相关信息的纪念物,像是某某炼器师赠送某某炼器师表达情意的礼物之类,历史价值远大于教学价值,当然,也不排除有帛器留下的可能,朱明学堂帛室里的确有一块镇室之宝,里头大有乾坤;至于刻室,很显然就是收藏了需要通过“刻”这个动作才能记录下来东西的载体,比如龟壳啊、石碑啊、玉雕木雕等等;音室里有很多琴谱、咒器和其他能发声的炼器;乩就比较特殊,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有人进去看到了一间沙室,有人进去看到的是一副棋盘,总之要得到里面的知识,除了要有悟性也要有运气;杂室里头的便显然是除了以上六类以外剩下的其他不好分类或是还没弄清楚怎么使用的 “书籍”的存放点了。七部里头又各自分了兵、甲、饰、衣、药、宝、书、宠八堂所对应的材料,寻找起来还是比较方便的。
齐墨鹤进入珍书阁的时候,里头已经有不少学生在阅读书籍。书馆靠窗的区域摆着数排桌子,每张桌上都放置了笔墨纸砚。此时春光融融,天气晴好,不少学生正在桌旁看书写字,没桌子占的那些人有的直接坐在地板上看书,有的趴在梯子上看书,还有人懒洋洋地躺在空中挂着的绳索上,伸出一只脚一荡一荡,看起来悠闲得很。齐墨鹤亲眼见到一个想要拿到三层高处书籍的学生,轻快地拉着空中悬垂下来的绳索摆荡而上,很快就落到了想要的书架旁。
齐墨鹤心里不由暗叹,朱明学堂果然了得,这些炼器师不仅能炼器,看来在武技上也颇有造诣。他此时远还没到要专攻哪门的程度,只想着找一些基础知识先学起来再说,所以进得是书室。在门口顺利地押了自己那块“山寨”拾物身份牌后,齐墨鹤得了指点,在最下面的一排书架上找寻起自己想要的内容来。宗铸《器说》、白石真人《炼器要诀》、佚名《器物学》、绯夫人《炼器入门》……齐墨鹤一口气抽出了十来本书,挑挑拣拣,选了三本,一本《器传》讲炼器发展史,用来了解两百年来世间炼器之道的发展,一本《炼器入门》学基础概念,还有一本《十种简单炼器法》学基础操作,然后想了想,又留下了宗铸的《器说》便把其他的都放回了原处。
旁边有个不认识的锦生看到他挑选的书本不由笑出声来,大概是因为这些书籍在他们这些正式学徒眼里看来无异于给幼儿启蒙的《三字经》《千字文》之流,齐墨鹤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于炼器一道,他本来就是个初初开始学走路的幼童,而且他向来都认为,越是博大精深的学问,打基础就越是重要。贪多嚼不烂,贪快学不好,陆无鸦还很年轻,尚有很长的路可以走,这个时候步子放慢点,将来方能走稳、走快一些。
借完这些书后,齐墨鹤想了一下,又去册室里翻了些古鼎图谱,他觉得灵宝阁那尊鼎可能有些问题,他甚至有种感觉,那或许并不是陆无鸦的东西。陆无鸦是那样一个戒心极重的阴郁少年,他把自己最看重的东西都塞在自己床底下的箱子里,不太可能单单漏了一尊鼎在外头,只是如果鼎并非陆无鸦的,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灵宝格内呢?齐墨鹤思来想去,打算寻根溯源,先把那尊鼎的来历找出来再说。无奈他翻看了数卷古图谱,却没有一卷里头有类似那尊古鼎的鼎炉介绍,最后只得抽了两卷没看过的图谱带回去。此外,齐墨鹤又借了册讲述近两百年时局变化的史书和一本介绍朱明学堂的册子打算给自己补补课,以免出去一开口就漏了自己是个古人的马脚。
登记完借的书出去的时候,齐墨鹤刚好跟一个急匆匆跑进来的女学生迎面撞了一下,齐墨鹤手里捧着的书本竹简顿时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对方急急忙忙道了歉,匆匆捡拾起书本还给齐墨鹤,然后又匆匆跑走了,也不知道在着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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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墨鹤回到宿舍的时候,林茂正坐在凳子上,愉快地吃着什么东西,小脸上粘得到处都是糖渣渣。齐墨鹤无奈地摇摇头,正想着要找个手巾给他擦下,推门进去了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已经见过的麻生钟清怀,还有一位是个白眉白发的老人。
见他进来,钟清怀便微笑着站了起来说:“你回来啦,我们是来探望林茂的,这位是……”说到这里却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卡壳,旁边那慈眉善目的老人便自己接口道:“我是林茂一位远房长辈,特地过来看看小家伙。”
齐墨鹤上下打量这老人,老人穿一身朴素的灰布衣服,满脸慈祥的褶子,看起来跟市井平民家的老人家没什么区别,独独那一双眼睛却好似充满了力量,犹如星空一般深邃。一般人如果看到了或许不明所以,但齐墨鹤本是上等灵修,哪怕此时修为全无也可以一眼看出这位老人实力绝非寻常,恐怕是位灵修大能。他重生虽然不久,却早已经发现林茂的身世多半有些说道,这从他先天不足却能在学堂谋得个拾物的位置以及清怀、养怀等人都对他多有照顾便看得出来,只是不知眼前这位老人又是什么身份,来此地作甚。他心念电转,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陆无鸦见过前辈。”
老人刚才想是也在打量齐墨鹤,此时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道:“不必见外,老朽还要多谢你平日里对小茂的照顾呢。”
林茂在旁边叽叽喳喳说:“爷爷爷爷,黑鸟他对我可好可好啦,就是平时有那么一点点……嗯,就一点点的唠叨。”他伸出两个手指比划着“一点点”的距离,觉得大了又稍微往下压了一点,天真无邪的小脸上满是笑容,叫人看了不由心生怜惜。齐墨鹤不知道林茂的父母何在,但推测多半已经不在了,他这样的先天不足,如今年纪尚小还没什么,将来长大了却是注定一生坎坷,所以齐墨鹤已经想好了,将来能帮必定帮他一把,断然不能让人欺负了林茂去。然而世事多变,许多事情却不是齐墨鹤此时能够预料到的,林茂后来走的道路以及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在此时尚不过是土里的种子、天地间的水汽,尚要酝酿许久才有化为参天古树或是疾风暴雨的一天。
时间回到现实,那老人点着林茂的小鼻子道:“你这小家伙,他可不是唠叨,他那是关心你呀。”
林茂小嘴一噘说:“我知道的啦,我又不是笨蛋,哼!”说着跳下椅子习惯性地扑到齐墨鹤怀里撒娇,惹得清怀等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清怀似是无意道:“对了,陆无鸦,听说昨天你偷偷跟人出去玩了?”
齐墨鹤愣了一愣,便听清怀接着说下去道:“哦,当时学堂里刚好出了点小事,林茂本来要过来找我听故事,我就没能顾得上管他,他说你那会也正好把他甩下了,对我好生发了一通脾气,这不,今天我趁着这机会巴巴地跟来道歉了。”
清怀虽然说得自然,齐墨鹤却听得心里一惊。从清怀的话里,齐墨鹤听出林茂昨日并没有将自己交待的话传达给清怀知道,而清怀口中的小事也根本不可能是小事。联想到刚刚那两名学堂子弟聊天的内容,清怀来这里,多半是有试探之意。昨天那个地方到底封印着什么?他是暴露了吗?不,如果是的话,清怀就不可能是这个态度了,所以恐怕是……那块丢失的身份牌惹的祸,而且出于某种原因,清怀他们还不能确定身份牌的主人。
想到这里,齐墨鹤谨慎地回答道:“倒不是甩了二茂跟什么人玩去了,为的前日里商陆先生收了我一块爮黄,说把钱放在了灵宝阁,所以我送完货去走了一遭,回来迟了一些。”他赌灵宝阁里头的灵宝格是私人领地,乔单又为人机灵,就算清怀此时问上门去,或许也晓得该怎么回答。
果然,清怀听了笑着道:“原来如此。”他来之前已经跟养怀打听过,知道前日商陆的确从陆无鸦这里收了块爮黄,而且此时……他看向齐墨鹤的腰际,写着拾物陆无鸦的腰牌好好地挂在那里,再真没有。虽然此时手头没有“读石”,清怀也已经信了大半,再看齐墨鹤,神情便放松了不少。
“咦,你是想学炼器吗?”看见齐墨鹤手里拿着的书,清怀不由问道。
齐墨鹤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书,大大方方地放到桌上说:“炼器之道博大精深,能有机会学习的话自然最好,我现在只是自己借书看看。”
白眉老人伸出手道:“都借了哪些书,可否借老朽一观?”
齐墨鹤有些意外,但还是将那几本基础书籍递给了他。
老人翻看片刻,只留下了《器说》道:“这几本书的内容固然浅显但为着易读简化了不少炼器的根本原理,拿来打基础恐有空中楼阁之虞,初学者如果照着学习,收益不大。”
齐墨鹤有些失望,他挑了半天,也曾反复比对,没想到还是挑错了书。老人又道:“如果你真的有心学习炼器之道,过几日,老朽倒是可以让人送些得用的书来给你。”
齐墨鹤吃了一惊,清怀也是睁大了眼睛来回看着两人。
这时林茂在旁边也叫了起来道:“我也要学炼器,我娘说了,我将来也是要当炼器师的,我……我娘和我爹都是好厉害、好厉害的炼器师的!”
他这话一出,老人的脸上便露出了有些忧伤的神情,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林茂的小脑袋说:“好,也给你送一份。”他道,“过些日子,学堂会有告示出来,如果你们真的想学习炼器,不妨多加留意。”他说着,站起身来,“天色也不早了,今日老朽便就此告辞。”他看向齐墨鹤,眼神里好似有什么深意,齐墨鹤不由得便升起了些许戒备。然而,那老人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便离开了。随即清怀对齐墨鹤和林茂礼貌道了别,带着满腹的震惊也走了。
一直到两人走出了很远,齐墨鹤才想到问:“刚刚那位到底是……”
林茂说:“那个老爷爷呀,他说跟我娘有师徒之谊呢,嗯,他说他姓吴,叫吴……吴为什么的。”
齐墨鹤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姓吴,吴……为?齐墨鹤的眼神停留在刚刚摆在桌上的《朱明学堂考》上,那本册子很薄,他记得翻开第一页便是如今学堂各位先生讲习的名字介绍,齐墨鹤走上去,一把将书翻开,结果一眼便看到上面写着:山长无为老人。
齐墨鹤脚下一个踉跄,什么姓吴,那是无为老人,朱明学堂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