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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伦敦正值冬季。

    车门一开就让人感觉到明显的寒冷,下车后,这个气质卓越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眼前豪华酒店的旋转门。

    他穿着商务又舒适的黑色翻领毛衣,剪裁合体的西装裤,左臂弯整整齐齐挂着件呢料长大衣。发现助理和服务生赶来后,他把大衣换到了右边交给服务生,面上始终保持着优雅而不失礼节的微笑。

    微笑时,他的视线转向助理,示意对方说。

    “小老板。”

    随宁城在大堂里往电梯走,男助理说客人已经等在上面,之后汇报着银行的生意,又把球队俱乐部新拟定的几份合同展开,摊给他看。

    宁城低头签了字,助理收起来心虚地问,明天是不是参加田老板的入宅仪式。

    其实这啥玩意儿?

    那天,田老板点头哈腰过来再三邀请的时候,他听了脸上仿佛就写着这几个字。他想,小老板不见得喜欢,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解释:“田老板买了新宅,搬之前不知道从哪儿请了位传说中的大师过来大搞仪式,还请了不少商贵,他问您能不能也赏脸去喝杯茶?”

    八成拒绝,他快速瞄一眼老板的脸色。电梯前,服务生预先按了楼层。

    门缓缓滑开,宁城想一想应道:“告诉他,我会去。”明天,他纯粹就是因为不想参加俱乐部的庆功宴,助理听后随即安排下来,跟宁城走向电梯。

    突然,后面有只手迅速伸向前,扒住了电梯门。

    宁城皱眉一转脸,就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打弹弓一样弹过来,冲撞开他们,嘴里一边大喊着“救命”。他身后,七八个保安鸡飞狗跳地追着他,追到了宁城跟前,都客气起来,脚在地上游移着不敢轻举妄动。

    男孩于是眼珠子飞快地往电梯前三人身上一瞄,马上瞧出宁城举止最贵气,身体扭了个方向,扑通一声就脆生生栽向他腿边。

    他晕了……

    助理跟服务生吓了一跳。

    见过这样碰瓷的,下意识一人一边忙乱地想把他从宁城身上扯开。宁城摇一摇头,蹲下来,托着男孩的后颈,把他放平。

    宁城的动作很平静,所有举止都有种特别的闲雅,追来的人不自觉看着他,那双修长匀称的手按在男孩身上,一只古旧廉价的牛皮手环滑到了他的腕骨。

    配在他身上,显得奇怪的东西。

    按了几处,男孩毫无预兆地“哇”一声,实在忍不住,疼死他了,他打了个挺儿翻坐起来。起来的男孩不管露馅后尴尬,很快扯住宁城的袖口不松:“老板啊,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装晕,你先救救我呗。”

    声音是怆然的,表情上还想着挤两滴泪的时候,宁城已经直起身,男孩注意到他并没有要解围的意思。这个男人,眉眼温柔,却实在让人接近不起来。

    男孩的想法是对的,宁城果然没有答应,还理所当然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为什么救他?

    男孩讪笑,几步外的保安,正看锅里肥肉一样看他,他惊险得小碎步倒腾着往宁城的电梯里移。难为情不能坦诚,因为卖给了一个田老板假的伟哥赚钱,被那老板叫人抓他回去,要剁了他身上所有长条状的东西,喂狗吧。

    马上他反应过来:“因为我可以给你跑腿,当牛……”这么说也对,只是“做马”还没来得及说,宁城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收回,拎着他的衣袖,把他丢出了电梯。

    “没人情!”

    “不讲道理!”

    男孩只好对紧闭的电梯门咋咋呼呼地踢着发泄,身后保安蜂拥上来,他才惊醒先保命。

    往酒店二楼侧面的西餐厅溜,不错目光地分辨着路,上下逃窜,仗着身板小,灵活地钻。大堂、包厢、后厨……全是开间跟洋人,被惊扰地骂着他。

    躲不过了,他下意识护住裆,舍不得,忽就抬头看见了死角的仓库。仿佛仓库都镀了金光,闪闪发亮,他觉得那就是他今天的藏身之处。

    撞过去,门是从里面反锁着的。

    保安还没找来,男孩使劲拍门喊救命,用英文问:“有没有人啊?”

    里面,北艾搬菜箱子的动作一顿,撸到小臂的那只古旧牛皮手环,掉到了腕骨。她转身向门,看着狂风暴雨般的声音源头,屏住呼吸起身靠住墙,判断着外面出了什么事。

    真有人闹事?

    她今天才回伦敦,已经辗转得身无分文,只想找个能落脚的地儿再议之后的事情。亏了她曾经救助过的孙姐在这家酒店有点人脉,心疼她,带她来后厨仓库整理打杂。

    孙姐临走嘱咐,后厨的人火气都大,又都是外国人,让她自个儿千万别多管闲事。

    北艾记住了提醒,所以把手放在门锁上犹豫,正想着该不该出声的时候,门发出“砰”的一响,老旧的锁头自己开了,男孩跟着敞开的门摔了进来。

    仓库里没窗户,比外面暗不少,他趴在地上呸呸两口吐掉嘴里的灰,一骨碌爬起来径自先重新锁好门,然后用英语严肃控诉一旁让开路的北艾:“拍那么久,你怎么不开门啊?”

    原来是个闯祸的不大男孩。

    北艾一听他这么盛气,个头倒还没自己高,就看着他,也用英语反问:“我为什么要给你开门?”

    她指指围裙上的标志跟蔬菜架,示意自己是这里的员工,有规矩。说着就拦住男孩搬桌子挡门的手,又去搬开他才移到门口同样挡门的木头凳子。

    男孩按住凳子不让搬走,抬起下巴:“我说你这人……”只是他话还没讲完,看清楚了北艾。

    相当漂亮的东方面孔。

    那是张巴掌大的鹅蛋脸,冷清清的,却有着生动的五官。她低垂着眼睑,静静改去挪桌子,大号围裙里的小身板终于费事地把桌子复了原位。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看上去孤独得似乎世界只剩了她一人,慢慢羽化登仙。

    做完,北艾才静静走回来,要把男孩赶出去。

    男孩忙着从她的脸上判断年龄,应该不大,但比自己大就对了。差几步被拎到门口,他大字张开,手脚并用地靠在门上说什么也不能出去,于是试探性地改用中文问:“你救救我吧?”

    睫毛紧张地眨着,严密观察北艾的神情,发现北艾听懂了。

    她懂中文,亲人!

    男孩浑身仿佛刻满了这俩字,一个个激动地往外蹦,他双手去扯北艾挽起来的白色毛衣袖口,差点给跪下。北艾转开胳膊,谨记孙姐的嘱咐,绝不能给自个儿找麻烦。

    她不松口,边伸手赶他走边说:“我会有麻烦,我为什么要救你?”

    又是,为什么救他!

    男孩听了就差翻白眼,赖在门上想,是不是长得极端好看的人都爱这么问。他不再像刚才回答宁城时那么犹豫,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是孤儿,因为我是孤儿,你救救我。”

    北艾拎他的动作真的一滞。

    她静静把手放下来,目光终于认真地扫过了男孩。八.九岁的样子,身体是营养不良的瘦,一件牛仔外套单薄陈旧,尽量保持着该有的那点干净。

    他是嬉皮笑脸的,眼睛里的光却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所以北艾觉得,他至少在懂事理前,就被抛弃了。好像回到她自己八.九岁时的场景,从孤儿院里跑出来,拿一张地址不知道去哪儿。

    只不过那时候,自己遇见了师父。

    师父是非常有名的占星师,把她捡回了伦敦教她占星。外边都尊称师父一声原先生,老太太平时和蔼,对她更是好。

    这下想起了师父,许多年不见,北艾发愣了,不知道老人家是不是还在伦敦。

    突然男孩的两声咋呼把她喊醒。

    原来男孩已经挣脱了她的牵扯,正团团转地满仓库翻箱倒柜找什么,一边念念有词,大概是“上帝保佑”这类。

    上帝哪有功夫!北艾想了想,没再管他后面说了什么,因为外头已经传来脚步声,杂乱的,看样子人不少。

    她转身,趴在门上附耳仔细听了听,问男孩:“都是来抓你的?”

    男孩搬开两个土豆箱子,眼睛都放出光来,那是墙面里的一条垃圾通道,正正方方约莫一人长宽,关键还有个门。

    他二话不说,开门钻进去,一手拉住入口不让自己滑下去,一手推着门紧紧注视北艾。

    最后答非所问:“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小小年纪变成太监啊。”

    外面的保安都到了,一直“砰砰砰”拍门,又用英语大声叫里面的人快开门。北艾看看被砸得发抖的门,再看看盯着他的男孩,当机立断地把两箱土豆推到了垃圾通道口。

    箱子挨紧墙面,从外面看,通道口被遮挡住了。

    整个仓库刚静下来,就一声突兀的大响,保安竟一脚踹开了门,他们呼啦啦拥进来。北艾刚才被惊得一个哆嗦,现在已经静静站在了墙边。

    她抬起头,安静地看了看被踹开的门,用眼睛无辜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保安被她看得一怔,原本横冲直撞的举动都顿了顿。她站着,就好像一株孤零零破土的芽,带一种独自生机勃勃的美丽味道。

    当头那人猛晃了晃脑袋,直接抬臂,不比刚才在下面对宁城的客气,拿手里的棍子指向北艾,用中式英语厉声问:“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没有?”

    北艾原地没动,说:“No。”声音很轻。

    “No?”保安琢磨着,围着她走了一圈,四处张望了仓库,用脚踹踹箱子,用棍子捣捣货架。土豆接二连三掉下来滚了一地。

    北艾跟在后面,自个儿捡土豆,发现保安懒,眼光也短,就是不愿弯腰挪地上的东西。保安找不着人,忽地回头,敲着货架不高兴:“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没有见过一个男孩?”

    北艾咬定:“No。”

    话刚说完,保安已经扫了一圈货架,拿起棍子更加胡乱地捣了一通,这下不只土豆,全部食材都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北艾去捡。

    保安懒得管,相继出去了,不忘踹几脚门。北艾抬起头望着门,真,仗势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