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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小池的到来,我的家不会有这么多的变化。窗台上的小花,自制晚餐中的音乐,床上布绒的玩偶,水晶的小装饰、陶瓷的异形杯,等等。
有时候,我总觉得房间内有些零乱,总有一种想用直线加方块的框架来规范它,但均被小池制止:“凌乱给人舒适,凌乱表达层次、凌乱就是丰富、凌乱美出最高层次!”
“你这是哪里来的胡搅蛮缠的理论?”
“符合思维习惯,像人的心理状态,稍微乱点,自己安心。”她还振振有辞。
我知道,发散跳跃性思维是文艺青年的特点,但是总得有些规律才好。
“即使有规律,也是起伏波动的,像流水,像音乐,我指的是交响乐,这你就不懂了。”她摆出一幅老练的样子,表达不容置辩的神气。
一个双休,我们开车去郊外看,回来的路上,车上插满了她采来的野花,她座在副驾,打开天窗,让我把车开慢些,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碟子,放入车内音响,一时间优美舒缓的音乐带头田野的香气,在摆来摆去的长发间、在她摇来摇去的指头间、在她欲睁还闭的眼波间,流淌。
背后是夕阳,城市在前方,有时风与树叶纠缠,有时心如晚霞绽放。
“这是啥曲子?好听”在接近城市的时候,直到路灯开启、音乐跳转,我才敢开口问她。
“《蓝色多瑙河》,奥地利著名音乐世家斯特劳斯家族的代表作,你现在听的是《黄帝圆舞曲》,都属于圆舞曲。”
“什么是圆舞曲呢?”我大惑不解。
“你咋什么都不懂呢?圆舞曲是根据一种交谊舞的伴奏形式而得名,通常那些跳舞国标的,三步,用的就是圆舞曲,为什么把它叫圆舞曲呢?因为他们在地上划圈。”
听她这样解释,我差点笑出声来。
“真的,你也别笑,我觉得要跟你补课了。这样,明天晚上,有一台交响音乐会,我带你去,感受一下。”
“别别,什么交响乐,连这划圈的曲子我都不明白,交响乐,听不懂。”
“那更得听了,明天晚上是中国交响音乐会,像你这种乐盲,应该先从熟悉的东西听起。”
“我觉得,交响乐,我没有熟悉的。”其实,对她的提议,我内心是抗拒的。
“《梁祝》听过没?《黄河大合唱》听过吧?”她这样问,我只好点点头,她随即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不要废话了,明天跟我去,票钱我出,就当本小姐花钱勾引你一次,只记住一点,去了就听,不说话就行。”
第二天,来到工人文化宫剧场,高大的建筑、巨大的宫灯,在夜色下,明显突出了它的高在上。以前,我没注意这类建筑风格的意思,现在有机会进入,才明白,这种风格突出两个字“庄严”。票价不算很贵,与普通明星演唱会相比,都在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范围,唯一不同的是,观众,个个衣冠楚楚,貌似很有修养的样子。
进入厅来,幕布未开,刚对号坐下,就听见一阵铃声,小池悄悄在我耳说:“我们来得比较早,这是第一遍铃,到了第三遍铃,音乐会才会开始。”
大幕拉开,台上百十号人,拿着不同的乐器,中间指挥台空着,主持人先出来,与其说他是主持人,不如说他是报幕员,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乐队,然后让观众用掌声请出指挥,他就下场了。
随着指挥动作一起,一阵绝对干净绝对震撼的熟悉的曲子响起来,直接打进了我的情绪中,事先在前厅我看了手中的节目单,知道第一个曲子叫《北京喜讯到边寨》,原来是这个曲子,原来多次在广播、电视上听到的这个熟悉的开场曲子,就叫《北京喜讯到边寨》,我是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
我捏了捏小池的手,她也捏了捏我,她知道,音乐对我有效果了。
这个曲子收获了热烈的掌声,指挥鞠躬后,转身一挥,另一支我熟悉的曲子缓缓响了起来,我知道它的名字,原来在大学时,同宿舍的同学学习吉它单弦练习时,我问过,名字叫《瑶族舞曲》,舒缓优美的乐曲声中,一幅幅画面出来,仿佛感受到篝火的热量、听到木叶的曲调、参与到集体的舞蹈之中。第三个乐曲由几个组曲组成,按我的记忆,曲目单上的进程,应该是《女兵操练舞》、《大刀舞》等几个,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它们组合在一块演奏,但声音的清纯度、跳跃感是不需要任何人介绍的,虽然中间有段旋律我似曾相识,但也还不及多想,反正,优美程度不亚于《蓝色多瑙河》,后面的曲子有我熟悉的《梁祝》,这是有故事的,每一段写的什么,我猜得出来,当然很快进入了情绪。最后,晚会在一阵最为喜庆的音乐中结束,当然是在全体演员谢幕加演了三个曲子之后,那个曲子是我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听过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出来后,问小池,才知道叫《金蛇狂舞》,原来,这么多年春节,我听的就是这个。
“原来这就是交响乐!”出来后,我对小池感叹到,好多我都听过。
“肯定啦,这些乐曲都已经在很多电视晚会、电影配乐、现场音乐会、甚至广播收音机中播放,你一听就会回忆出来了,今天就有一个电影音乐。”
“哪个?我没明白。”
“《大刀舞》、《女兵操练舞》那个组曲,来自于中国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你应该看过那个电影,看这一个电影,把芭蕾舞、交响乐都普及了,是不是很经典?”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对它的旋律有点熟悉呢,小时候看过。
“你觉得听完交响乐与听完摇滚乐有什么区别?”小池问我时眼神有点挑衅。
“上次摇滚乐也没听,被你拖回来了的”我不会忘记那次张北之行。
“还不是怪你!”她回敬了我一句,然后继续说到:“我觉得,听摇滚乐是情绪的释放,听完后感受到释放后的疲惫,听交响乐是情绪的梳理和重建,听完后感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整个人几天都在优美的情绪中。”
“重建这个词很独特,我暂时还没体会到”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经验很少。
第二天,她又拿回来一堆碟子,对我说道:“这是中国各地民歌精华、这是中国歌剧影碟、这是西方经典歌剧,这些都是你平时要听要看的,如果累了,就看这两盘动画片”
“还有动画片?与你的音乐授课有关系吗?”
“开玩笑,这是经典,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最牛的大师配乐,《天鹅湖》、《胡桃夹子》,别小看它,了解西方音乐的美,从动画开始!”
“你给的课程太多了,要不要这样,这十几个碟子看完了,我头发也白了。”我表示课程负担太重。
“给生活赋予旋律,懂不懂?”她强调:“我们终将老去,当熟悉的旋律响起,才会回忆起彼此曾经的美丽。”
托尔斯泰说过:男人最大的秘密是,突然发现自己老了。我们平时对老去采取的回避的态度,对死亡本能的拒绝,难道音乐可以对抗这种时光的悲剧?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后来的一段时间,她对我的教学方式是比较容易接受的,我不问,她就不会主动讲课,我不感兴趣的碟子,她也不要求我必须看,随意性,让我反倒有一种轻松感。
我知道,她让我熟悉音乐,不仅仅是好为人师,也不是想培养我单纯成为她的所谓知音,而是想营造某种共同的环境,好进入共同的情绪。或者,就像她说的,固定一种美丽,在流动的旋律里。
西方的经典音乐最早产生于宗教,具有某种神圣的属性。而中国的音乐,除宫庭音乐外,最早可能是与诗相结合,我们通常合称诗歌,更突出了情感抒发的特点。后来,随着西方歌剧的发展,交响乐的故事性越来越强,表达方式也越来越丰富。但中国的音乐故事,主要产生在戏剧,戏剧为了普及,将音乐更为程式化,丰富性反而不够了。
但是,对旋律节奏的美的感受是相同的,所以音乐也是世界语言。我们更丰富的音乐形式,存留在各地的民歌或民间音乐之中,这也是现代音乐家到各地采风的原因。
我想起我老家,有哭嫁、哭丧的习惯,那曲调凄婉动人,那唱词平实真切,先是一个人哭,后来是一群人哭,能说这音乐没有普遍的感染力?
在这些介绍中国民间音乐的碟子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介绍新疆十二木卡姆的和那个介绍侗族大歌的碟子。对此,我专程请教了小池,这次请教是严肃的。
“新疆十二木卡姆,是唱的史诗,属于叙事音乐,它最独特的地方在于它的节奏,随着故事的变化,节奏随之变化,节奏类型之丰富,世所罕见,它不仅具有一定的民族宗教色彩,具有神圣性,而且从故事到节奏紧扣人心,具有很强的情绪感染力。我所知就这么多,全是老师教给我的,但是据说,中央民族大学有这方面的专家,我们也没有机会去请教,反正,你觉得它神奇就行了。”
“对,神奇力量,激荡人心”我赞叹到。
“关于侗族大歌,这是很有意思了。它是中国现存民间音乐中,我是指活着的音乐”说到这里,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活着的音乐,是指还在生活中传唱、还有大量群众基础的音乐。”她继续前面的话题:“它是现存民间音乐中,最有代表性的合唱音乐形式。过去,说是民国时期,有个别音乐家说中国的民间音乐与西方音乐相比,有两个重大缺陷:一是没有多声部合唱。二是乐曲中很少使用半音。”
“啥叫半音?”这觉得她说得太专业,不由发问。
“1、2、3、4、5、6、7,这七个音阶,4和7都是半音,就是只比前个音高半个音程。”
我仿佛有点明白,但也不明究里,管它呢,听下去。她说道:“当侗族大歌展示在人们面前时,这两个推论不攻自破,它合唱时一般有三个声部,我还听说有四个声部的,曲调中大量的半音,展示出凄美婉转的特色。当然,后来出土的编钟,证明,早在中国春秋时期,十二平均律就在宫庭音乐中体现了,只不过,那不是民间活着的音乐而已。”
看着她滔滔不绝地讲着我闻所未闻的知识,才明白才疏学浅是啥意思。依据我的成长经历,我小学的音乐课,基本是老师教唱几句歌曲,初中后,到初二,音乐课就被其它主课挤占了,根本缺乏训练,哪里懂得欣赏。这时,我想起了自己原来比较讨厌的高考制度,认为它用一张试卷就决定了人的前途,好像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描写的科举制度一样,只会产生像范进那样的人。当时,心中比较推崇的是素质教育,有些老师也在鼓吹欧美的素质教育,虽然他们也没有亲身体验过,但看出他们也是心向往之。今天,对比我和小池,才知道,素质教育根本不是穷人玩的,这些音乐知识,对于她来说,也许是个从小接触的常识,但对我们大山沟的孩子来说,是闻所未闻的故事。贫穷不仅限制了我们的想象,也阻碍了我们获取知识的渠道。现在,我才知道所谓万恶的高考的意义,将知识考察限制在一个较为狭窄的领域,给贫穷的努力者以机会。从选拨人才的角度来看,用一张卷是公平的法子,尽管有时显得不那么有效率。
其实,我知道,诗歌原本就是有曲子的,宋词的词牌名就是曲子名,但是,这只是在书中读到的,从来没有直观感受过。
于是,我问道:“宋词的文字那么美,要是我们还能听到它的曲子,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她诡异一笑:“你想听几百年前的声音吗?其实也不难,想不想听?”
“还有这好事,哪里有?”我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马致远,听说过吗?”
“明代戏剧大师,《牡丹亭》作者,我怎么不知道。”这是文学常识。
“明代时他写的剧本是用昆曲演出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说过,你们老家有昆剧团,难不成,为听个剧,我还得专门跑回浙江?”
“不用,台湾有个作家叫白先勇”她说到这里,我马上接到:“我读过他的作品,国民党号称小诸葛的白崇禧,就是他的父亲”。
“他在上海搞了个昆剧实验班,下周到北京大学演出,如果你想听,我负责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