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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 N市。

    黎美小心翼翼的从包里取出一个有些旧的小钱袋, 从里面取了零钱递给了老板,领着新鲜买回来的西瓜回家。

    她回去的路上碰见了邻居,和邻居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后, 一点儿也不费事的就把这个几斤重的大西瓜给拎上楼。上楼后,她熟悉的按下密码开了锁,锁门一开, 空调的凉气就吹散了夏日的酷热。

    ……虽然她并不能感受到。

    黎美进了家门, 见书房的门开着, 便叫了一声:“黎瑰,你回来啦。我买了西瓜, 给你炸汁喝吧。”

    书房里传来了一声略带困倦的“嗯”声。

    而后黎瑰穿着拖鞋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很疲惫, 眼下发青, 嘴唇干燥的有些起皮。黎鸿抿了抿嘴角,伸手接过黎美递来的水, 先喝了一口, 才慢吞吞地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

    沙发还是三年前黎鸿网购的懒人沙发,黎瑰一躺进去, 便整个人都凹陷了进去。黎美看着他瘦得伶仃的手腕露在外面, 只觉得稍微弯曲一下,就要折断了。

    黎美顿了一顿,接着便提着西瓜进了厨房。她一边剖开西瓜,将果肉挖进榨汁机里去,一边问:“怎么样,今天顺利吗?”

    黎瑰点了点头,喝完了一杯水,让他有了稍许说话的力气,他沙哑道:“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家堕了太多女胎,怨气太重生出了无面,我已经把无面驱了。”

    黎美在厨房听见这话,按下开关的手都更用力些。果汁机的刀片瞬间将果肉割碎,她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愤愤道:“这种人家,你救什么呀!让他们被无面害死算了!”

    黎瑰笑了笑:“我不动手,姚然就动手了。不过我看这家人不会转性,第二次生出来的无面,我可就没办法了。”

    黎美端了杯西瓜汁出来,狐疑地问他:“真的没办法?”

    黎瑰接过玻璃杯,眼睛微微弯起,却不回答黎美的话。黎美猜到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你呀。”

    黎瑰并没有反应,即使黎美这句话的口吻非常像他记忆里的一个人,他也没有半分波动。因为他看的太清楚了,也分的太清楚了,以至于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他握着茶杯等了一会儿,才问:“今天给鸿鸿的灯添了油吗?”

    黎美道:“添了,我站在寺庙外看着他们做的。”

    黎美本是不能接靠近寺庙的,但她心思纯善加上这些年来在黎瑰身边修炼了不少,如今不靠近正殿,在外圈晃一晃还是能做到的。

    黎瑰闻言便点了点头,黎美看着他,有些话憋了很久,此刻间黎瑰眉眼舒展,便觉得这些话再也藏不住,要全部说出来。

    黎美道:“黎瑰,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其实根本没从黎鸿的死里走出来?

    黎瑰闻言,那双黑色的眼睛便扫了一眼黎美,黎美顿时僵在原地,那一句“死”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黎瑰拒绝任何人提及黎鸿的死,即使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即使他已经为黎鸿在许多寺庙里供起了灯,他也不能接受这个词。

    黎美嗫嚅着,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如果,如果我当初来得早一点,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

    会不一样吗?

    黎瑰不觉得。

    黎美太脆弱了,即使她拼尽全力,也进不了木家的大宅,光是外围的驱魔阵,就能将她烧得灰飞烟灭。白梨会出现在外面拦着她,其实是为了救她。

    也因着这个,黎瑰杀了木家兄弟,却放过了白梨。

    清醒后的黎瑰有些难过的想,黎鸿是不会喜欢他吃人的。失去意识的行为她或许会原谅,但肆意报复而做出吃人这种行径——她不会原谅。她连自己吃了鬼都会生气。黎鸿是那么希望黎瑰能做个“人”,人就算恨极了,也不会真得将对方生吞进去——因为他们会觉得恶心。

    黎瑰从木家闯出后,带走了被白梨关住的黎美。

    毁掉木家的办法有很多种,黎瑰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快的一种。

    就像黎美从不敢反抗他一样——他是恶鬼,天生便有统御弱鬼的威压。

    姚然发现木家的所有在一夜之间便全毁了。从古流传至今的血阵毁了,悉心培养着、未成形的“鬼气”也消失了。木家弟子一夜之间发现他们的鬼使全都发了疯,即使有灵核在手,也阻止不了他们反噬灵主。木家大部分的鬼使都是强订契约,因而反噬起来,也极为凶恶。

    偌大的木家,历经了无数波折依然顽强存续的木家,最后竟然在一夜之间,尽数毁在了自己最得意的驭鬼之术上!

    木家的那些尚未与鬼使订约的弟子见此惨状,皆如鸟兽仓惶而逃!业内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木家驭鬼术出了问题,一时间对于木家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牵连进鬼使反噬的事件里,闹得自己身败名裂。

    姚然带着侯玉再一次吃了闭门羹后,不得不承认,木家的招牌倒了,威信也没了。木老弟子的名头,在这一刻恐怕还没有姚然的名字好用。

    姚然非常清楚,木家的这场灾难并非真是驭鬼术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他们招惹上了一只惹不得的恶鬼。但这样的真相远比流言更为可笑,姚然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

    他只能改名换姓,带着侯玉重新开始。

    姚然本以为,毁了木家,杀了木志远和木志行,黎瑰的怨气也就该散了。但他好不容易接到了一处单子,却临门前见到了不请自然的黎瑰时,全然惊在了当场。

    黎瑰已经完全没有了摧毁木家时的那副恶鬼姿态。

    相反,他容貌如玉,风度翩翩,像是浊世中的佳公子。即使说着自己是“驱魔师”,但穿着的却是得体的衬衣长裤,套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风衣。

    甚至在见到他的时候,黎瑰还露出一抹笑。

    那抹笑在黎瑰的脸上,在别人眼里自然是显得他进退有度,举止有礼,即使是面对竞争对手,也要先把礼貌端足了。但这抹笑在姚然的眼里却不亚于蛇毒跗骨,阴冷刺痛,骇人心魂!

    侯玉看起来也怕急了,她扯着姚然的衣角,近乎哭泣地低喃:“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他的鬼相了!他现在到底是什么东西,师兄,我看不透了!”

    是什么东西?姚然也想知道。

    黎瑰本是人造的鬼之子,但他吞噬了木家最强的两人生魂,还吸食了木之桃的血液,更是融合取走了木家收集多年的阴森鬼气。若说他就是这时间最深最可怖的鬼气凝结并无不妥,但他体内又流着这驱魔人的血液,手里握着驱魔人的法器,干着驱魔人的行当——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姚然听见雇主毕恭毕敬地唤他:“黎大师,您看,我家这些怪事该怎么办?”

    黎瑰微微笑道:“不再问问这位吗?”

    他甚至后退了一步,给姚然让出了空间。

    姚然实在太需要再一次的成功了,于是他顾不得黎瑰的目的,先探查出了鬼气所在,这是一作恶的地缚灵,姚然看了一眼,便有把握驱除。他向屋主做了保证,信心满满的驱魔是——

    黎瑰微微垂下了眼,伸出手指向着那处微微一点。而他的这点细微动作,除了侯玉,无人看清。

    原本的地缚灵瞬间化为了厉鬼,咆哮着便向姚然扑去!

    屋主差点丧了命,疯狂逃去了黎瑰身后,而黎瑰依然站在那里,含着笑意望着姚然。地缚灵突然间化为了极凶恶鬼,这完全超乎了姚然的预料,他如今没有鬼使,应付起来颇为狼狈。

    就在这时,黎瑰出了手。

    他依然只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根手指点在了恶鬼的眉心。黎瑰眉目仁慈,轻声道:“往生去吧。”

    姚然亲眼看见他手腕上、原本属于黎鸿的佛珠爆发出耀目的白光!而后这黎瑰,竟然真的便被净化了。

    用的是驱魔人的手段,用的是佛家宝珠。

    姚然彻底惊在了原地,思绪混乱,侯玉和他一样混乱。侯玉甚至控制不住情绪,激动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能驱魔!?”

    黎瑰却没有理他们,只是笑着对屋主道:“这些年,骗子越来越多了,还希望王先生日后擦亮眼,找错人没什么,耽误工夫可就麻烦了。”

    亲眼见到黎瑰除魔的屋主还有什么话说,当即千恩万谢,而后将姚然和侯玉不太客气的请了出去。

    姚然终于反应过来黎瑰想做什么——他向让自己在驱魔界无法立足。

    侯玉还在问:“师兄,他不是恶鬼吗?恶鬼怎么能驱魔!?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

    姚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苦笑,并祈祷这次只是黎瑰心血来潮。

    然而事与愿违,黎瑰像是磕死了他们。无论姚然接什么单子,黎瑰必然会出现。即使业内知道他不是骗子,但有黎瑰在,大家也知道他得罪了人,渐渐给他的单子也越发少。

    姚然认清了事实,最后被迫转行。他学了一辈子的驱魔,万没想到,竟是在自己的巅峰时期,被人一抓打下了深渊。

    侯玉不太甘心,姚然见劝不住她,便也随她去了。侯玉有黄金瞳,即使离了姚然,这世上多得是人想要收她为徒,只是那些人到底是想要她的眼睛,还是想让她传承衣钵,便不得而知了。

    黎鸿没有墓。

    黎瑰将她的骨灰盒就搁在她的卧房里。

    黎美自己本身就是鬼,自然毫不在意,甚至每天还会记得将盒子擦干净,再与黎鸿说上两句话。

    没了黎鸿,黎瑰最后报了N市最好的学府,就如同黎鸿希望的那样,认真读书,以期毕业后找个很好的工作。学校的人都不知道黎瑰是谁,只知道他非常喜欢衬衣加风衣的打扮,便是寒冬腊月也这么穿,哪怕冻得嘴唇发紫。

    这日,黎瑰出门上课,黎美便去添购家用。

    然而她刚下了楼梯,便见到了等在楼外的白梨。没了木志远,姚然根本压制不住白梨。她从木家找到了自己的灵核,便在所有人面前消失了。黎美以为她投胎转世去了,却没想到还能见到她。

    黎美原本很怕白梨,但这时候,她却不怕了。

    她看了眼白梨,转身便走。

    白梨拉住了她的胳膊,为了她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的灵核黎鸿早就给你了吧,你为什么不投胎去?”

    黎美挣脱,气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管你投胎了吗?”

    白梨平静道:“我不投胎,是因为我怨气没散干净,捏碎了灵核也没什么好下场。但你不同,黎鸿早就帮你驱干净了怨气,你只要捏碎它就能往生。”她执拗地问:“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什么还在这里。

    黎美也想知道。

    不,其实她知道。

    她和黎瑰一样,都没能从黎鸿的死亡中走出来。她不愿意往生,正如黎瑰做了穿着风衣的驱魔师一样。

    他们的时间都被锁在了三年前,再也进不了了。

    黎美忍不住,终于嚎啕大哭。她抱着膝盖就这么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白梨被吓了一跳,也安慰不了她,只能蹲着陪她。等她哭完了,才轻轻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你们该走出来了。”

    她说着,看向了不知何时折回的黎瑰。

    黎瑰还是穿着米色的风衣,他远远的站着,面上的神情分不清喜怒。

    白梨见着他从骨子里透着惧怕,于是她沉默着起身,最后看了黎美一眼,抬步离开了。

    黎美还蹲在原地,她见黎瑰回来了,擦了擦眼泪,对黎瑰道:“你回来啦,是什么忘记了吗?我去给你拿。”

    黎瑰对她道:“我想醒来了。”

    黎美猛地回头。黎瑰向她微微一笑:“你先前想问我的话,其实我可以回答你。我并非没有走出来,她虽然死了,但我其实很高兴,因为她只是换了个地方住,并没有真正离开我。”黎瑰点了点自己的心脏,“我并不难过。”

    黎瑰道:“但白梨说的对,我不该一直睡着。若是一直睡着,我们便真的见不到她了。”

    黎美见他微微笑着道:“我们去找她吧。”

    黎美盯着黎瑰看了很久,突然也笑了。她擦了擦眼角,重重点了点头,笑着道:“好。”

    “我们去找她。”

    风吹起黎瑰的额发,他笑容温柔,眉眼缱绻,就像黎鸿记忆里一样,是位再漂亮不过的少年。

    一周后,白梨再经过这里,只听说楼上有户人家失火。这火也奇怪,除了那家,旁人都未受损害。也正是因此,那户人家的男主人被烧成了灰,也没有人发现。

    古书有载,以鬼气孕于人体得鬼胎,诞则谓之人鬼,是为鬼王。以其血饲鬼,可得世间最猛最厉之恶鬼。鬼王凶厉,除不得、杀不得,只能以阵困之,若灭,则必自毙。

    白梨驻足了很久,终于笑了一声,离开了。

    她想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

    这一次的情形和前几次都不太一样。

    黎鸿坐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上,看着自己手腕和脚腕上扣着的笨重铁链,略微一动便叮铃咣当吵得烦人。她看着自己身上沾满了污渍的麻布衣裙,目光停顿了一会儿,方才仰起头。一束阳光从窗外透入,照在她被铁面具遮住的下半张脸上,与温暖阳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黎鸿的眼里的绝望。

    天审安慰道:“没事啊,没事啊,事情还不算糟。”

    黎鸿镇定地问:“一醒来就在牢房里,嘴巴还被铁面具给封住了,你告诉我这还不算糟?”

    天审沉默不说话。

    黎鸿感到了不祥:“……别是还有更糟的?”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响起的,是铠甲碰撞的声音。

    黎鸿抬起眼,像石栏外看去,一行银甲的士兵列队有序地跟着狱卒走了进来,狱卒向着他们之中的领头者谄媚地几乎将腰弯成了九十度。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抓着昏暗的油灯,靠近黎鸿狱门的时候毫不客气的将油灯往石栏上一撞,油灯的光直射进黎鸿的眼睛里,刺得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狱卒沙哑道:“巫女蕾欧娜,你的末日来啦。”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那双浑浊的眼里仍然透着深深的恐惧,若说是恐惧也不全然正确,他的恐惧中还混杂着对女巫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迷恋。

    似乎是察觉到了黎鸿的沉默,他将油灯挂在了石栏上的钩子上,油灯昏暗的光照亮牢中巫女的面孔。

    巫女如同黑夜一般浓稠的长发已经乱成了一团,原本如同牛奶般丝滑的面孔上也沾满了泥土,她穿着麻布长裙,露出的手腕脚踝上全是被铁链磨开又结痂的伤口。她的嘴巴则被铁面具紧紧封住,使得她说不了一个字,发不出一声音,而刘海下露出的那双眼睛。

    牢门外的所有人都顿住了。

    ——那是一双黄金之眼。璀璨的金色,如日轮一般的颜色,热烈地鲜艳地仿佛能够燃尽一切的金色。

    所有人似乎都被那双金色的眼睛魔昧了,一时间牢内除了滴水的声音,竟是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良久,为首的骑士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了身。他推开了自己面上的铠甲,露出一张冷淡而英俊的面庞。

    “蕾欧娜·伍德。”这名有着蓝色眼睛的骑士语气冷漠,居高临下道:“你被控以魔法咒杀了你的养父一家,并招来邪龙使卡尔特村遭受恶魔之灾,致使全村一百三十人死亡十七人,重伤三十二位。”

    “有证人指证你曾与黑森林的恶龙有过交易,黑森林内更有你的发带为证。”

    “如今教廷裁定你为异教巫女,判处火刑,你有什么想要反驳的吗?”

    黎鸿:“!!!?”有异议,我有异议啊!什么火刑,我不服!!

    然而她的嘴被铁面具封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根本说不了话。她唔了一声,发现反而被面具箍地生疼后便被迫放弃。

    而这位骑士则保持这样的姿势等了一会儿,见她再没有话可说,便道:“那么判决生效,我将带你回帝都行刑。”

    黎鸿:“……”

    骑士站起了身,对狱卒吩咐道:“把门打开,从现在开始,罪人移交圣殿骑士团。”

    狱卒闻言连忙称是,他从自己腰侧取了钥匙,抖抖索索地开了门。黎鸿依然跪坐在潮湿的地面上,抬着头看着这位仿若光明化身的银甲骑士,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黎鸿:“你千万不要告诉我——”

    天审沉痛道:“是的,是他,没错,就是他。”

    黎鸿:“……”

    我真的要闹了!不就吐槽了两次他是个小可怜吗!要不要立刻就翻转打我的脸!

    银甲骑士和被他押送回去受刑的女巫?

    ——还不如驱鬼人和鬼好吗!

    黎鸿:不干!这活干不了!让我立刻去死,我要重新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