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于青草遍及的山边,柔暖的和风携卷着土地与流水的朝气,似此起彼伏的潮汐般阵阵扑上季木的额前。
馨香仿佛化为有形之物,弥散在这太初神林的周边。
季木轻闭双眼,感受着此间万物所蕴含的一切。
这芬芳遍洒的炼狱之巅,不似其下的八层一般,并非荒凉一片。
苍翠而茂盛的林木,自他身前不远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昏暗边缘。
清脆、欢愉的鸟鸣,伴随着叶丛的沙沙作响之声,音韵轻快而和谐。
恍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世界……
这里……就是创世之初的伊甸。
神为亚当和夏娃所造、欢乐永恒的地上乐园……
此地,即是人间的至上之所。
唯有经受七重炼狱的洗练,臻至无罪无瑕之地步,方可踏足此处。
通天塔,生命树,永生,天国……
一切之秘密……皆被藏匿其中。
也唯有抵达这样的高处,季木才得以于脑海中构想出这座通天之塔的宏观面容。
先前曾困扰他和女孩的塔顶之谜,此刻也呈现在了他的眼中……
此界中心上方的天穹,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洞。
从中倾泻而下的光之洪流,将森林深处的一片环形区域全然吞没。
似有嘹亮的歌声于其中传出,牵引着季木身上散发的光芒也随之律动。
“天国近了……”
他低下头,在陷入沉眠的女孩的耳边说。
而后,在群鸟的歌咏声中,季木继续向前踱步。
踏入森林的笼罩范围之后,他渐渐开始看到飞鸟于那叶丛之间或是停留,或是穿行而过。
这人世间寻常可见之景,竟是令季木的心神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这些飞鸟……是他和女孩停留于此世所见的、除其二人之外仅有的活物。
周身弥漫的空气中,也有一股浓郁的生命之息涌流。
此地万物的本源构造,与世界尽头截然不同。
可是……
在这迥然的差异之中,季木却隐隐感受到了两者之间的类同之处。
然而,若要他言明究竟是如何相似,却又无法开口言说……
一番思索无果,他只好暂时忘却心底的困惑,将思绪再度转到眼前的景物之中。
空间之中有微弱的光线,若闪电般以一种不规则的形式淌过。
那光亮之捻线似是从那天降的云柱中溢出。
正当季木沉思之时,森林之中突然起了浓雾。
这迷蒙的白雾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四周……
它来得是如此之快,似乎借助了林中涌动的那股气流。
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几乎不可视物。
见状,季木的眉头微皱。
以他如今的目力,视线应该不可能被简单的迷雾所阻。
此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还令他想起了他在前往世界尽头东面的森林时所遭遇的那场浓雾……
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呢?
但是,没有线索……
在这漫长的行走之中,季木逐渐开始听到远方传来的、微弱的水声。
啪嗒、啪嗒……
踩着脚下遍布的碎石,他的心中仍是充满疑惑。
渐渐地……
在他听来,那水声愈发清楚,像是就在不远之处。
他抱着女孩,双手轻微地颤抖。
如果这地上乐园真是如同但丁的《神曲·炼狱篇》所说,那么等待在前方的那条河流应该就是勒特河。
它是从神的意愿之中涌出的净罪泉流,能够将世人心中对于罪孽的记忆剥夺。
而另一条河流名叫欧诺埃河,它能使人忆起故往所行之善。
先后饮下这两河的泉水,便能使得灵魂重获新生……
也就是说……这河水的力量,可能让女孩从当下死生交界的状态下恢复。
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实际能否做到还是两说。
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季木也不会在此停步。
他缓步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行走。
然后……
不知道走了多久。
季木走着……
可能已经走了数小时……
季木走着……
他的脚步伴随着水声……
季木走着……
也许根本没过几分钟……
季木走着……
或许走了一米都没有……
季木走着……
兴许一切都只是幻梦……
一个绝望而悲伤的长梦。
梦里,在朦胧的雾气中……
“已然幸福了……”
伴随着终末之时的那一句话……女孩的重量消失了。
真是奇妙。
因为……他明明将她抱在怀中。
也只是将她抱在怀中……
忽然,听到了体液流淌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最后……听见了四肢和内脏掉落的声响。
只剩下些许粘稠的液体残留在他的手上……
女孩消失了。
他奔跑着……
奔跑着……
倏而,脚下发出了踏入水中的响声。
在睁开双眼的同时,季木再度感受到了怀中女孩的重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女孩的身体抱得更紧了一些。
直到没入更深的河水中央,季木才小心地放下女孩,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与她一同浸入到这泉水之下。
他的心神开始于那往昔所犯下的罪孽之中徜徉……
恍惚之间……他依稀见到灵魂深处闪过了一些破碎的画面。
其中有某个女孩在病床上对他强颜欢笑的身影,还有唱诗班的女孩与他手牵手合唱颂歌的景象……
当这些早应被忘却的片段再次于他的脑海中浮现……
不知为何,心底便会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
但只要他有所期望……便可于此刻凭借这净罪之泉的力量将那些罪与罚的回忆全然遗忘。
甚至……就连他心里对于女孩的爱也可以由此而淡忘。
如若最初就不曾有爱,自然也不会再有哀伤……
“但我不想遗忘……”
他抱住女孩,逆着河水的流向,以躯体作筏,一步,一步……
渡向明日所在的彼方。
……
三座钟恬静地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像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地给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罢!”
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地流着,缓缓地,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像一道钢铁的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
“是祂吗?”
他那些心爱的人回答说:
“是祂。”
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
“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
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平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地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罢。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着:
“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地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地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约翰·克利斯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