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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罗丹
序章:妈妈,枪
夜漆黑,风料峭。
暮春的夜,总带着一种木叶生长的气息。一点儿凉,一点儿挣扎的生机。
罗丹还是没有能够睡得着。
妈妈还没有回来,他不敢睡。
罗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后背倚着墙,木板的厚实让他感到心安。他抬头看了看门口,深蓝色的布帘子被风掀开一个角,帘子后边是比深蓝更深的夜色。门没有关,他给妈妈留了门。
风似乎变大了,罗丹感到有些冷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摆在床边窗台上的花盆里的那朵橘黄色的小花。
风果然有些冷,罗丹感受到那朵花儿在瑟瑟发抖。
他伸开双腿,将花盆抱到了自己的怀里,轻轻搂着。
“没关系的,春天的风最冷也就是这么一阵,过去了就好了。”罗丹不知是在对怀里的小花还是在对自己说,“等一会,妈妈回来,关上门就不冷了。”
罗丹开始轻轻摇晃,嘴里哼出轻轻的小曲子,那是小时候妈妈哄他睡觉时候哼的曲子,最近很少听到她再哼唱了,妈妈总说,罗丹小的时候,总是哭,不过只要她哼起这首曲子,他就会立即停止哭闹,乖乖睡觉。
罗丹问过妈妈许多次,这首曲子的名字,妈妈从来不肯说。
不过他在很久以前就牢牢地记住了这支不知道名字的曲子的调子。
罗丹低头看着小花,嘴里轻轻哼着那支曲子。
突然,罗丹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从门外传来的,距离这里并不远。
是人群的声音。
罗丹立即从床上跳下来,扑到桌子前将桌上的油灯吹熄。
人声,罗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他有些害怕。
留在床上的花盆里的那朵橘黄色的小花颤抖得更厉害了。
罗丹躲去门后,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想去看一看外边是什么情况。
夜晚的深林是朦胧的,因为有雾,雾气浓稠。
罗丹只能看到深深的黑色上边漂浮着粘稠的灰白,灰白与深黑之中,似乎有几十处鲜艳的橘红,被雾气和夜色遮盖,那些橘红在跳动闪烁,那是……火把!
“散开去找!那个怪胎一定就在这附近!”罗丹听到有人在嘶吼。
怪胎?
罗丹心里一痛,他赶忙握紧了拳头,因为拳头在颤抖。
怪胎……
那些聚集的火把散开了,开始在浓雾和夜色里穿梭,它们在罗丹的屋子周围逡巡,却始终没有靠近。
感谢今晚的雾,比平时浓重很多,大概明天是个雨天,罗丹心想。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罗丹开始浑身都战栗起来。
那呼喊他熟悉,那是每天对他温柔地说话的声音。
罗丹从来没有听到过,那声音这般的歇斯底里。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什么错都没有!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罗丹记忆中的妈妈的声音是轻柔悦耳的,像山泉,像风铃,从来不是这样子的。像是喉咙里被塞满了棉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嘶哑,充血,甚至已经有些癫狂。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你们为什么还要找他?他有什么罪?”
罗丹不再颤抖了,他突然感觉一股极端的寒冷从腹部升起,往全身蔓延,那股冷侵入四肢,侵入骨头,侵入心脏,侵入大脑。
罗丹抬起了头,那只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看穿了浓雾和夜色。
他看到,一向温柔端庄的母亲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周围,是一圈手握刀枪的男人,他们挤挤挨挨,站在火光的角落里,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黑影虬结,狰狞如恶兽。
妈妈正昂着头,怒视着她面前的那个领头的男人。
他高大健壮,黝黑粗鲁,一支支火把的跳动的火焰,将他的面庞照得狞亮。
他咧开大嘴,朝着妈妈恶狠狠地笑。
“他是怪胎,他是恶鬼,他,不是人。他给我们带来厄运,所以我们要消灭他,你也别着急,你生下的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我们抓住他,嘿嘿嘿嘿……”他抬手,枪口抵在了妈妈的头顶。
妈妈怔住。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你们凭什么将所有罪孽推到他的身上?就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吗?”
罗丹开始流泪。
他面庞正中仅有的那只眼睛流下的眼泪跟他的眼睛一样,也是天空的湛蓝颜色。
“罗丹!跑!快跑!”
“砰!”
罗丹开始跑。
妈妈最后的那声叫喊,他听到的只有绝望。
妈妈让他跑。
罗丹跑了很久,他跑出了深林,他不敢走大道,大道上有人。
他又跑进了森林,跑进了深山。
罗丹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了那边的山上冒着火光,那里是他和妈妈相依为命的小房子。
罗丹扑通跪倒,朝着那边。
他感觉眼睛干涩,是流泪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眼泪在面上淌过。他伸手摸了摸眼睛,大概……刚才跑了那么久,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了。
罗丹闭上眼,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不会知道,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原本天空一样的湛蓝,变成了深红,那是血液的颜色,也是仇恨的颜色。
天微微亮了,果然有雨丝飘下,那边山上的火光被细雨洗灭,连一丝烟都没有能升起。
罗丹站起身,跪了半个晚上,他的腿麻木痉挛。
他开始轻轻哼着那首不知名的曲子,拖着两条腿,一拐一拐地往前走。
前边是哪里?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举枪的男人,那群狰狞的恶兽,那声枪响。
对,枪。
中章:杀手,彩
“听说那个红眼的价格又涨了。”
“什么?他又涨价了?他还能涨?他再涨的话,谁还能雇得起他啊?”
“雇不起?现在据说想要找他出手的人,从这里排队,已经都能排到城门外去了。”
“他值得那么多钱吗?”
“嗨,别的我不知道,不过在杀人这件事上,他绝对是最权威的专家……”
……
酒馆,他们口中的红眼,罗丹,正一个人默默地缩在角落里。这是个别人看不见的位置,因为光到达不了。
罗丹的桌上没有饭菜,只摆着一只边缘破了口的瓷碗,一个酒壶。
最劣质的酒,浑浊刺鼻,喝下去,就像吞下把烙红的刀子。
罗丹并不介意,饮下烈酒,让他清醒。
而劣酒最烈。
罗丹时常需要清醒,尤其是在接下买卖之后。
他买卖的是人命。
取人性命是个技术活儿,容不得半分差错,所以每次开工之前,他总是要喝上几杯的。
罗丹已经在喝第三壶酒。
他的红眼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也是血红的。
烈酒让人清醒,但是稍微多饮一点点,就会叫人连自己是谁都忘记。
罗丹总是在杀人,所以他总是要喝酒,但他并不是个酒量好的人。
所以他站起身的时候就有些摇晃,迈开腿了更是踉跄。
他撞翻了桌子,撞倒了客人。
罗丹一晃一荡地往前走,叫喊和怒骂在身后响起,那些暴躁的酒客开始发飙,却被店家老头给劝住。
店家老头竖起食指,叫他们噤声,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罗丹晃悠悠的背影。
“他,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红眼。”
于是所有的不满都消失了。
酒客们默默地自己扶起桌椅,坐回了原处,安静地低头喝酒。
店家老头陪着不是,重新替他们上了酒菜。
等他们抬头朝店家老头道谢的时候,罗丹已经走远了。
罗丹杀人用的是枪。
开枪需要精准和稳定,而现在,他连看东西都带着重影,重了四道。
所以今晚他并不打算出手。
他是在喝完第二杯酒的时候改变了决定的。
因为他听见了隔壁桌的客人在议论他的价格。
红眼杀手的开价……
罗丹找了一个偏僻的胡同,靠着墙角坐下,他感觉天旋地转,已经走不了路。
罗丹晃了晃脑袋,不过浸满了全身的醉意却不是这么轻易就能甩掉的。
红眼杀手的价格,现在是多少来着?
罗丹似乎没有印象。
他决定再去修理枪的时候找大楠问一问。这些年来,罗丹一直都没有在意过自己的价格,他接单,干活,然后雇主将酬劳送到大楠的铁匠铺子。
“你不要钱的吗?”罗丹记得大楠满脸不可置信地指着那满箱的珠宝问自己。那是第一次,罗丹干完活,雇主送来了报酬。
“这些我不要,你给我枪,最好的。”罗丹说。
罗丹还记得大楠那时候的表情,他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他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我一开始觉得你也许是个傻子,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其实是个疯子。”罗丹还记得大楠给他换枪的时候这样子说过。
“别的人做杀手杀人是为了钱。你不同,”大楠抬起头定定地盯着他,“你单纯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大楠是个热闹的人,就像他锻铁时候的炉火一样热烈,他说的话也像火焰一样是带着温度的,可是这一次他抬头看着罗丹说这句话的时候,罗丹却好像觉得心底有些发冷,那寒意来自大楠的话,也来自他的内心。
罗丹又晃了晃脑袋。
怎么会想起了这些?
罗丹伸手扶着额头,他的面前突然好像出现了面无表情的大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冷冷地说着什么。
罗丹皱眉,他只看见大楠的嘴在开合,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罗丹眨了眨眼睛,他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了。
“你……在说什么?”
罗丹开口问道。
他没等到回答,他感觉眼皮突然变得沉重,重愈千斤,然后他就睡过去了。
“刚才那个人,真的就是红眼?那个传说中的杀手红眼!”高个子的酒客偷偷瞟了瞟四周,确定那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怪人已经不在了,才敢伸头去问店家老头。
“就是他!你看到他那怪异的装束了吧,浑身上下没有一分一毫裸露出来,脑袋中央却有一只血红的眼睛,看着就瘆人得紧。”他对面的矮个子酒客抢着回答道。
店家老头咳嗽两声,没有说话。
“幸亏刚才我们提起他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不然……我听说他的脾气可不怎么样。”高个子还有些后怕。
“你说他脸上那只红眼是真的眼睛吗?刚才我似乎感觉那只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我看。”矮个子回忆着那只血红的眼睛,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应该不是真的吧,谁的眼睛会长在脸中央啊,而且才有一只……”
“那只红眼……是来自地狱的。”高个子还在猜测,旁边的店家老头已经操着嘶哑的嗓音开口了,“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被它盯上了,结局都只有一种。”
高个子和矮个子看着店家老头一脸的煞有介事,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咽口水。
“那就是死。”老头说。
咕嘟。
是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罗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大床上,床被是鲜艳的红色。看四周的华丽装饰,这张床,这间房,应该属于一个女人。一个不缺钱的女人。
罗丹坐起身,头有些疼,这是宿醉的后遗。
吱呀——
雕花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女人。
罗丹没有抬头,他闻见了香味,是花香。
这香味有些熟悉,罗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香味他曾闻到过的。那是一个暮春的夜,颤抖的花,料峭的风。那花是橘黄色的,和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个颜色。
罗丹瞪眼抬头。
他看见了一个尤物。
是精致的面容,优雅的脖颈,挺拔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还有修长的腿。
她身上罩着一层轻薄的红纱,掩盖不住婀娜的身段。
罗丹只看了一眼,就咽着唾沫,扭开头去。
但是他眼前,她的樱口琼鼻,浑圆的耳垂,青葱样的手指,雪般的腕子,还有圆润的足踝,那十个可爱的脚趾头。
罗丹是个杀手,使枪的杀手。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够记住你的每一个部位和细节。
他已经看了她一眼,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又开始眩晕。
昨晚的酒,真劣。
罗丹决定再不喝那便宜的烈酒。
进门的女人走到罗丹面前,插着腰,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敢看她的罗丹。
“你好可爱啊,像个孩子。”
罗丹浑身一颤。
“我本来以为是个不知道哪来的醉鬼,差点让人把你抬走扔了。”女人轻声说着,“直到,我不小心看见了这个。”
她伸出手,手中是一柄漆黑的枪。
罗丹心惊,手伸往腰后。
一摸,没有。
四把枪都没了。
他抬头看她,血红的眼中泛着光。
女人却似乎对他的眼神没有什么感觉。
“天下第一昂贵的杀手,竟然也会醉成条狗一样?”女人的声音依旧很轻,除了轻,似乎还有种别样的东西,罗丹听了,只觉得耳朵痒痒。
“我认得你,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红眼的杀手。”女人自顾地说着,他似乎不需要得到罗丹的反馈。
对此罗丹感觉很满意,他没有与人交流的习惯。
“昨天晚上,你本来应该有一单生意才是。可是你却喝了许多酒,醉倒在我的门口。”
听到这句话,罗丹眼中原本慢慢消失的红光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狞亮,血红。
他昨晚本来应该有活干的,这件事情她本不该知道的。
女人后退了一步,她怕了。
罗丹此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令她心悸。
“你……在疑惑我为什么知道你的事?”
罗丹盯着她,只要说错一个字,她手里漆黑的枪管就会开火,子弹会击穿她的心脏。罗丹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倒在血泊中的模样了。暴殄天物,他没来由地想。
“因为我就是你的雇主!”女人说。
意料之外的回答。
罗丹把脚从床上放下来,踩在地上。
“我叫彩,雇你去杀安乐公的人就是我。”女人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为了雇你,我可是将自己所有身家都当出去了。可是昨晚本来是最后的期限了,你却醉死在我家门口,而那头肥猪,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彩好像在生气。
不过那跟罗丹没什么关系。
如果到了期限,人没杀死,那就赔十倍。
也不过是再多杀十个人而已,罗丹想。
望着罗丹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彩无可奈何地笑了。
“看来,你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并不是特别的真。”
罗丹没有回答。
他从来都没有天下第一的自觉。
“也对,你是个杀手。”彩慢慢地摇着头,“杀手连人都是杀的,心当然是冷的。可是你难道不怕我把你这次的事情告诉别人吗?一个失败过的杀手,是不值一文的!”
罗丹并不在意。
罗丹站起身,他不是特别愿意跟这个女人待在一块。
她会给他一种莫名的感受。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上她的腰,她的胸膛。他如果低头,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去瞟她的脚踝,她的足趾。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专注。
一个不专注的杀手,就不是杀手。
“要走了?我留你住了一晚,连句谢谢都没有?”彩问。
罗丹走过她身边,回头看了她一阵。
他没有与人交流的习惯。
“另外三把枪在门后头。”
罗丹冲她点了点头。
终章:妈妈,要下雨了
“我以为在这世上你已经是最蠢的人了,没有想到,好像还有比你更蠢的人存在啊。”大楠身材不高,矮,但是精悍,敦实。他挥舞着大锤,有节奏地敲打着煅台上被烧得火红的铁胚。
罗丹坐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透风,凉快,灼热的铁渣溅不着他。他安静地用一块硝制过的小牛皮擦着那四柄漆黑的枪。
大楠显然知道那家伙是不会给自己回应的,他接着说,“昨天,有个奇怪的客人来我这里,叫我给他打一把刀。说是要是世上最好的刀,可是你知道他要的是把什么刀吗?”
罗丹举起擦拭得锃亮的枪,细细端详。
“一把菜刀。”大楠啧啧道,“他给了我两千两银子,要一把天下无双的菜刀。这不是疯了嘛,两千两,能打几千把菜刀了。不过,我还是接下了这活儿。毕竟这么阔气的疯子,这年头不多见了。对了,他还说,他是庖族的后人,要重振庖族的名声,他口口声声说的那个老祖宗,好像是解牛的庖丁?啧啧,又是个心怀理想的二愣子。”
罗丹开始擦拭第二把枪。
大楠扭头看了他一眼,罗丹背对着他,他擦枪的时候肩膀略沉,安稳不动,这是个警惕的姿势。
大楠皱眉。
“你怎么了?”
罗丹停下擦枪的手。
“你很紧张?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是这种状态。你本该对所有东西都满不在乎,对别人的性命,对自己的性命。”大楠停了锻锤,长抒了口气,“警戒本该是你的本能,可是你现在花费这么多的精神力气在防备,你很快就会疲劳。你清楚精力和反应对一个杀手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在恐惧?今天你的这副模样,可配不上我的枪。”
罗丹突然站起身,擦拭过的两把枪滑进了袖管,另外两把,插进了腰后。
他回身看着大楠。
一只眼睛盯着一双眼睛。
从他的眼睛里,大楠读不出内容。
“叮!”
良久,大楠重新挥舞起大锤,砸在铁胚上,火星四溅。
“那个女人,是安乐公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儿。安乐公是个什么东西你应该清楚。他的行事遭天下人唾骂,却仍旧安乐如常,连皇帝都不敢动他。那些骂他的人看见他就得跪下磕头……昨晚你没去,是个明智的选择。如果目标是安乐公的话,就算是失败,道上也不敢有人多说半句,你的价格大概也不会受到影响。哦,也是,你根本不在乎自己值多少钱。”大楠喃喃地道。
罗丹扔下手中的小牛皮,转身就往铁匠铺子门外走。
“喂,”大楠在他身后叫了声,“你现在杀人的价格是五千两,不过还是看人收钱。杀安乐公,订金是两万五千两,事成再付剩下的两万五千两。若不成……你已经欠下那个女人五十万两。”
罗丹脚步停了。
他喝了半个月的酒,才花了不到一两银子。
“这件事情还没有传开。而且,五十万两银子,也不算少,这么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零零总总赚到的钱也就二十万两,差得不少。你赔不起。”
罗丹微微转过身子,余光瞟在大楠身上。
“其实我不建议你赔她这么多钱,因为有一个法子能解决这件事情的。既不叫你的名声受损,又不需要你赔偿那么多银子。对你来说,还很轻松。”
罗丹转回了身,沉默地正对着他。
“杀了那个女人。”
大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煅台上的铁胚已经有了菜刀的雏形。
活人是可疑的,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保存秘密。罗丹这一次的失败,是一个秘密。
罗丹血红色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微微一凛。
“被关入笼子的鸟儿是可悲的,你送它一程,算是做了件善事,权当是在拯救它。”
大楠用钳子将炽热发红的胚刀夹起来,转身,浸入冷水。
嘶——
淬水声势浩大,白汽蒸腾。
在腾起的白汽中,罗丹已悄然离开了铁匠铺。
昨晚他醉倒的偏僻胡同里有幢精致的小楼,他记得那里就是那个女人的屋子。
“她是只金丝雀。”
站在胡同口,罗丹又想起了大楠的话。
“被关进笼子的鸟儿是可悲的,杀死她,是在拯救她。”
她……
一想到那个身披轻纱的女人,罗丹就有些眩晕。他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就是那层轻薄的红纱,那层轻薄的朦胧遮掩不了那两条浑圆结实的腿,那平坦的小腹,那挺拔的胸膛……
罗丹使劲摇了摇头,可是她欺霜赛雪的颈子,微微上挑的唇,如远山的眉……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啪。
罗丹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这双不稳定的手,是开不了枪的。
罗丹站了一会,想离开这个地方。
这两天是怎么回事,他本不是个会轻易改变自己决定的人。也许,是因为要下雨了么?罗丹抬头看了看天,天边有乌云铺了过来。
果然是要下雨了,下雨天,他从不愿出手。
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了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正远远地指着自己的脑袋。
胡同口,站着两个人,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
啪嗒,啪嗒……
风从脚边刮过,雨滴落了下来。
今天的雨来得真快。
“传说中最昂贵的杀手红眼?快交出你的枪,然后跟我们走。”高个子扬着手中的枪,对罗丹道。
罗丹看了他一眼,这两个人他并不认识,但是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有一抹熟悉。
“听不懂人话吗?叫你交出枪来!”矮个子吼着。
罗丹皱起了眉。
雨渐渐大了,雨脚细密,罗丹感觉眼前像是挂上了一条迷蒙的水帘子,脸被雨水打得疼。
在这种天气,开枪很难命中目标。
那两个人等了一阵,见罗丹一点反应都没有,高个子愤怒了,他将枪口稍微远离了罗丹的脑袋,想要先开一枪威慑威慑他。
“只要不打死就行,公爵大人说了,抓活的。”
扳机扣动,砰!
开枪的瞬间总是能够给人一种畅快,那是能够掌控别人生命的高贵感觉。高个子想笑,可是他的笑容还没能扯开,他就感觉到了一阵剧痛,自手腕传来。
他低头,竟看见自己握枪的右手自手腕起被炸得血肉模糊,森白的骨茬从腕部刺出,他的右手手掌已经消失不见。
惊恐的喊叫响起,高个子疼得抱着手蹲到了地上。
他身旁的矮个子先是愣住,接着怒吼着冲罗丹连开了许多枪。
砰砰砰砰砰砰……
枪声很快被雨声吞没,前方一片模糊,罗丹的身影似乎还站在雨帘后边,也许他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矮个子喘着粗气,慢慢地朝着那个黑影靠过去。
他才走了两步。
噗。
一枚子弹迅速地贯入他的脑袋,从眉心进去,从脑后穿出。贯穿头颅的声音有些沉闷。
矮个子的尸体躺倒在地。
高个子抬起头,他满脸冷汗,混着雨水流入眼睛,他感觉眼睛火辣辣的疼,眼前的东西都快看不见了。
模模糊糊中,他似乎看到黑色的罗丹从雨帘中走出,他那只血红的眼睛似乎在泛着光,凶狠而残酷的光。他抬起双手,手中是两柄漆黑的枪,黑洞洞的枪口。
砰。额头正中。
砰。心脏。
砰。肝脏。
砰。脾脏。
砰。肾脏。
砰砰砰砰……
还好,虽然雨势不小,但每一枪都依然很精准。
两只手上的漆黑枪管不停地闪出火光。
地上的两具尸体早就残破不堪。
罗丹终于停下。鞭尸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快意,在这个恐怖而压抑的雨夜,他需要这样子的释放,否则,他会发疯。
他恐惧雨夜,因为他的妈妈死在那个下雨的夜晚。
每一个这样子的夜晚他都是一个人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他怕下雨,害怕极了。
想要驱散这种恐惧,他依靠的是火光,是闪烁在漆黑枪口里的灼热的火光。
那火光能够杀死人类。他憎恨人类,正如人类憎恨他。
滚烫的枪管滑入袖管,嘶——罗丹皱眉,有皮肉烧焦的味道,疼痛让他暂时地忘记害怕,甚至还燃起了他心底的那一股残忍的火焰。
罗丹转过头,朝那幢精致的小楼看去。
小楼的窗子朝外透着光,他能够想象得到里边的灿烂辉煌。
罗丹还在想着是不是要翻墙进去,路过那幢楼的大门的时候,却发现院门大开着。
门口屋檐上挂着的两个红灯笼被雨水打得噼啪直响,被风推得摇摇晃晃。
灯笼下的门敞开着,像是一张嘴,张开到最大。
罗丹抬头看了看,径直朝着那张嘴里走了进去。
院内无人。
人在楼里,在等他。
该转身离开。
杀手的直觉告诉罗丹。
面前的这扇紧闭的楼门不能推,推开之后等着他的也许就是几十个黑黢黢的枪口。
但是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
在这个雨夜,他似乎不再是那个沉静精准的杀手了,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做了许多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在雨夜开枪;比如,对尸体开枪;比如,明知面前是危险却忍耐不了想要冲进去的心情。
这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好奇心,有这种心情的杀手都短命。
但是,他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了?
罗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他在这种时候,脑海里竟然还会浮现出那个女人?
罗丹握了握拳头,他尽力让自己稳定些。如果少于二十个人,二十支枪,那么他或许能够应付的。
罗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推门。
“我讨厌开枪的声音,那声音粗俗而且刺耳。”
一个慵懒油腻的声音。
罗丹眯起眼睛看了看屋子中央座位上的那个说话的人。
安乐公。
果然肥得像是一只猪。
罗丹的视线往下移,因为那个困扰着他的女人,正跪在那头肥猪的座位底下,她垂着头,一丝不挂。
罗丹握紧了拳头,下一秒,双拳张开,枪已经滑落在手中。
“我劝你最好不要做出那些危险的动作,因为……”安乐公抬起粗壮的胳膊,捻着胡萝卜一样短粗的手指打了个响指。
啪。
四面八方藏着的侍卫涌了出来,枪口对准了罗丹。
二十个,不多不少,刚刚好二十个。
罗丹扫了一眼。
“我听说,这个小贱人雇了你来杀我。我还听说,你是天底下最贵的杀手?”
安乐公抬起脚,踩在跪在他脚边的女人的头顶上。
“最近你们杀手杀人,都这么明目张胆的吗?你们不是应该像臭虫一样藏在阴影里,趁着我不注意,照我的脑袋来上一枪的吗?”他伸出手指,在自己脑袋旁边比了个开枪的动作。
罗丹并没有注意他。
罗丹的眼睛在不断地扫视着四周,左前六个,右后三个,左后七个,右前四个。
解决了右前方的四个,他就有机会靠近那头肥猪。
但是……来得及吗?
退路已经被断了,这果然是个要命的死局。
罗丹心里有些后悔,但是看见那个被这头肥猪踩在脚下的女人的时候,他心头的悔意就被愤怒冲刷干净。
不知道为何,见到这个他今晚本来要来灭口的女人受辱,他感觉到无法忍受。
做杀手,最重要的就是冷静。
最厉害的杀手就是最冷静的杀手。
可是罗丹此刻却感觉到胸中有热血翻涌,头皮在发麻,他的灵魂好像在疯狂地催促他做一些热闹的事情,比如,开枪。
可是还不是时候,这种状况下,他稍微一有动作,下一秒就会被打成马蜂窝。但是他只要一瞥见安乐公脚底下的那个女人,他握枪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想要扣下扳机,将他的猪头打烂。
那个叫做彩的女人已经被踏得趴在了地上,她扭过脸来,看着罗丹,她精致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那双美丽的眼中,尽是漠然。罗丹记得今早上她看他的时候,那双眼睛是动人的,充满着某一种叫他不敢直视的神采。
现在,她的这副漠然,却令他心惊。
她知道自己的死亡临近了,可是她好像不在乎,她已经懒得挣扎求生了。
不,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是最原始的恐惧。只要是个人,总是怕死的,所以他才会成为一个杀手。因为他要向人类复仇,他要将他遭遇的恐惧和仇恨统统都还给人类。
可是她为什么好像根本对自己的死活不在意了?
罗丹不能明白那个女人脸上这副表情的意思。她如果不挣扎,不害怕,那他的存在又有什么道理?
“怎么?这个小贱人就是让你昨天晚上来杀我的吧?昨晚我喝醉了,到现在都还头疼,那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你怎么没有来找我?”安乐公瞪着罗丹。他的脑袋极大,可那双眼睛却小,瞪人的时候眼球似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既可怕又恶心。
罗丹没有回答,安乐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将死之人所说的话,往往都是废话,谁会在意一个死人曾说了什么呢。
“你没来是对的,”安乐公一脚将彩踢得翻了个个,她仰面躺倒,还是一动不动,“她当掉所有值钱的东西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干坏事了。她找到那个打铁的矮子说要雇你来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安排好人等着你了。没想到,最后你竟然怂了,不仅把自己灌醉得像条狗,还能找得到这贱人的地方来了。果然她给你的不仅仅是五万两银子吧,还有些别的代价你才肯答应要来杀我的吧?啊?”安乐公突然暴怒,他高高地提起脚来,一脚一脚狠狠地踏在彩的脑袋、胸口、小腹……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人敢来行刺我了,他们连想都不敢想!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接下这样的差事,果然是因为这个贱人是难得的美味是吧?可惜了,你再也没有机会品尝了。”安乐公的践踏愈发卖力。
彩一声不吭,她的嘴角已经开始溢血,她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还是漠然。
她看着罗丹,好像将他看穿。
罗丹看着她,看着她身下的血在蔓延。
人类,都是这么丑恶的吗?果然,他当一个杀手的选择并没有做错。
“妈妈,要下雨了。”
罗丹嘶哑的嗓音伴着惊雷的声响,响起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雷声方歇,惨白的电光就撕裂天空,恍得人闭上眼睛。
安乐公再睁开眼的时候,发觉眼前突然站了个人,原本站在门口距离他两丈开外的罗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的脸,就快贴上他的脸。
枪响是被雷声掩盖,他左手边的四个侍卫已经倒在血泊里了,另外的那十几个,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等他们发现罗丹手中的枪已经抵在了安乐公脑袋上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你……你别乱来啊,你当心枪走火……有话好好说,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小心一点。”
果然,这才是人类临死之前该有的正常反应。
这肥猪的恐惧令罗丹愉悦,这种愉悦是发自内心的。
他转过头,看着躺在脚边的彩。
彩也在看着他。
罗丹腾出只手来,脱下外衣,盖在了彩的身上。
另一只手上用力,枪管顶歪了肥猪的脑袋。
“喜欢她你就带走,不够的话你开个价吧!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肥猪的哀嚎是刺耳的。
“他杀人不是为了钱。”彩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她冷冷地盯着安乐公。
“他喝最便宜的劣酒,穿最便宜的粗布衣,可他是天底下最贵的杀手。”彩轻轻地捻着披在自己身上的粗布黑衣。
“也许,他杀人只不过是因为他想要杀人,仅此而已。所以,你的哀求没有用的,你已经被他盯上了。你没有听说过吗,这只血红的眼睛,是来自地狱的,被它盯上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彩咧开嘴笑了,她呸一口啐在了安乐公的脸上。
说完,她就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她却似乎视而不见。
剩下的十六把枪还指着罗丹的后背,彩很轻易地从侍卫中间穿过,走到了门口。
“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她回身朝罗丹说了一声,然后走出小楼,走出庭院,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将院门带上。
罗丹并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得到她。
罗丹回到大楠的铁匠铺的时候,看见大楠正蹲在门口抽着烟袋。雨已经很小了,雨丝都连不成线。
看见罗丹走近,他抬起手冲他招了招。
罗丹走到大楠面前,停步,没站住,晃了两晃。
“这次中了几枪?”大楠吸了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我说过的,你如果心乱了,就轻易不要动手,身为一个杀手,你比我更清楚,当你的精神不够集中,会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罗丹没有回应,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腰,左肩,还有两条腿。
“四枪?这么多?”大楠在门槛上磕了磕烟枪。
“没有留下尾巴吧?”大楠朝罗丹身后看了看。
罗丹摇摇头,他出手,一向干净,从不会落下痕迹。
“那进来吧。”大楠起身,将门推开。
罗丹慢慢地走进了铁匠铺,走进了后屋。
后屋里点着灯,床上躺着人。
长发,是个女人。
“她穿着你的衣服,来的时候伤得很重,我找老丁头来看过了,现在睡了。”大楠又吸了口烟。
罗丹走到床前,盯着床上的彩看了一阵。
枪无声地滑落在手上。
喀嚓。
是上膛的声音。
枪口指向了她的头,她的睡相安详。
“叫老丁头来治她花了我三两银子,床褥是新换的,染上血,你得赔。”大楠又吐出一个烟圈。
罗丹举枪的手一直停顿,停了很久,久得都有一丝发抖。
“我记得你从来只杀男人。小孩和女人,你不肯动的。”大楠拉了把椅子在罗丹背后坐下。
“我听说,有一种女人,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让人沉沦。她一看就是这样子的女人。”大楠将烟枪放到手边的柜子上。
“你看人,比别的人要看得仔细得多,你若是沉沦,那定是万劫不复的。”
罗丹不说话。
“我本来还不懂,你今天是在怕些什么,直到我看到了她。确实,她若是活着,你的手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稳定,一个杀手的手若是握不稳枪,他就是个离死不远的杀手。但若是你开枪杀死她,你就跟你所憎恨的人类没什么两样了。”
大楠伸了个懒腰,抬眼看着罗丹的背影。
“我告诉你去杀了她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去找安乐公。毕竟他才是你最终的目标。我没有想到你会去找你的雇主。不过也是,再怎么样,你也还是个人嘛,人,都是些自私卑鄙的家伙。”
罗丹开始颤抖,枪跌落,砸到他的脚。
他随着那把枪的落地也躺倒在地上。
鲜血很快地在他身下漫溢。
“啧,四枪啊……五脏六腑都打碎了吧……”
罗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那个令他恐惧的雨夜。
他伸手,是只孩子的手,软弱无力。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张稚嫩的脸。
他回到了那个雨夜,那个也是雨,也是火,也是死亡的夜晚。
他站立的地方黑暗空寂,只有雨丝。
他知道,接下来就是火光,火光之下的狰狞恶兽,那些高大健壮的人,那声枪响。
……
罗丹每一次开枪,都会想到那天晚上的那声枪声。
想到他死去的母亲。
想到那个雨夜。
现在他回到了这个雨夜。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他跪下,泪流满面。
“还救得活吗?”彩悠悠地问她面前那个白须白髯仙风道骨的老大夫。
老大夫捋着胡须,沉默不语。
“他……好像不是人,也许能救他的是你而不是大夫。”彩咬着嘴唇,转头看着大楠。
大楠摇头。
“不,他是人,能救他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不过……想要他不死不难,想要他醒来却有些麻烦。”
“怎么麻烦?”
“缺钱。”
“钱……我,我还有些。”
大楠还是摇头,“一些不够,要很多。”
“那……”
“其实老夫有一个办法。”老大夫插话道。
“哦?老丁头,你有什么办法?”
“老夫认得一个大人物,他最近想要去一个地方,干一件大事,不过这事情很秘密,需要一个高手随行保护。”
“高手……”彩低头看着床上的罗丹。
“他肯去,你那个大人物就愿意出钱救他?”大楠问。
老丁头点了点头。
“那他去。”大楠答应道。
“那个地方,说不定很适合这个天下第一的杀手。”
“那是什么地方?”
“秘密。”
(本章完)</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