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这一步,华承煊无法改变乾升帝和朝廷的意愿——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很快会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惨剧发生呢?
答案好像只有一个字,拖。
于是就有了后面朱雀军屯兵阆江、对陇右只围不剿的故意拖延,即使这样拖延几乎耗尽了朝廷对惠王从“桑州大捷”建立起来的信任。
华承煊抿了一口茶,表情淡淡的,在这样一个群情激奋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小至处理内务严正军纪,大至战场杀敌横扫六合,于他而言皆是有若闲谈:“兰州之危,应放到天下局势来考量。要说天下大局,看似复杂,其实简单。”
场面先是从三司青年这边开始安静,雷俊和尤念对他的能力极为信服,均燃起期待的目光。
华承煊:“就陇右局势而言,无非是朝廷的朱雀军、灵州的叛军以及兰州的起义军。以朱雀的战力,要收复叛军手上的几个州还是十拿九稳的。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当然了,毕竟都是大宁的疆土,不同于北境,尽量不伤害老百姓,这也是朝廷的顾虑。”
不会再有人比他自己对朱雀军更有信心了。华承煊的声音在广场震荡着,黑夜无垠,特别有一种难言的力量和神秘。
华承煊:“那么龚允战败后,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朱雀军没有全歼龚允。那他必率余部逃去祁云山脉,兰州很可能要和龚允决一死战。二是朱雀军全歼龚允。那当然最好。可你们会高兴吗?”
罗致鼻孔“哼”地一声,脸上很明显“不高兴”。
华承煊:“叛军灭了,天下一统在即,朝廷当然也不会放过兰州,到时候你们要面对的就是比龚允更加强大的对手。罗将军,你既然说事在人为,那你觉得以兰州军能力,能与朱雀军一决雌雄吗?”
这一点许多兰州将领是心知肚明的。兰州军不过两万,虽说都是起义时攒下的精兵,但也绝对不可能是朱雀军的对手。别说“事在人为”了,必须的“神仙下凡”才够。
天上云遮月,不是好兆头。
高战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道:“继续说!”
罗致已经完全没了声音。
雷俊似乎听出这番话背后更深的目的,心脏狂跳,又惊又喜。
华承煊却故作迟疑道:“临阵对决,总要分清敌友才好用兵,否则纵有良策,也无异于自蹈死地。兰州并不是孤立无援,还有盟友可靠,这个盟友力量之大,十个龚允亦不是其对手。”
高战云花白的胡须颤了颤,隐约捕捉到这两个字的深意:“盟友?”
华承煊:“不错,盟友。而且这个盟友和兰州军没有交过手,也就没有宿怨,配合起来不会有芥蒂。只要老将军点头,便能结成这位盟友,那么兰州之危便能即刻消弭于无形。这才是兰州几十万百姓福祉之所系。这才是事在人为。”
高战云老辣的眼中忽地中闪过一道寒光,语气生涩地道:“没什么,如今陇右乱局,兰州力单势薄,各位能舍大求小来投靠,都是信得过老夫。我自当也信得过诸位。李惠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我不会怪罪你。”
对于这个已经年届六十的老将军而言,那个难以接受的答案,他曾日夜思索而不愿面对的答案,呼之欲出。
华承煊包围陇右仅仅半年,已请乾升帝连下三道对兰州招抚赦,曰:“为早见太平,朕心殊为悯恻,今特开专赦详开加谕,尔若悔罪归诚,从前抗拒之罪俱行赦免,乃论功叙录,至尔标下将士。愿尔等同心归正,齐心灭叛,朕将宽待,酌量加恩。”
乾升帝本就是宽恩仁慈之主,这个招抚条件不但没有追责,还要给起义军加恩,而氏族百官虽有不满者,但为了尽早消灭龚允的小朝廷,也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地点头同意。
可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兰州方面仍不为所动——真是徒令三道金光闪闪的“皇恩浩荡”无处发光。
追本溯源,就在高战云身上。
高战云没头没尾地说:“有很多人说我固执。”
华承煊:“在我眼里,老将军这叫有始有终。”
院中众人却不知二人在打什么机锋。
华承煊语气冷冷:“可是破解兰州之危,保全百姓康乐,办法就只有这一个——归顺朝廷,与朱雀军结盟,共同夹击叛军!”
风过山川,群星静默。高战云一声叹息如约而至。
罗致却猛地跳起来:“你胡言乱语什么!”
华承煊并未被他打断,从容说道:“老将军只想一心经略兰州,固守这方寸之地的太平,这是不可能长久的,您老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前几年,兰州还算太平,是因为朝廷忙于北境战事,军力和财力都抽不开,对陇右的策略只是保证叛军不渡江侵犯中原为底线,龚允喊着复辟,喊着封王,也只能由着他。可现在情况已经不同。”
高战云目光闪动:“因为桑州大捷后,北境局势大定,朱雀军可以完全抽身投入到陇右战局,最终都要踏足兰州,这是避无可避之事。”
华承煊:“不错,所以如今只有一条光明大道可走,投靠朝廷,一来可以避免与朱雀军一战,二来可以与其前后夹击龚允,报高天小将军和三万被骗降的冤死兄弟的大仇。”
风声过耳,以将千略万策敬献。高战云聆听不语。
“放你娘的屁!”罗致龇眉皆裂地怒吼一声,看样子是恼怒到了极处,袍袖一晃,一把长刀横握在手,人影已至院中,骂骂咧咧道,“你口中的退敌良策,就是要我等归顺朝廷,就是要我和大哥投降,当乌龟孙子,我怎么看你都像个朝廷的细作!说,你到底是谁!敢有半字假话,立杀无赦!”
罗致用兵多年,又不傻,早权衡出保全兰州的办法只有接受朝廷招安一条路可走。然而人吧,总得有些坚持,以区别于那些庸碌无为之辈,高战云义薄云天,是真的把他当弟弟,自己也不愿背叛,是以除了追随他死战到底,不作他想,当然更容不得他人来扰乱。
华承煊当然没被震慑,兀自侃侃:“当今乾升皇帝是宽恩仁慈之主,已是天下人的共识。十几年前,也有川民因不堪伐木劳役而□□,人数近万众,领头的名叫邓未,乾升帝派太子入川平叛,同时带去的还有一道招安圣旨,圣旨一到,邓未和一众首领当即投降,解散队伍。后太子押着邓未等人回京,乾升帝念邓未杀朝廷命官是情急所迫事出有因,当即免了他的罪,又按招抚赦所承诺的,为他封了个五品散官。如今十几年过去,邓末还好好的在川中养老,享——”
他本想说“享天伦之乐”,又念及高战云的独子高天已被龚允骗降杀害,不由打住话头。
罗致气的半死:“好你个巧舌像弹簧,好啊,好啊,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个李惠来历不明,八成是个朝廷派来的说客呢!”
华承煊大感无辜:“我怎么一会儿是细作,一会儿又是说客。”
罗致见说不过,抢到华承煊面前。
包括尤念和雷俊在内的三司青年为罗致勇猛所摄,发出一阵惊呼。
而程刚以飞身而出,挡在前面,立好门户,保持最适合防守的角度。
高战云端坐在首位,仍是皱着眉头思索。
这位兰州军的灵魂人物不说话时自带威严感,显得有些严厉——此番种种权衡计量,他比谁都清楚,越是清楚,越是难以决断,每每议及此事,就总是走到一条死巷子里。
偌大的东院,气氛肃杀高压,又带着丝丝软绵无奈。
华承煊兀自把玩着手中杯盏,全然无视罗致和院中诸将那犹如杀人于无形的目光,不慌不忙道:“归顺朝廷到底是不是解除兰州危机的良策?是不是能一劳永逸地保这一方太平?想必老将军心里已有计较。当年高老将军父子在兰州起义兵,树起大起义旗帜,招讨天下,多少义士誓死追随,无非是指望跟着两位做一番出将入相的大功业。可如今起义军已式微,不要说是定鼎天下,就是连自保都十分艰难。”
高战云抬了下头,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他的神情有些苍老和复杂——是什么在折磨着他?
众人见主帅反常,有些不安,纷纷用担心的眼光看着他。
南宫淼一旁关切道:“大哥——”
高战云摆摆手,说自己没事。
“呃,那个,既然那个什么惠王已经死了,”华承煊提起自己有些不自然,“朱雀军眼看就要立马换帅,雷俊说的对,原本只围不剿的阵法也很可能要变。新帅一到,算上军队磨合的时间,最慢也将在两个月内渡江,三个月内对陇右发动全面攻击。灵州的叛军能撑多久?半年?还是一年?而兰州呢,最后能落个什么结果?”
一番话不禁说得高战云动容,悚然起身,不觉地手一颤,茶杯从他指间滑落,砸在地上,碎骨粉身。他威猛的脊梁竟禁不起岁月的敲打而有些弯曲,站在高处显得异常年迈和孤独,怔怔地看了华承煊半天。
南宫淼在一旁,连忙扶住。
高战云拍了拍南宫淼的手背,叫他放心,方道:“不是我高战云要自寻死路,是这世道逼着我们走这条路。”
风已静默,山川也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