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弓如满月,西北射天狼。浮屠国王都,亥夏城。
“母妃,母妃,父王又夸奖我了。”七岁的浮屠国二王子木寒穿着厚重的狼靴跑到母妃依诺沁的身边,依靠着她的身边,笑着道。他的嘴角弯弯地继承了依诺沁的美貌,白皙的肌肤,挺直的鼻梁,一双微蓝的眸子。少了异域人的粗狂,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
只可惜……依诺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寒儿,和你说了多少次要稳重些,不要仗着父王宠爱你,就如此不懂规矩。”
望着母妃有些低沉的脸色,木寒低下了头,幽幽地说了一句,“母妃,是父王要我背书,我才背的。”
依诺沁叹息了一声,“那大王子和四王子呢?”
木寒听了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大哥和四弟都没有背出书来,父王责骂他们了。”
依诺沁听罢,脸色渐渐阴郁起来,“寒儿,和你说了多少次,大哥没有背出的诗书,你不准背出来,你怎么就是这样争强好胜呢?”
“没有,母妃我……”
“还要顶嘴?去,罚你到佛堂跪半个时辰。”依诺沁的脸色渐渐冰寒,不等木寒说完就将他拉到佛堂跪下。
木寒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慢慢露出委屈的表情,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母妃,这次是父王让我先背的,我不知道大哥和四弟没背出来。”
依诺沁看着儿子委屈的小脸,心微微地抽搐着,可是脸上依旧沉着,冷然道,“大哥还没背书,你怎敢先背?你还说,还说没有争强好胜?去,给我跪一个时辰再出来。”
木寒流着泪,却不敢忤逆母亲,期期艾艾,一步一回头地走到门口。
依诺沁故意别开了头。
等到木寒走出了门,依诺沁身旁的一个老妇才叹息这递上一杯香茗,轻轻地道,“小姐,你这是何必呢?二殿下自小聪颖,不是寻常孩子可比。如今,大汗宠爱他,只要他顺利长大成人,或许能继承汗位。到时候……”
那嬷嬷还未说完,就被依诺沁打断了,“奶娘,怎么连你都如此天真。寒儿自小聪颖,原是好事。可是,你难道忘记了,十年前父亲兵败北青山。把大好的北青山草原让给了大盛国人?那可是咱们浮屠国历朝以来最大的败仗啊!如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么会和依图巴大哥悔婚嫁进皇家。这八年来,你我在这亥夏城苦心经营,才将皇儿拉扯大。可你我都知道大妃的母家齐兰氏一直是我福氏一族的死敌。如今,她一连生下大王子和四王子,后位稳固。前年,齐兰氏的铁骑更跨过了贺兰山。如此功勋,父亲和二哥在军中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如果现在寒儿还要出头,我只怕……”
她脸上一脸的忧色,她比谁都了解那个女人。她们从少女的时候就开始争斗。争浮屠国第一美女的头衔,争同一个丈夫的宠爱,争娘家的权势地位,以后或许还要去争这天下的王位。她怕这样争下去,那个女人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儿。
她苦笑着。
那一场血仗,打掉了福氏祖先在北青山建立了百年的基业。大哥和三弟战死沙场,父亲一夜白头。她为了保住福家,她和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分离,千方百计地嫁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来。她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一人之下的贵妃位上,脚下也已满是鲜血。
依郡嬷嬷看着依诺沁那张美丽的脸庞上满是苦楚,也不由得一声叹息。她知道小姐那颗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半晌后,才道,“小姐莫怕,如今小姐肚子里又有了麟儿,只要再诞下皇子。我们就还有和那女人一拼之力,毕竟皇上爱小姐更甚她。”
依诺沁轻轻地摸了摸肚子,“但愿这会是一个男孩。”
可惜,苍天从不轻易佑人。依诺沁还没有等来麟儿,就看到满身鲜血的儿子。
木寒的幸福也停在了七岁那年。
“母妃,是大哥把我推下山崖的。母妃,大哥为什么要把我推下山?”木寒气若游丝。
依诺沁没有说话,只是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儿子的额头,“寒儿,阿娘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和大王子、四王子出门,你为什么不听?”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根本不知道木寒的腿已经彻底废了。她木讷地望着木寒,望得木寒浑身发冷。
“阿……阿娘,你怎么了?父王说我和大哥、四弟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可以一起去玩。”
“呵呵,”依诺沁轻轻地笑了,“一家人?寒儿啊,天下人都说你是天神赐下的神子,聪颖伶俐。可是,原来你就是一个傻子啊,傻子。”她把手慢慢地放在木寒的腿上。
“阿娘,”木寒愣愣地看着母亲。他觉得母亲的脸色很恐怖,他挣扎地想坐起来握住母亲的手,可是……“阿娘,阿娘,我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呢?”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腿。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他突然抓住了依诺沁的手,“母,母妃,我,我怎么了?”
依诺沁依旧在笑,突然甩开了木寒的手,撕心裂肺地说,“皇儿,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知不知道,你是阿娘,是整个福氏最后的希望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要这么容易相信人,为什么要去贺兰雪山啊?”依诺沁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昨天,她刚刚让太医诊脉,肚子是一个女孩儿。当年难产生下木寒后,七年来她只怀上这一个孩子。她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木寒的腿断了,他再也不可能继承汗位。齐兰氏一定会逼死福氏一族。她这一生的付出都将付之东流,她所有的放弃与牺牲都失去了意义。她恨啊,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更恨眼前这个聪颖却心软地儿子。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离开了木寒的床榻。
“母妃,”木寒一伸手,想去抓住依诺沁,可是那两条失去知觉的腿,阻碍着他。
他从床上掉到地上。
依诺沁却连头也没有回。
他只看到,母亲站在白雪皑皑地庭院里,望着苍茫的天际,呼喊着,“苍天啊!为什么?”那声呼喊声嘶力竭,撕扯着木寒那颗稚嫩的心。
“母妃,”他伸出手,想和母亲说,他会听话,会乖,会成为她的骄傲和希望。
可是,依诺沁却没有再回头。
三天后,依诺沁因为伤心过度,胎位不稳大量出血,死于血崩。
临死前,她拉着那个她跟了一辈子的男人,轻轻地说,“大汗,沁儿要走了。沁儿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在家有父兄的宠爱,到了宫中有大汗的疼惜,想来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如今,沁儿这就要走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寒儿。沁儿知道你不会为了一个残废的儿子废后,就请你放我儿一条生路吧!”她品味着泪水中淡淡地咸味,她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像是一场梦。如今,这场梦就要醒了。
那个高大的男子坐在床榻前,眼睛微微地泛红,“沁儿,你这又是何苦呢?”眼前,这个浮屠国圣明的雄主木侗正忍受着内心的悲苦。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就要走了,他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可是为了江山,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依诺沁轻轻地笑了,“大汗,你懂沁儿的。如果沁儿和肚子里的孩子能换寒儿和福氏一族一条活路,沁儿死而无憾。”
木侗的眼眸更加红肿,“沁儿,你不必如此,朕也能保住寒儿,更不会害了忠心耿耿地福氏。”
依诺沁却笑着摇摇头,她知道眼前的雄主爱她胜于那个女人。可是她更知道,比起她来,他更爱他的天下和王位。现如今,他为了招揽齐兰氏,可以粉饰木寒残废的原因。往后,他就可以为了江山,放弃一个残废的儿子和一个兵败的家族。再过十年,她容颜不再的时候,她还能护住自己残腿的儿子和一家老少吗?
她怕自己做不到。所以,她必须去死。
只有她去死,她才能给寒儿换一个走出皇宫的机会;只有她去死,才能在浮屠国大汗的心中埋下一颗怨恨的种子。他会恨那个妄图掌控他的齐兰氏,他将不会再给齐兰氏任何一次扩充的机会,只有这样或许福氏一族才有一条生路。
而她死了,她也就解脱了,真正的解脱了。
她轻轻地摸着木侗的手,“大汗,沁儿走了。大汗别忘了对我的承诺,把我埋在北青山吧!”
就这样,依诺沁,草原上的明珠,浮屠国最美的女人,死在二十四岁,最美好的年华里。
举国悲苦时,木寒一个人躺在冰凉的大殿里。冷风从门口灌进来。
“嬷嬷,母妃呢?她还在生寒儿的气吗?”木寒问。
依郡嬷嬷的脸上流着泪,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她给依诺沁弄来了催生药,是她看着小姐吞下了那个催命符。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大汗离开床榻的时候,依诺沁的双眸还睁着。她是死不瞑目。
她上前一步,抱住木寒,“二殿下,老奴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姐。二殿下……”她在哭。
半晌后,她忽然觉得手很疼。她抬起头,看到从小到大都温柔的眼睛,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嬷嬷,你说什么?母妃怎么了?母妃到底怎么了?我要见父王,我要见父王……”七岁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呼叫。他又一次跌下床,却不依不饶地往门外爬去。
他要去问一问父王。他告诉自己大哥和四弟都是一家人,可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推他下雪山;为什么要在山巅露出那种诡异地笑容;为什么明明是大哥推他下山,父王却说是自己顽皮掉下山。为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往外爬,冰冷地地上留下一道长长地血印。
“二殿下,你的腿还没有痊愈,你停下来。”
“不,嬷嬷,我要去问问父王,为什么会这样,是大哥,是大哥推我下山的。”他不服气,更不相信。父王明明更喜欢他,明明更喜欢母妃。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啪”一声巨响。
一个巴掌,打在木寒的脸上。
木寒呆呆地望着依郡嬷嬷,这个自小疼自己的老妇人。她的双眸都是红的。
“二殿下,你要争气啊。小姐为了你,为了福氏一族已经生陨。她用自己的命给你换了一条生路。如果你还是这般任性,小姐就白死了啊!” 依郡嬷嬷泪水止不住往下流。这两个都是如此善良的孩子。可以命运却这样把他们逼迫到角落里。
“死了?嬷嬷,你说谁死了?”木寒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抬头看着嬷嬷。
嬷嬷轻轻地抱住了他,“小姐昨天病故了。”
“那小妹妹呢?”木寒又问。
嬷嬷咬着牙,说,“二殿下,无须悲伤,只要你还活着,就还有为小姐报仇的机会。”她咬着牙,恨死了那个逼死了依诺沁的女人。
木寒呆呆地看着嬷嬷,突然说,“嬷嬷,母妃和小妹妹是不是因为我死的。”
“二殿下,你……”
木寒忽然甩开了,依郡嬷嬷的手,又一步一步地爬了回去。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是他,害死了母亲和妹妹。
是他的轻信,害死了他最重要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