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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怒号,衰草遍地,一座破落的土屋内,有老少二人相对而坐。老者横纹覆额,须发皆白,皮肤却是黑黢黢的。多年的奔走劳作,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了许多。而他对面,则正襟危坐着一名弱冠青年。青年身着灰布麻衣,装扮朴素。他的肤色竟也同老者一样黝黑,只是双目散发出特有的炯炯光芒。

    “华阳,今前朝因暴虐而分崩离析,天下重又四处伐掠。依你之见,天下终归于谁家,而我土门,又该向往何处?”老者以特有的沙哑嗓音问道。

    “禀巨,天下虽再次崩离,但依弟之见,十年之内,天下必再归心,重为一统。虽当今群雄逐鹿中原,然实力、名望皆备,可得天下者,必不出王季、刘籍二人。而我土门,无论此二人谁为国主,恐怕皆不会为重用,以至势微而亡。”叫华阳的青年侃侃而谈道。

    “缘何有此论?吾愿闻其详。”老者追问。

    “刘籍,此人天生神力,通晓兵略,直面前朝数十万暴军而胜之,被人誉为当世之英雄豪杰。而王季虽出身微末,却深谙御人之术,礼贤下士,从谏如流。虽数次与刘籍军交手败逃,却从未失一重臣,可见其魅力超卓。此二人,终有一战,可定天下。”叫华阳的青年顿了顿继续道,“余以为,王季可胜之。原因有三:其一,刘籍自伐前朝无道,未尝一败,而王季数败。乍看之下,王季败局已定,可细想之,王季虽数败,却至今未溃。然刘籍若一败,其结果未可知也。其二,刘籍虽英气盖世,却不纳谏言,更是听不得忤逆的话,曾将当世名仕烹之,意气用事之极,竟至烧毁前朝皇宫,多次坑杀降卒。而王季则不然,一路礼贤下士,招降纳叛,用人不疑,以至前朝军队都望风归顺,竟先于刘籍取得前朝国都西京。其三,刘籍虽外示仁义,多有机会,却不杀王季。可竟舍不得官位钱财于众人,以致与诸侯、属下离心离德。而王季则言出必行,对官民皆赏罚分明,秋毫无犯,大德昭然天下。凭此三则,王季安能不胜刘籍?”

    叫华阳的青年再次顿了顿,继续道:“而我土门,虽有拯救万民之心,却必不会为此二人所用。即便战时,此二人会用我土门死不旋踵之士,守御强敌之法,可一旦得到天下,必将我土门斥为异端。原因亦有二:其一,前朝一统天下,即唯用刑门驭天下万民,甚至不惜焚烧各门典籍,坑杀士人。只怕新朝建立,亦会独尊一门。其二,我土门讲尚贤尚同,推尧舜禹等先贤的治世。一旦此二人成为国主,会将王位禅让给天下大贤?还是传给自己的嗣?此为国之根本,其结果亦不言而喻。二人必不会拱手相让。”

    巨听毕,缓缓点头,最终自言自语道:“谁想我土门已二百年余年,今日竟至如此田地。”

    沉默良久之后,巨从怀中摸出一块乌亮铁牌。贴牌上篆书写有“钜”二字,不错,此物正是世人相传的土门钜令。传言这矩令由上天落下的陨铁所制,墨色质重,亦有吸附其他铁器的能力。矩令是历任巨相传的信物,也是门中的圣物。土门弟,见令如见巨,即便赴汤蹈火,亦死不旋踵。

    华阳见巨取出此令,已深知其意,他再次端正坐好,双手相擎。

    “华阳听令,吾今日将钜令相传与你,不求你彰显土门于天下,只希寄你将我土门精义流传于世,不至湮没。切记!切记!”

    巨言语铿锵,双目如电,此时绝不似行将就木的老人,他将钜令稳稳的放在华阳手上,又将自己的双手覆在上面。

    “弟谨遵师命,必不让土门湮没于世!”华阳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恭敬答道。

    可华阳再没听到上任巨的任何回应,因为此时的他,已安然闭上了双目,溘然而逝。

    北风穿过破屋的缝隙,呜咽不止,此时破屋外,已落了一层白。

    恍若隔世,华阳转瞬间也成了耄耋老人。他将怀中的矩令取出,令牌依旧乌亮如新。可看看自己,却依旧孓然一身。看着令牌,老人不由得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师父,弟罪该万死,没能将土门传承下去,弟,食言了!”华阳捶胸顿足道。

    其实这数十年,华阳从未停止过传播土门精义。可结果呢?果如华阳所料。神州建立之后,土门即被斥为异端邪,不能再继续流传。因此华阳才会来到这化外之地。这里虽有流放的读书人,可静门的信徒本就对世间无多留恋,难免被认为愤世嫉俗。刑门的信徒则因流放,更加不信世间有爱,只道人间险恶。最是那明门的信徒,虽同与土门怀抱理想,却不愿亲手耕种,竟饿死在这化外之地。这些读书人,要成为更严苛的土门信徒,实在是太难了。他们来了,又走了,大部分,则永远的葬在了这里。最终只剩下华阳,依旧讲着各种传。

    相反,流放或逃难的普通村人,却依旧如杂草般,顽强的生活在这里。也许他们不懂什么仁与义,也不懂什么爱与恶,却依旧喜欢劳作后,围在一起,听华阳讲世间的各种故事。遇到重大的事,也先与他商议。只是华阳依旧孤独,不知能否在有生之年,将手中的矩令继续传下去。

    “哎呀,爷爷,怎么又哭了,好了铭儿不会丢下你的。”话人正是那个声音尖利的男装女。

    “是了,还有孙女,虽然她成不了巨。”华阳破涕为笑,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齿。

    她像受伤的兽般,瞪大了眼,看着华阳。女娃眼边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可是她却什么都不,只是远远跟在他身后。那时的她刚刚会蹒跚走路,身上的破布片,满是跌倒后的泥土。没人见过她话,可即便不是哑巴,谁又会在这荒蛮之地,养个女娃?好心人看她快要饿死,给一碗米糊,可谁又敢留她?她依旧远远的跟在华阳身后,而华阳那时已经年过花甲。

    “去寻个殷实的人家。”华阳倒了倒随身的布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抖落下的尘土。到了这个年纪,华阳也如同一个乞丐,他不能再亲自耕种,连自己糊口都难。

    “爷……爷爷……”突然这个女娃开口话了。

    华阳听后,只觉从头至脚一个激灵,接着又如遭雷劈般,木呆呆的站在那。

    “你……你刚才叫了什么?”华阳觉得刚才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他竟会向一个刚会走路的女娃问话。

    “爷……爷爷……”谁知这女娃竟又叫了一声。

    “再叫一遍。”华阳来了兴致,逗弄着女娃。他褶皱如沟壑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微笑。

    “爷爷!”没想到这次女娃叫得更干脆,也笑嘻嘻的瞪着大眼回望着他。

    “再叫一遍。”

    “爷爷!”

    “再叫一遍。”

    …………

    这就是华阳的孙女,铭儿。本来年过不惑,华阳就断了婚娶生的念头。也许是他太看中前任巨的重托了吧。可世间的因缘,又岂是凡人可以预料的?也不知是哪个村人,在给米糊的时候逗弄过女娃,竟让她叫过“爷爷”。但这一切,却也不再重要。年过花甲的老人,竟这样糊里糊涂的,后继有人了。

    “爷爷,不要丢下我。”依旧是那受伤兽般的眼神,大眼忽闪忽闪的,分外让人怜爱。叫铭儿的女娃,正死死抱住华阳的大腿。

    “乖孙女,爷爷怎么能丢下你呢?走,爷爷带你故事去,这样我们就有吃食了。”华阳咧嘴大笑,再次展示出那仅剩的几颗牙齿。

    看着铭儿一天天长大,华阳却日渐衰老。“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了黄土,铭儿可怎么办?”华阳常被这个现实的问题困扰着。

    “乖孙女,明天开始,爷爷要教你些防身之术。但切记,这防身之术只能传予你。”华阳望着已七八岁的铭儿,终于打定了主意,且颇为郑重的向她嘱咐。

    “好!爷爷,这样别人就再不敢欺负羽了。”铭儿开心的回道。

    “你的那个羽,是谁?”华阳颇不高兴的问道。他心中只是纳闷,“怎么我土家的防身之法,这么快就便宜了别人?”

    “羽那娃,总是被村里的其他孩欺负,哎,身为一个男娃可真没出息。他爹活着时,还常一起来听你故事呢。”铭儿谈起羽的时候,便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连话,都学起了大人腔调。要知她,其实也不过比羽略长一岁而已。

    “可是,他现在不常来了,因为他爹爹死后,还要放羊。”到后面,铭儿的神情又迅速黯淡下去。

    “下次他再来听故事,你指给我看看。只是千万不要忘记,我教你的防身之法,绝不能教给任何人,他也不行。”华阳再次郑重的道。

    “知道了爷爷!”铭儿完,便立刻跑到华阳身后,给他捏起了肩膀。

    “轻点轻点,一个女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儿。”华阳虽然嘴上轻点,心里却乐开了花。虽然孙女不能成为下任巨,但也终不至于土门什么都没传下。

    看着孙女的土门武艺日渐精进,华阳颇为欣慰。可更令他在意的是,孙女指给他看的那个少年,羽。这男娃虽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甚至身材要更单薄些,但他却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邪气。随着男娃的年岁增长,这股邪气竟也与日俱增。华阳虽已年老体衰,可壮年时,毕竟是一名武学宗师。村里最初的乡勇,也是由他一手选拔的。只不过时光荏苒,最初知道乡勇建立缘由的人,都早已化作了黄土。后人,多不过是为了名与利加入而已。华阳将羽的一切变化瞧在眼里,却丝毫未对孙女透露。他只问过孙女一次,羽在她眼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嘛?是个傻。不对,简直是呆!”铭儿评价羽时,竟自己先乐得合不拢嘴。“第一次遇见他时,就是那样,明明是比他大那么多的几个娃,为什么非要冲上去拼命呢?”虽然铭儿对初见羽的评价是不解,甚至带有否定,可她的表情,却明明是钦佩。

    “他爹爹死了以后,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不言不语,显得人更呆了。明明是一群嘲笑欺负他的崽,为什么不还手呢?甚至连跑也不跑。”铭儿继续道,她的语气、表情也随着叙述时而黯然,时而怜悯,时而愤怒。铭儿自己瞧不见,可这一切,却被华阳瞧得一清二楚。

    铭儿仿佛根本没注意爷爷在全神贯注的听着,她只继续的自言自语:“我总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才让我时时觉得,他好像什么都变了,却好像,什么又都没变。”

    听完孙女对羽的印象,华阳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只淡淡的回了句:“铭儿啊,莫不是你,喜欢上那混了吧?”

    这一句,直将铭儿对羽的追忆拉回现实。她红着脸,迅速辩解道:“喜欢他?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喜欢他那个废物,他那么呆,什么也不……”她辩解的声音却越来越,后面几乎到连自己都听不清。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吗?我原来是喜欢羽的吗?”铭儿开始在心底不断追问,她扭捏的扯着衣袖,全然不似平常的男儿作风。

    “哎,果然女大不中留啊!”华阳一边摇头,一边幽幽的道。而铭儿,却不置可否,飞也似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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