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十三岁那年,大盛朝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一次入侵战争。北方的浮屠国雄师百万举兵南下,一路攻占了多处边防要塞。一时间尸横遍野,难民无数。
大盛朝第六代君王勤武帝龙颜大怒,斩杀前来报信的武将,责成文武百官尽快收复失地,奈何大盛朝浮夸之风已久,军力早不如前了,浮屠国一路杀到长江边才止住了脚步,最终两国隔江而立。
天下变,国如沙。
她日夜在府中,外面的世事变迁她一概不知,只是日复一日的练剑。
“武师父,”午夜她都会来到竹林同武刳练剑。自从第一次之后,他没有再提别的事,一心教她练剑,从起式到整套剑法,他很认真似乎倾囊相受。
在日复一日里,她渐渐习惯了朱砂剑的重量,闪转腾挪间的分寸,竹林里的沙沙声似乎越来越能能抚平她内心的焦躁不安。她好几次在枯燥无声的深夜练得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中的。
在青蓝跟着晴姨的第二年,晴姨产下一子,名唤赤敬。晴姨生他时险些难产,急坏了一屋子的产婆,不过生下他后,晴姨倒是一帆风顺起来。先是她爹的正妻查氏身染风寒不治,再来父亲将家里的当家交于了晴姨。于是,她们的日子越发的舒适起来,外面的战乱、纷争似乎离她们很远很远,马家的门第依然显赫,她依然是马王爷的三小姐,家里依然高朋满座,显贵云集。
那天下着雨,正是赤敬满两岁,她们一行同去白云寺做双周。
出门之前,马雄告诉她们要大家小心些,外面的世道不平。她还是不知疾苦的小姐自是不知深浅,然,只是一出门便什么都知道了。
满大街为躲避战祸而来的难民,全都匍匐在街角,马雄才一开门便蜂拥而上。王府的家丁几乎倾巢而出,才保着她和晴姨往外走。
“赤敬乖,不怕。”晴姨抱着赤敬,她拍打着赤敬,也只有对着他,晴姨会笑的如此柔和。
“马雄,让厨房弄些稀粥来,别误了时辰。”晴姨有些不耐,两边的家丁硬是从人群里分出一道来,她低着头往前走。
“啪,”走到半道上,不知是哪个人在挤压途中倒翻了稀粥,粥水顺着大扣碗便朝她们这边飞来。
只听得“小心……”
她只觉得手上一热,大半的粥倾倒在她身上,还有一小部分飞溅到赤敬的风衣上。
“谁?”晴姨凤目圆睁,望了望赤敬,望了望她。
人群中有一个少年,有些呆滞的站在那里。
“死小子,你给我出来,”马雄一个健步上前,拉着少年便往前走,“跪下,”一脚正踢到关节处。
“放开我,你放开我,”少年很是倔强,从震惊中醒来,就开始拼命摆动,扭着头向前,挣扎着不肯跪下。
她悄悄地抬眼望着他,他的衣服很破旧,是用她没见过的面料做的,头发凌乱的遮住眼睛,似乎很久都没有洗过澡,容貌早已是看不清的了。
小翠早己拿来了冰给她熬上。
“你们仗势欺人,你们,你们…………”少年虽是面黄肌瘦的,但挣扎的力气却也不小,上去了三四个家丁才稳住了他。
“哼,”晴姨看了看她的手,上面已经翻起了红点,又看看赤敬的新衣上也染了色,不由得兴起怒色,她越怒笑得也越欢,“小子,好骨气啊,她倒是想问问她们马王府哪里仗势欺人了?”她拨开马雄的手,站在少年面前。
少年被按倒在地,却倔强的不肯服输,两三个家丁才将他制服。晴姨站在他面前,一手抱着赤敬,一手扬起,给了少年两个嘴巴。鲜血从少年的嘴角留下。他好半天都没有把头转回。
晴姨站在马王府门口,站在一溜烟的难民面前。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在抽气。
“小子,你说马王府仗势欺人,今天她就让你看看马王府究竟是怎样的门第,岂容得你放肆。”这几年晴姨变得有些跋扈,她虽然依然很美丽,依然笑得很舒心,可是她却觉得她不再是青蓝想像中那个深入敌营,拿到军事图的紫晴,甚至不是武刳日日夜夜想着的师妹,她变得有些势力,有些庸俗。她眼见着晴姨的手又要打到少年的脸上。
她不知为何忽然走上前去,“晴姨,我没事。”她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她转头看着她,“小蓝,你说什么?”晴姨有些怪异地看着她。是啊,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这个少年。三年来,她从未问晴姨要过什么。
她转头又看向少年,他的发髻散乱,面色青黄,身子瘦得似乎很容易折断。唯有那双眼睛让人看到了骄傲和力量。她让家丁放开少年,站在他面前,“你不该这样说马王府”她和他说。
他不屑地把头转开。
“我爹每年都要布衣施药,天下大灾,马王府永远是第一个接济穷人的,你看你不也是来拿粥的吗?”她让下人给他端来一碗粥,“你要喝吗?”她把碗递到他面前。
热腾腾地粥,冒着青烟,粥很香。他迟疑着,把脸转向另一边。她看着他,心里有些嘲讽有些暖意。嘲讽他明明就快不行了,却偏偏不肯吃东西,温暖的是他即使如此境地也还保持着自己的心。可是,她不行。
他没有答她,她也没有放下碗。
“小兄弟,马王府的小郡主亲自给你端碗,你还不赶快吃,拿什么乔。”忽然,人群中有难民发出呼喊,接着很多人开始辱骂少年的不知好歹,冲撞了夫人和郡主,还不肯认错。
吵闹声此起彼伏,她又蹲下身,把碗向前递了递。
“你是郡主?”少年第一次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郡主?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从来没有人叫过她郡主的名号。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笑笑。
他愣了半天,总算伸手拿过了她手中的碗,“谢谢,”他轻声道。他吃得很快,他真的饿了,她也笑了。
“晴姨,我们走吧。”她起身,回到晴姨身边。
“小姐,你的手。”那少年忽然抬头说。
她低头看了看左手上泛起的烫伤,刚刚还没有注意,现在便是火辣辣的疼,不过和剑伤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上的袖子往下拉了拉。
少年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离开。她没有想到她这一饭之恩,给她来了数不尽变数。
变数之一,便是她忽然从马王府不起眼的三小姐,变成了京城难民口中的活菩萨。那日她举手救起少年,只是不忍他那双倔强的双眼,可是当日那数百难民却将它描述成小郡主菩萨心肠救苦救难。难民的口口相传,尽然传到了她爹的耳里,她平生第一站在了他的书房里,第一次他认真的注视着她。
马洛勇的书房很大,充满了檀香的味道,从前她只能从很远的地方闻到这个味道,而如今她却站在了这里。
“蓝儿”她听到他这声呼唤的时候差点落下泪来,多少年爹对她来说是一个符号,她知道他权倾天下,她知道他威武不肯侵犯,可是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对她,对娘,他又记得多少,怜惜多少。
“是,爹爹。”她悄悄地抬头看着他,抑制着她内心的彷徨。
“你是淑鹃的女儿?”很久之后,他竟然用的这样的问句问她,她的胸口有些起伏。她想她能明白了娘为什么要走,这样的丈夫,不要也罢。
“是,”她答道。
“你前几日在王府门口救了一个少年?”他问她。她只和晴姨给赤敬做过寿便回来了,她并不知当日之事已经传遍京城。
救?她疑惑着,她并没有救那个少年,或者她只是顺手帮了他一把,“没有,我没有救他。”她摇了摇头。
“啪”他尽然勃然大怒,“你还没有救?众目睽睽之下,堂堂王府小郡主尽然亲自端粥给冒犯夫人的难民吃,你这还叫没救?”他站起身,她踉跄着跪倒。
这……是救吗?“请父亲息怒。”她淡淡地说,其实自从娘死后,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堂堂小郡主,那几年时光她与下人的孩子又有什么不同,端粥而已,原来也值得一提,不过她不会傻得把这样的想法告诉父亲,她只是低着头。
父亲从上而下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来,蓝儿起身。你做的对,你做的对。”他亲自把她搀扶起来,“来,蓝儿坐。”他把她领到桌边坐下。那一个午后,他对她百般温柔。
几天后,她便知道他为何如此待她。
“奉天承运,皇帝召约。马洛勇之女马青蓝生性淑良,秀外慧中,特册封为大盛朝青蓝公主,赐国姓。”
那天满满地跪了一屋子的人,大娘、二娘、三娘,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一个个用又妒忌又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她也很激动,可是她的激动不仅仅是她也有今天的风景,而是她忽然感觉到她从此以后不再会是躲在竹林里的小蓝,她从此姓盛,名青蓝,她不再姓马。
在她去谢恩的路上,她看到王府外跪满了人。十里长街站满了,他们叫她菩萨,她的眼眶有些热。
至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马王府的三小姐,有的只是大盛朝的青蓝公主,而青蓝公主却也成了皇家凝聚民心的棋子。
她还是她吗?蓝公主成了皇家凝聚民心的活招牌;而她也开始不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