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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娘的身形已经凝实,眉眼面目也愈发清晰鲜活。她身着一袭烟粉色长裙,雪色披帛,在樱花树下盈盈而立,见邵询走过来,便要下拜。
“瑛娘见过大人。”
声音温糯,咬字软韧,犹如春风拂面,有江南女子吴侬软语的柔软动听。
近了看,她的容貌温柔纤丽,虽算不上绝色,但举止文雅,称得上是气质温婉的大美人了。
庭院里的式神们看起来都很喜欢她。涂壁围了她一圈,灯笼鬼在附近飘荡着,影女从树影中探出个头来偷看,见邵询视线转移过来,又立即吓得缩了回去。
邵询连忙扶住她,制止她的动作:“……不用这么客气。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被制止的瑛娘只得姿态柔美地行了个万福礼,又对那樱花树也是微微屈膝一礼,这才转身道:
“这树怕是在此地已有数千年,灵力过于深厚。瑛娘若要全然吸纳,怕又要花上百余年的工夫。又怕大人等得急了,便先行出来了。”
邵询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说瑛娘如今成了他可以役使的式神,但邵询面对她还是有种手足无措之感。范教授没有教过他,但他一直当范教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瑛娘又和范教授显然关系匪浅,感觉上就像半个师母。
邵询道:“如今你我已经结契,也不必受树身的束缚,去看看范教授吧,他才是那个等得急了的人。”
“是。”
瑛娘再次微微一福,身形犹如轻烟一般缓缓散去。
瑛娘走后,邵询随意坐在地上,继续他的修行。
邵询本以为,如今血樱已去,瑛娘又能凝聚不散,再和范教授一叙,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哪里想到第二日课间休息的时候,瑛娘又回到了庭院中,坐在樱花树树下,一直坐到了晚上邵询下班。
邵询奇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范教授多叙叙旧?我这边没什么事,虽然现在咱们俩有契约在身,但你不要太拘束。”
瑛娘缓缓摇了摇头:“并非我不愿在那里停留,是他不愿意多见我。”
邵询啊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是范教授让你回来的?”
瑛娘微微颔首。
“他老人家有说什么吗?”
瑛娘想了一下道:“他说既然我如今已经可以自由行走于人世,与其还守在他的身边,不如试着重新融入人类的生活,享受新生。”
邵询能理解范教授的想法。
瑛娘前世出身于烟花之地,又早早身亡,后来被血樱树所缚,几乎没怎么看过这人世间的大好辰景。如今虽说仍非完全自由,但总好过之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我觉得范教授让你回来,好像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瑛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放远,声音仍旧柔软,神情却显得莫名怅惘:
“数百年了,我为了不吓到人,久离人群,所接触过的人除了您,便只有他了。鬼做得久了,人的七情六欲我早都忘了大半。这些年来,我觉得他有时候离我很近,有时候又离我很远。有时候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有时候却不能明白他。大人,您也是如此复杂吗?还是说人都是如此,从前的我也是这样?”
她这一番话说的实实虚虚,犹如雾里看花。
邵询道:“从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瑛娘道:“其实说忘了才是骗人的,我都还记得。只是觉得分外遥远,很难再感同身受了。如今再回首往事,只觉得像看了一折话本,而我只是,局外人。”
邵询道:“不会是契约的什么副作用吧?……你,现在还是瑛娘吗?”
瑛娘微微一笑道:“这与您无关。当年我借血樱树寄身时,便受了它的影响。后来出了岔子,我时而感觉到自己仿佛还是个人,时而又觉得自己无情无欲、淡泊无心,最终便成了如今这样子。我是瑛娘,但已经不完全是昔日与成非相对的那个瑛娘了。”
邵询默然良久,才道:“那你便按照范教授所说的,四处逛逛吧。你很久没和寻常人打交道了,好好感受一下,我给你点钱,买点吃的穿的……”
瑛娘轻轻摇了摇头:“这些身外之物怎能劳您费心。”
邵询严肃道:“那你也不能去偷抢,不能用术法去为难普通人。”
瑛娘柔柔地应了。
第二天一早,邵询拿去公园晨跑当借口,看着瑛娘换了一身现代的打扮,叮嘱了两句,这才坐公交上班去了。
按照邵询网上找的图片,瑛娘化出一身烟灰长针织外套,白衬衫蓝灰长裙和皮鞋。她又放下了一头如瀑的青丝,任其垂落在肩头,也没有妆点,就这么素着一张脸,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在邵询家附近公园的一个僻静角落里现出了身形。
脚碰触到地面的感觉让瑛娘有些不自在,她站在原地静了一会,这才慢慢走出去。
早上的公园虽然清静,但也有不少人在晨练。
瑛娘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步子时大时小,时快时慢,还会不自然地压一下裙子,或者拉一下外套,又或者掠一下头发。
她这种气质端秀的美人一出现,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不过晨练的人大多只是好奇地打量两眼,偷着捅旁边人一下,目光中带着欣赏和赞叹,却很少有记忆里的污秽、轻蔑、鄙夷、迷恋种种让人不适的情绪。
瑛娘还听道有老太太乐呵呵地说:“那闺女长得真俊,以前怎么没见过。”
直到走出公园很久,她才适应过来,趁着没人注意,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她觉得有些奇怪。
她本不应该紧张的。
但如止水一般的心境,就这样莫名地起了涟漪。
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伸出一只手来挡住太阳。
她如今已不惧阳光,只是想看一看她的手。
伸出的那只手犹如柔荑,纤若无骨。指甲虽留得长了,但没有用凤仙花染出来的鲜红。整只手素净如玉。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五指微分,阳光从指隙间泻落,有些刺眼。
这就是……成非口中所说的新生吗?
和繁华的金陵或者上都不同,冬海市只是北方的一座普通小城。它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偌大的名头,即便如今也不发达,但它依山傍海,环境清幽,天气晴朗时,天空瓦蓝明净,街道干净整齐,空气格外清新。
几乎一整天,瑛娘投了一元硬币,坐着公交车,漫无目的地转遍了大半个城市。
她去看了大海,第一次见到碧蓝的海水,心潮澎湃到不能自已;她也逛了服装店,那里的店员很热情,她摸了摸料子,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也去甜品店吃了很多甜点,这个时代的甜点太甜了,但瑛娘很喜欢。
这是新生。
她亲身所至、亲眼所见的新时代的生活,不再是报纸、电视上,或者成非口中所呈现的海市蜃楼。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令这缕幽魂目眩神迷的广阔世界。
是她的新生。
瑛娘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走着,临近傍晚,她才又走到那个小公园附近。
隐隐约约地,瑛娘听到有人在唱曲,好像在唱的是一支《折桂令》,不过她也不能确定。
她本想早点回去,但隐约听到“问秦淮旧日窗寮”,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风声将那唱曲声断断续续地送来,那曲词皆十分新巧,是瑛娘未曾听过的。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瑛娘忍不住抬脚向那边走去,远远地看见是一群老头老太太聚在小亭子那里全神贯注地听着,应该是一群昆曲发烧友。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曲词甚妙,不知出于哪位大家的手笔。瑛娘在世时没有学过这套曲子,想来是后世人所作的。
虽说唱的人水平有限,但曲词满口生香,又牵动了瑛娘的心事,她更是懂曲子的人,立在不远处,听得如痴如醉。她一直听到这套曲的最后两句。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曲收人寂。
片刻后,又一群老头老太太拍手称赞叫好。
“好——”
“老邢最近又精进了。”
……
瑛娘静立良久,这才恍然如梦中惊醒般,轻轻拭去眼尾的泪意,向着那亭子走去。</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