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史公已有好多年不曾出现在世子殿下的梦中。
这并非公子矩绝情,只是隐隐觉得以这种方法思念父亲好没出息。尤其在无所不能的清醒梦中,弄个父亲出来,演一出孺慕之情与舐犊之念的老套戏码,很有意思么?再说了,身边早就有一个赝品姜白石在那碍眼,还有必要再弄多个假的出来给自己添堵?
日有所思,夜有所念,梦有所见。或许是因为昨日黄昏见了那冒牌货,所以勾起了心中对父亲的惦念吧。公子矩头脑有些混乱,但一双脚却已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那块白色大石约莫半人高,姜太史公坐上面刚好与世子殿下两两对望。
两人对视半响,公子矩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明知眼下当不得真,还是想多看你两眼。”
“许多年没见,你样子没变,我可长高了好多,以后见了面,别不认得我啊。”
“很想知道你去哪了,不过现在问也没用,这时候你说的话,还不是从我脑子跑出来的?”
“真要问,像传送阵怎么修啦,传神诀藏哪啦,回气法的口诀啦......事情多着哪。”
“唉,食气篇还没练成,你不会怪我太丢人吧?”
“我也觉得我挺没出息的,解甲让政差不多败光你家底,但咱爷俩一家人,你不会跟我计较吧?”
公子矩抬起头来,满脸希冀地看着父亲。姜太史公错开视线,望向弯弯绕绕的水渠,没作声。公子矩转过身来,在白色大石上半靠半坐摆了个舒服姿势,继续念叨。
“你最看重的《太史公书》我偷偷请了师弟代笔,放心好了,堕不了姜家的威风。”
“从小就心中有数,我能投胎到姜家,就运道而言,那是相当可以了。”
“原以为有你在前头给我趟路,这辈子定然顺风顺水,结果你一跑,我就慌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跟手我也跑了,嗯,就是离家出走。”
“当时就想这个家既然你不要了,我也不稀罕,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结果走半道上遇见一个遛狗的小和尚,别看比我还小上几岁,可人家本事着呢,一个人照顾着寺里全部的大和尚。我就想,家里也有那么多师弟等我这个大师兄照顾呢,咱可不能被他比了下去,你说是不是?”
“我这人啊,喜欢充老大,总想做别人老师,七岁那年就立志做一名教书先生。那一年你在跨虎岗开坛讲学,我骑禄叔肩膀上跑去看了,底下那么多人,你在上头大袖飘飘,手捋长髯,把我羡慕得不得了。”
公子矩站了起来,转回身面对姜太史公,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摸向父亲的胡子。
“小时候最喜欢揪你胡子,如今大了,再伸手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你放心,既然现在摸了,下次等你回家那天,我保证不动手,这是最后一回。”
姜太史公身形微晃似要闪避,最终还是一动不动,让世子殿下一把抓个正着。
公子矩壮起胆子摸了两把,缩回手来,傻呵呵地笑着。
“其实你岁数也不大,娘亲总说你生了张娃娃脸,不留些胡子,也没人信你是教书先生。”
“当初你问我,姜家授课从来只在《七略》内选题,问我长大以后准备选哪一部来讲学。”
“那时候我一门心思用在营造学上头,而百工不在《七略》之内,你话里意思我明白,是劝我别不务正业。如今我六艺、诸子、数术、方技四部略通,可真要站上去做别人老师,想想腿都发抖哇。唉,所学太杂,没一样拔尖的,你说咋整?”
公子矩摊开两手道:“但你也别怪我,谁叫你离家出走,我没老师啊。”说完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一副我不争气,理所应当的模样。
一直保持沉默的姜太史公眨了眨眼,开口道:“谁说没有,有位高人一直在你面前,只可惜你小子......你视而不见。”
公子矩一怔,问道:“谁啊,在哪?”
姜太史公一板一眼道:“姜白石啊。”
公子矩一脸疑惑,追问道:“你是说那个替身?他有多大学问,我怎么没觉得啊,你给说道说道。”
姜太史公点了点头,开始给世子殿下指点迷津:“要细说此人的本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当年他横渡诸天,踏遍无数个世界。众生膜拜,共尊他为诸界漫步者,被誉为神一般的存在......”
公子矩笑眯眯道:“打住,这话说得比当年跨虎岗讲学还精彩,惹得我又想摸你胡子了。”说完伸出手去。
姜太史公抬起下巴,悠然自得道:“只要你拜他为师,包管你......”
公子矩揪住胡须,冷不丁用力一拔。
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手上空空如也,却是什么也没抓到。
姜太史公身形闪而复现,笑骂道:“你小子敢来老虎嘴边拔毛?”
公子矩没好气道:“姜白石,你不说话瞧着还顺眼,一出声我就觉得不对劲,明明看着是姜太史公,一开口就变成了姜白石,奇了怪了,你这人打哪跑来的?”偶然梦见父亲一回也还说得过去,可这赝品竟然也跑梦里对自己坑蒙拐骗,好没道理。
没想到姜白石居然被问得一愣,喃喃道:“你问我从哪里来?我啊......宇宙这词,懂吗?”
“跟我扯这个干嘛?当然懂。”公子矩愕然,“道祖弟子,大真人文子所著《通玄真经》有云,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庄子·齐物论》第一次将宇宙两字连用。宇宙无所不包,如今我们这个世界就在其中。”
姜白石又问道:“多元宇宙听说过吗?”
公子矩耐着性子摇了摇头。
姜白石道:“想象每一个宇宙就是一条船......”
公子矩纳闷道:“你意思是有好多个宇宙?”
姜白石点了点头,接着道:“有的船在水上走,有的船在天上飞。每条船快慢不同,难免有相撞的时候,我嘛,原先呆在一条船上,后来它和另一条船撞了一下,我就趁机跳了过去。”
公子矩瞠目结舌,这故事真新鲜,没想到自己在梦里能有这般奇思妙想。
姜白石一口气不停,继续道:“然后我便发现,第二条船和先头我呆的那条船大同小异,却又似是而非......你小子明白我说啥?”
公子矩听得兴致盎然,答道:“你是说,你从另一个宇宙跑到现今这个宇宙,发现两者有共同之处,却又不尽相同。”
姜白石点头道:“正是如此。水上的船与天上的船永不相交,撞不到一起,这就叫平行宇宙。前者可视为后者在水面上的投影,原本应该一模一样,但水面晃动,所以倒影出来有些不同。而除了相互间平行的宇宙,其他宇宙总有偶尔碰撞的时候,这种情况叫做宇宙重叠。”
公子矩垂下头来,看到先前叠放在白色大石上的两颗鹅卵石,抬头笑道:“姜白石,你可真能瞎掰,不去说书可惜了。”
姜白石淡淡地道:“要不然如何会有两个姜白石?我一来,你父亲头一个生出感应。”
公子矩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这套自圆其说的道理貌似复杂,其实简单得很,平行宇宙、宇宙重叠,不就是天外天嘛,不过你这些新词杜撰得倒是超有学问。”
姜白石厚颜道:“我肚皮里的学问,岂是你这只井底之蛙所能想象?要不拜师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公子矩将两颗鹅卵石抓在手里轻轻敲了敲,笑道:“为啥拜你为师?”
姜白石看着公子矩那张脸,半响没吱声,然后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仿佛望向了宇宙最深处。
这一瞬间,看起来真的很像姜太史公。在公子矩的记忆中,父亲偶尔也会这样不言不语地仰望星空。
公子矩认真道:“我所学太过驳杂,仅是姜家的五路丹道,这辈子怕也难以穷尽,哪有工夫再学其他。”
姜白石收回目光,凝视公子矩道:“先前听你念叨食气篇、传送阵、传神诀,可见满脑子尽是姜家的家学,除此之外再无其余,这点眼界可要不得。就你这个世界而言,姜家那几手玩意儿的确相当不差了,然而需知天外有天的说法,可不是空口白话。”
公子矩为难道:“理是这个理,但我若拜了师,任你颐指气使,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太史公的脸都给我丢尽了。”
姜白石四下指了指道:“往小里说,太史公府是你的乌龟壳,莫非你想整天缩在里头?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被人敲碎,到时候还不是任人鱼肉?往大处说,脚下这片大地是你的摇篮,可你都牛高马大了,还在摇篮里呆着就不嫌丢脸?何况依我看,这个篮子保不准哪天就会被打烂。”
公子矩看向手里的两颗鹅卵石,思忖了一番,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其他弟子,就想知道我做不做得大师兄?”
姜白石一听似乎有戏,笑逐颜开道:“你小子还真喜欢做老大,放心,没有!”
公子矩犹自不放心,又问道:“你就没个一子半女的?”
姜白石慢慢敛了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公子矩试探道:“儿子?”
姜白石望向远方,眼神温柔:“我一身艺业还未曾传授给他,他若学艺,算你师弟。”
公子矩眯眼笑道:“先前你说两个宇宙好生相似是吧?”
姜白石点了点头。
公子矩大笑道:“好你个姜白石,难怪死活要收我为徒,原来是为了你儿子着想!”