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华步伐一停，转过身来，立在楼梯上一礼，双手举起托盘，将其中点心呈给屏风后，正转过面容的公主审视。
“殿下，这是膳房刚做好的乳桃酥，奴婢想端来给公主，不知公主有事要忙，奴婢打搅公主了。”
萧明月的目光隔着屏风，落在李菁华身上，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方道：“进来罢，桌上的折子是许久之前的，我想学阿耶的字，特地让元振找来几本，临摹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事，让人瞧去也无所谓。”
李菁华眼看那折子还在桌上，即便知晓此物看了无碍，却还是心有顾忌迟疑起来，眼看着萧明月转过去的目光，又不知不觉转了回来，李菁华只好低身进去，准备不朝那东西上看一眼，就将东西放下再转身出去。
谁知绕过屏风走到桌前，刚将手中酥饼放下，余光不自觉瞟过桌案，却见一本明黄奏章大开，其上朱笔御批《括地象》三字，让她不自觉多看一眼，怔愣一瞬才回过神来，收起托盘小步后退。
不等她顺利绕出屏风，萧明月合起奏折，丝毫弯子不走，陡然开口问道。
“三娘子，你可认字？”
李菁华心中一沉。
她知晓自己刚才那一眼，必然被故意放她进来，一直盯着她的萧明月，完完全全看在眼中，脊背当即冒出一层冷汗，不敢再有欺瞒，跪地磕头沉声应道。
“回殿下，认得。”
“父皇刚登基时，便向掖庭局下旨，不许三品上官吏之女，私自隐藏身份，从秀女变为宫女，躲避皇室挑选。”
萧明月放下手中毛笔，站在李菁华面前，垂下眸子看她。
她年纪虽小，在父兄母亲面前娇憨可爱，却毕竟是皇帝最宠爱，有早慧之名的嫡公主，许多事情心中清楚，不是谁都能糊弄的。
“五姓七望不乏有知晓此事，却不将此事放在眼中的。家主为不将女儿嫁入皇室，便将族内为官之人的女儿，挂在不曾为官的支脉名下，类似此等情形，谢氏姐妹便是最好的写照。”
萧明月声如黄莺，语调轻快。
“按照三娘子所言，你入宫为宫女，出身良家父又早丧，家中三个未嫁之女，想必家中十分困窘，应无请女夫子的钱财，而普通的娘子家中，女夫子也不会轻易入门，以免伤了自己的名声，不好给大户人家的娘子教书。”
萧明月见她低垂着头，迟迟不答话的样子，便料定说中了她的痛处。
几日前，在清宁宫内初次见到李菁华后，自己因那只突然跑出来的猫，引了旧疾复发，萧明月昏昏沉沉之时，便觉得她与其他宫女格格不入，病情见好令她侍候在左右时，更觉她与皇后身边侍候的谢氏姐妹，有极为相似之处。
相处的时间愈久，李菁华一举一动，倒无任何不妥，反而事事周全，让萧明月觉得妥帖，也让她心中疑虑更重。
直到今日元振拿折子来时，竟无意中说起，李菁华当初在清宁宫，端茶递水的时候，步伐与普通宫女不同，行不露足笑不露齿，走动之时不闻一声，只见裙裾浮动摩挲，不像是仅仅练了一月，便能成这等规矩的，令萧明月的疑心更甚。
“听闻掖庭宫内，三娘子呆了不到一月，不曾跟着教养嬷嬷，学女工之外的活计，也不知是从何处，识得这样多的东西？”
李菁华头垂得极低，一字一顿道：“奴婢欺瞒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萧明月看不见她的神色，不自觉蹲下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她本是不想为难李菁华的，只是想到近日萧烨前来，每次她唤李菁华上来，萧烨虽然表面不说什么，神色却与平常不同，她心中就不自觉担忧，总觉得好似会出什么乱子。
为了让心定下来，她才想出这个震慑逼问的法子。
“三娘子。”
李菁华见两只云履在面前停下，紧接着绣着团花鸟纹的衣摆，又听萧明月的声音渐近，不自觉慢慢仰起头来，正好对上萧明月略含担忧，泛着盈盈水光的双眸。
“你容貌出众气度不同，身份想必不低，其他我不多说，只盼你做什么事，都要心中有数。”
算上前世，李菁华已活过四十余年，不曾想到，会被一个十岁女孩，看破心中算计。
她想到前世小公主的死，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见萧明月不是非要刨根问底，而是对她威慑之后，选择相信她的忠诚，李菁华想为她保住性命的心思，愈发坚定了几分。
“多谢公主相信奴婢，除了身份，奴婢也再无其他秘密。”
“起来罢。”
萧明月见她眼光澄澈，始终觉得她不像有坏心，加上她在身边侍候这几日，虽说模样气度不同其他宫女，做事却十分利落妥帖，即便心中还有担忧，却还是暂且将之压下，眨巴着眼凑到她耳边道。
“你隐瞒身份的事，今后若是无事，你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
李菁华听她这么说，知晓此事到此为止。
眼看着小公主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分明发现她身份存疑，却并未直接着人拿了她，或者告知别人抓她，而是选择自己面对，李菁华心中又感激她，又不自觉担心她。
倘若今日不是她，而是其他的宫女，那个宫女又有坏心眼，小公主这样轻轻放过，岂非留下了一个祸根？
“多谢殿下。”
“你侍候的尽心，等到再待些时日，我就跟阿娘说，把你升至婉仪，时常在我身边侍候。”
萧明月对李菁华的担忧一无所知，见她含笑站起身，仿佛丝毫没被方才对话影响，小公主也跟着高兴起来，想到李菁华会认字，又是贵女，定然学了许多东西，之后呆在她身边，自己定然不会无聊，便扯着她的袖摆道。
“我身边就只尚宫识字，可她出身不高，会的字也是宫中教养嬷嬷教的，又忙着掌管一宫，不能时刻侍候在我身边。如今多了你一个，就算九哥不来陪我，我也不用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对诗了。”
李菁华将心头思绪压下，笑着回应道。
“多谢公主赏识，只奴婢虽识字，却也没什么文采，若是惹得公主不高兴，公主可要饶了奴婢。”
萧明月见她这么自谦，当即想试一试她的文采，却见李菁华微笑不语，便知她暂且不愿动笔，可自己却手痒痒起来，朝着外间踮脚看了片刻，忍不住咕哝着道。
“九哥方才说好陪我对诗，结果不知有什么事，已去了一盏茶时间，到现下还不回来，不会是见我烦了，就自己偷偷跑了罢……”
李菁华含笑安慰道：“殿下耐心等等，九殿下若要离开，定会着人禀告殿下。如今既是无人，必是一会就归。”
萧明月哼了一声，见李菁华将要低身退下，想到她方才的话，跟萧烨今日看她的眼神，突然上前一步悄声道：“三娘子，我就再问一句！就一句！”
“殿下想问什么？”
“你……你对我九哥……可是有心？”
李菁华沉默与小公主对望，见小公主满眼好奇，并无恶意，不由反问道：“倘若有心，殿下会帮奴婢么？”
“若是九哥喜欢，自然一切都好。”
萧明月如今与她相熟，见她问出这话，与平日里的表现，不像是对萧烨无心，便笑道。
“当初你在清宁宫，我以为你是良家子，见你容貌好看，想着若你跟九哥站在一起，应是很相配的。只不过身份低了些，怕是做不成九哥的正妃，倒是可惜。但如今，知你不是我所想那般，若你性格与九哥相合，能在一处倒也不错。”
“九殿下，容似菁华故人。”
李菁华眉梢微微一动，正正面对着萧明月，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那笑容像浸在一团雾中，让小公主觉得有些冷，又不自觉想要靠近。
“如若九殿下……当真是我的那个故人，回来朝我索要情分——若他终能欢喜，我自会将一切坦诚，让他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